7月15日
这一天,我们继续沿着莫诺山道朝靠近山顶的盆地东部边缘前行。就在到达峰顶之前,我们又朝南走向一座能够一直延伸到约塞米蒂山谷的狭长低谷。临近中午时分,我们到了那里,开始扎营。午饭过后,我急忙赶往高地,在印第安峡谷最西面的山脊高处极目远眺,欣赏到了我从未见过的由远处山峰组成的最壮美的景象。默塞德高处很多盆地几乎一览无余,它们有着庄严的圆顶丘、峡谷、向上延伸的黑色森林,还有那一排排高耸入云的白色巅峰,每一处都有自己的光彩,散发着自己的魅力,就像火焰里的光芒,融入我们的肉体和骨头。阳光洒向万物,周围很宁静,甚至连一丝影响这种宁静氛围的风都没有。我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景色,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高山。即便我用最华丽、最夸张的语言来形容这番美景,对于那些没亲眼见到的人来说,也不能展示出这片山景的壮美与磅礴之气。我欣喜若狂,大声呼喊,手舞足蹈,追随我的圣伯纳德犬卡罗吓了一跳,它聪慧的眼里满是困惑以及关心,让人觉得很滑稽,因为它的到来,我恢复了平静。一只棕熊好像从头到尾都是我这番表演的观众,因为我在灌木丛里刚走几码就发现了它。显然,它认为我是个危险人物,因为它很快就逃走了,慌乱中还被灌木丛中的树枝绊倒了。卡罗向后退了退,因为恐惧连耳朵都耷拉下来了,它一直看着我,似乎在等着我去追这只熊并开枪射击,因为它目睹过很多次猎熊的战斗。
向山脊南面的缓坡继续前进,我到了耸立于印第安峡谷和约塞米蒂瀑布之间的一段巨大峭壁的顶端。站在这里,周围所有闻名遐迩的山谷都一览无余。宏伟的悬崖峭壁,有的被雕刻成圆顶丘,有的像三角形山墙,有的像尖塔,有的像城垛,有的像单色的悬崖壁画,它们都在雷鸣般的瀑布巨响中颤抖着。山谷底部很平坦,仿佛一座花园,到处是洒满阳光的草地、松树林和橡树林。莫塞河以帝王般的气势从它们中间流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雄伟的蒂斯亚克,或者称为半圆穹隆丘,耸立在山谷较高的一侧,高出约一英里,拥有完美的比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活力,在所有岩石中,它给人留下的印象最深,人们忍不住虔诚地凝视它,即便把视线转移到瀑布、草地或远处的高山,也会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它高耸的雄姿之上。不可思议的悬崖峭壁,拥有令人目眩的倾斜度与雕刻,真是耐性的典范。千百年来,它们高耸入云,经历风霜雪雨、地震和雪崩,但风采不减。
我继续沿着山谷边缘向西走去,大自然几乎把山谷边缘的大部分都打磨光了,我站在峭壁上想要找到观测谷底的最佳位置。最后我还是找到了,小心翼翼地站了上去,身体保持直立,还是不由得担心脚下的岩石会裂开,那样我就会掉到三千多英尺下的谷底。真是沮丧极了!尽管如此,我的手脚却从未发抖,对我的身体非常信任。唯独让我害怕的是花岗岩的岩片,其中一些与峭壁相接的地方或多或少有些裂缝,与峭壁表面平行,看上去随时都会垮塌。离开那个地方后,我还是因欣赏到那番美景而兴奋不已,我对自己说:“再也别去那峭壁边了。”可是,面对约塞米蒂的美景时,原本谨慎的警告都是徒劳。在那样的魔力吸引下,人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去它想去的任何地方。
沿着峭壁,我一路走一路欣赏,大概走了一英里就到了约塞米蒂溪。它自在、优雅、自信地流淌着,勇敢地奔向狭窄的河道,一路吟唱着高山之歌,奔向自己命中注定的地方——在闪着光亮的花岗岩上流淌数十码,然后带着美丽的泡沫下泻半英里,流到另一个世界,仿佛迷失在默塞德河里,那里的气候、植被和动物都与之前完全不同。从最后一座峡谷流淌出来,它那缎带般的宽阔激流冲过光滑的斜坡,进入水潭,稍事休息,轻抚一下那激荡的灰色激流,随后漫过水潭的边缘,到达另一道明亮的斜坡,再加快速度冲向峭壁的边缘,带着庄严宿命般的信心纵身一跃。
我脱掉鞋袜,双手双脚紧紧地抓住光滑的岩石,小心翼翼地沿着洪水般的水流走下去。水流轰鸣着、咆哮着,从我头上飞过,真是刺激。我原本以为这条倾斜的石帷群会在垂直的山谷峭壁上终止,而在石帷群底部不那么陡峭的地方,我应该能探身去看看瀑布的全景以及它是如何一路飞流到底的。但是我的视线被另一道小小的峭壁边缘挡住了,那个地方很难立足,因为太险峻了。经过一番仔细的观察,我看到边缘有一块狭窄的岩石,宽约三英寸,刚好容得下脚跟。只可惜我一时找不到越过峭壁顶端跨到那块岩石上的方法。最终,我仔细地研究了一下岩石表面,发现激流边缘不远处有一块不太规则的岩石。或许我可以用手指攀住那块岩石的粗边跨到那里去,这是我到那块峭壁边缘唯一的办法。旁边的那道斜坡看起来实在太危险了,因为它太光滑、太陡峭,怒吼的水流在我的四周飞速流淌,让我极度紧张。我下决心不去冒险,但最后还是这样做了。附近岩石的裂口长着一丛丛艾蒿,我摘下口感苦涩的叶子,塞进嘴里,以防因紧张而晕眩。随后,按照我以往的小心翼翼,安全地跨到那道狭窄的峭壁边缘,双脚艰难却稳稳地站在上面,水平移动了二三十英尺,靠近飞流而下的激流,原来飞降到这里的激流已经变成白色的了。站在这里向下看,视野开阔,我看到的瀑布主体分散成了无数彗星般的雪白光束,一路飞奔到谷底中心。
我在那如壁龛一样狭小的空间里时,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我离那道气势磅礴的瀑布这么近,因此,我能领略它的形状、声音和动态,这也抑制了我所有的恐惧。一般来说,人在这样的地方会下意识地担心安全问题。我在那儿待了多长时间,又是怎么回来的,我已经说不清楚了。但那天我很兴奋,直到天黑了才回到营地,只是在兴奋之余感到有些困倦。从那以后,我就尽量避开这种令人担惊受怕的地方,单纯为此冒一次险还是值得的。这是我第一次欣赏内华达高山,第一次俯视约塞米蒂山谷,第一次聆听约塞米蒂溪的死亡之歌,并领略飞跃巨崖的瀑布的风采,每一处美景都足以作为我毕生的财富。这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天。为了能淋漓尽致地欣赏到这些美景,哪怕是牺牲生命也是很值得的。
7月16日
昨天下午我所感受到的快意,尤其是在瀑布顶端的那种兴奋令我难以入睡。昨晚我不断地因为神经悸动而惊醒,半梦半醒之间居然产生幻觉,好像扎营的这座山的基岩裂了,一下子掉进了约塞米蒂山谷。我努力入眠,可都是徒劳。我的神经太紧张了,我梦到自己一次次在空中飞翔,看到下面尽是雪崩一样的水流和岩石流。其中有一次我竟然跳了起来,对自己说:“这是真的,我们要死了,对登山者而言,还有比这更壮烈的死法吗?”
日出后不久,我就离开了营地,终日在东边漫游。先是穿越了印第安盆地的顶端,那里生长着红冷杉林,还生长着美洲茶属和熊果属植物组成的大片灌木丛。美洲茶属多刺,长得茂密、紧凑,这是为了抵御厚厚的积雪,熊果属植物有着弯曲坚韧的枝条,很难从这样的灌木丛中间穿过。我继续在山谷顶端前行,穿过北穹隆丘,走到了穹隆丘溪,这里也被称作豪猪溪。树林中隐藏了很多优良的草地,生长着很多小百合以及众多的伴生植物,海拔八千英尺的地带似乎最适宜这种小百合生长,它们比我还要高一两英尺。我看到了很高的山峦,还有高大的南穹隆丘以及其他更为壮观的景色。我听说世界上最大的岩石就是南穹隆丘,它的大小和形状都非常雄伟。这是一座令人印象深刻的石碑,虽然尺寸巨大,但线条精致优美,像众多精良的艺术品一样,看起来栩栩如生。
7月17日
今天我们在一条小溪源头附近高大挺拔的银冷杉林里扎营,这条小溪顺着印第安峡谷流到约塞米蒂山谷。我们要在这里待几个星期。这里最适合到附近的大峡谷和溪流远足。在这些美好的日子里,我可以画素描,做标本,研究地形和野生动物,我们把这些动物都视为自己最快乐的邻居。不过,我有可能真正认识远处的那些高山吗?如果有幸进入它们中间,我能和它们一起生活吗?
正午时分,一场短暂而猛烈的暴雨来袭,巨雷在群山和峡谷之间回响,还有一些雷在很近的地方炸开,雷声轰鸣,仿佛带着利刃,劈开紧绷的空气。透过天际的黑云和滂沱的雨幕,远处的山峰若隐若现。现在暴雨过去了,雨后的空气很清新,弥漫着花园和树林的香气。我多么希望能见到约塞米蒂冬天那壮观的暴雪啊!
我已经把新营地的床铺好了,那是一张如长毛绒般柔软、奢华、散发着香气的床,是用红冷杉羽毛状的叶子铺成的,枕头里还放了散发着各种香味的花朵。我希望这一晚不再做噩梦。今天白天,我看到一只鹿在吃美洲茶属植物的叶子和嫩枝。
7月18日
昨晚我睡得很好,梦里山谷的崖壁似乎没有倒塌,虽然我仍然梦到自己站在峭壁边缘,俯视白色的奔腾不息的洪水,尤其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奇怪的是,我现在离瀑布一两英里,始终在平静山林的怀抱中,但那一次的冒险活动留下的后遗症居然让我比当时还受困扰。
从足迹来判断,熊是这里很常见的动物。大约中午时分,暴雨又一次降临,伴着激烈、骇人的雷声。那如金属撞击一般震耳的锵锵雷声,远远地化为了男低音,然后慢慢地如呢喃一般消失了。几分钟以后,大雨就像瀑布一样泼了下来,随后是冰雹。有些冰雹直径一英寸,又凉又坚硬,没有规则的形状,和经常出现在威斯康星州的冰雹很像。卡罗聪慧的眼睛非常吃惊地看着冰雹击打着颤抖的树枝,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云景极为壮观。午后,宁静到来,天空明媚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杉树、花朵以及从地面蒸腾起来的清新空气的气息。
7月19日
观看黎明和日出。天空从浅玫瑰色和紫色渐渐地变成了如水仙花一般的黄色和白色,阳光从山峰之间倾泻下来,越过约塞米蒂穹隆丘,使它们的边缘燃烧着红光。位于中间地带的银冷杉尖塔般的树梢抓住了闪烁的光焰,营地周围的小树林在阳光下震颤不已。万物快乐地苏醒了,小鸟和无数的昆虫变得活跃起来了。灌木丛中,鹿静悄悄地隐藏其间,露水消失后,花瓣绽开,每一个脉搏都在跳动,每一个生命都欣喜不已,岩石也仿佛有了生命。热情的光在大地的每张脸上涌动。地平线上的天空显得苍白,像一朵低垂的巨大花朵,平和地笼罩在万物之上。
大约中午时分,像往常一样,大片霸道的云团又开始在森林的上方聚集起来,又是一场气势磅礴的大雨,那种气势我以前从未见过。银色的锯齿状闪电比往常持续得久一些,雷声令人印象深刻,势头凌厉,令人惊心动魄,仿佛每一次都用了万钧之力,几乎要炸坏整座山,但事实上只有几棵树被震断而已,我在散步的时候看到许多残株散落在地面上。一阵清脆的雷声之后,就是轰隆隆的低沉声响,越来越弱,渐渐地消失在远方山峦深处,好像雷声回了家。接下来又是一声声巨响,势头更加凶猛,威力更大,也可以说,轰鸣的雷击纷至沓来,或许会有一些巨大的松树或杉树被从头顶劈成细细的木条或者碎片,四处飞散。雨随后而至,这气势绝不弱于轰隆的雷声,无论地势高低,均被流动的雨水覆盖了,就像覆盖了一层水床单一样,又像覆盖了一层透明的薄膜,雨水紧紧地束缚着大地各处,岩石也都变得闪闪发光。峡谷之中,雨水汇集,溪流随之泛滥成了洪水,时而如大炮一样轰鸣,时而呼啸而过,好像在和远处的雷声一较高下。
追溯每颗雨滴的历史得是多么有趣的事啊!据我们所知,从地质学的角度来说,第一滴雨落在新生的光秃秃的内华达地区的时间距离现在并不遥远。可是现在滴落的这些雨滴有着迥然不同的命运!它们落在这么美妙的地方实在是太幸福了,几乎每一滴都有美好的地方可以落脚,譬如,山巅、闪亮的冰川路面、光滑庞大的圆顶丘、森林、花园、长满灌木的冰碛,这里的一切都在水滴的飞溅、击打之下被洗涤。有一部分雨滴汇入了高山积雪融化形成的泉水,泉水因此更加丰盈;也有一部分雨滴落入了湖泊,清洗这些山之窗,再轻轻地拍打如镜的湖面;还有一部分雨滴落入了大大小小的瀑布,激起泡沫,急切地想要加入歌舞的行列。运气好的山区里的雨滴,做着各种快乐的事情。雨滴本身就像一帘微型瀑布,从云峰落至岩石的峭壁和凹地上,远离空中的雷鸣,落入河流里的轰鸣。有些雨滴落在草地上、湿地里,悄然隐身在草根处,如同藏在窝里那样,四处寻找派给它们的工作。有些雨滴顺着树木的尖顶往下滑落,在闪亮的针叶中间涌动,对它们轻诉着平安和愉悦。一些怀抱着快乐目标的雨滴停留在闪闪发亮的矿石晶体表面上——石英、角闪石、石榴石、锆石、电气石、长石,滴滴答答地敲打着金块和由于长时间地质演化而遭到剧烈磨损的宝石表面。还有一部分雨滴落在藜芦、虎耳草以及杓兰宽大的叶子上,一阵噼里啪啦的钝音如咚咚的鼓声一样。有些雨滴直接落入花盏中,欢快地亲吻着百合花的唇瓣。它们还要走多远,是要将所有的花瓣都注满吗?还有山川间的江河湖海,雨滴的关切充溢其中。每一颗携带天空祝福的雨滴都如同银色的星星,大地托起的一切,如江河湖海、花园、森林、峡谷、群山等,都映照在这些“星星”水晶般剔透的深渊里。雨滴是上帝的使者,是爱的使者,它们的尊贵、壮丽还有展现的力量,使人类最伟大的表演看起来拙劣不堪。
暴雨停了,天空又变得澄澈,远处的雷声也消失在群山之间,那么雨滴又去了哪里呢?原本闪光的雨滴又变成了什么呢?它们中的一部分变成水汽匆匆忙忙地回到了空中;一部分到了植物体内,悄悄地渗进了肉眼无法察觉的细胞圆形“小屋”中;一部分则被锁在岩石的晶体和冰中;一部分渗进多孔的冰碛里,形成涓涓细流,继续向前流淌;还有一些进入河流,开始另一段旅程,准备汇入大海这颗更大的雨滴。它们转换形式,变换着美,不断变化,永不停歇,充满激情飞速向前,和群星一起高唱永恒的创造之歌。
7月20日
美好、安静的清晨,空气紧绷而清新,没有一丝风。万物闪耀着光彩,如同湿润的水晶装点的岩石、含着露水的植物,它们都从阳光那里得到了一份彩虹色的眷恋,好像那是给予每个生物的早餐。英国诗人柯勒律治说过,这天赐的露水像天上掉下来的小星星,从闪耀着群星的天空坠落。沐浴着露水的微粒是多么奇妙啊,多少这样的微粒才能构成一颗露珠啊!它们在黑暗中像草一样静静地生长着。这片荒野要保持健康,得承受怎样的痛苦啊,要有雪,有雨,有露水,还得有大量如洪水般倾泻的光,以及看不到的水汽、云和风,所有的气候、植物、动物也在互相影响,一切都超出人类的想象。大自然的运作如此完美!美与美深深地交织在一起!矿石晶体覆盖着大地,苔藓、地衣以及低矮的草和花覆盖着矿石晶体,较大的植物覆盖着这些近地面的植物,叶子和叶子相叠,变换着形态和色彩,更高的地方则是宽阔、向外伸展的杉树叶子,最终覆盖这一切的是蓝色苍穹,上面还有星辰。
远处矗立的是南穹隆丘,它的顶部高高地位于我们的营地之上,而它的底部位于我们营地下方四千英尺处。它是一块仿佛充满思想的尊贵岩石,穿着光线做的外衣,没有令人感到一丝死气,因为被赋予了灵气,它既不重也不轻,像神一样稳稳地矗立在那里。
我们的牧羊人是个古怪的人物,在荒野中,他很难给自己定位。他在掺杂腐朽、松软枯木的干燥红土上挖了一道浅坑,边上插着一根原木——羊圈南墙的一部分,这就是他的床。他躺在那里,穿着那身神奇耐用的衣服,盖着红色的毯子,呼吸的空气除了朽木灰外,还有羊圈里的尘土。咀嚼了一天的烟草之后,他似乎还特别愿意一整晚都呼吸那种带着氨气的味道。放牧的时候,他走在羊群后面,腰带一边挂着重重的装有六发子弹的左轮手枪,在自己的腰间摇晃;另一边带着午饭。午饭通常是刚出锅的肉,他用一块旧布包着,清晰可见的油脂和肉汁顺着这种类似过滤网的旧布滴下来,滴落在他的右臀和右腿上,就像丛生的钟乳石。当他在原木上休息、坐下、翻身或跷腿的时候,这种油质层就会瓦解,随着他反复揉擦,油脂非常均匀地渗到他瘦小且单薄的衣服上,他的衬衫和裤子都因此发亮,特别是他的裤子,油脂掺杂着树脂混合在一起,就会变得格外黏,凡是像松针、树皮的薄片和纤维、头发、云母石碎片、石英石和角闪石的微粒,以及羽毛、种翅、蛾子和蝴蝶的翅膀、昆虫的细腿或触须,甚至是小甲虫、蛾子和蚊子等整只昆虫,还有花瓣和花粉,可以这么说,只要是可以沾到他裤子上的动物、植物和矿物质小块都牢牢地黏着在上面。虽说他并不是伟大的博物学家,但是所有东西的残缺标本他都收集了,就这一点来说,他无比富有,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些标本置身于纯净的空气之中,被包含在沥青般的松脂温床里,自然能够保鲜。人类本身就是一个小宇宙,牧羊人的裤子就证明了这一点。这套珍贵的工作服从来没被脱下来过,谁也不知道他穿了多长时间,或许裤子的厚度还有同心圆的结构可以作为推断的依据。这条裤子不仅没有越穿越薄,反而越来越厚,从地质学角度来说,成年堆积在那里的层理还是有些价值的。
比利除了牧羊,有时会做屠夫的工作,我一般是做清洗铁制或锡制餐具的工作,还负责烤面包。当太阳高高地挂在山顶上的时候,我的工作就已经完成了,自由的羊群在另一侧野地上欢腾,享受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我坐在北穹隆丘上画素描,只是因为这个角度能够环视整座山谷和所有的高山,把我看到的一切都用素描的方式展现出来,譬如岩石、树木和叶子。不过我只能勾画出轮廓,除此以外,也做不了什么。虽然轮廓像文字一样有意义,但只有我能读懂。我仍然会削尖我的铅笔,画我的素描,就像他人也能从中获益一样。不论这些画是不是也会像落叶一样消失,或能像信件一样到达朋友手中,我都不在乎,毕竟未曾见过如此美景的人是很难从中获得太多信息的。这里没有痛苦,没有空洞、单调的时候,也没有对过去的恐惧、对未来的担忧。上帝的美遍及每座受庇佑的山峦,在这里,人类所有渺小的希望和经历都找不到合适的空间。喝下像香槟一样的水就能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愉悦,呼吸着有生命力的空气也会有相同的感受。每一种动作都是快乐展现的,只要是在美的面前,整个身体都会感受到美,就像感受到来自营地篝火或阳光的温暖一样,不单单是眼睛可以看到,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也都可以感知那种犹如辐射的热量渗透进来,人在其中会被一种心旷神怡的迷醉感包围,确实无法用语言形容。那时候身体每一寸肌肤都如水晶一样通透。
我在约塞米蒂山谷的穹隆丘上停了下来,凝视,画素描,还可以晒太阳,更多的时间我都沉浸在无言的赞叹中,不再想着去了解更多,而是怀抱着忐忑和渴望,不懈地努力,面对上帝无处不在的神奇威力,谦卑地俯下身来,只希望摈弃自己,通过永不停歇的努力获得上帝神圣手稿中的一个训诫。
了解或解释约塞米蒂似乎没有感受它的壮美容易。巨大的岩石、巍峨的树木还有潺潺的溪流非常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参天大树长在三千英尺高的陡崖边缘,远远望过去就像生长在低矮山丘上的青草。一片宽一英里、长七到八英里的缎带般的草地就在陡壁下方向远处延伸,看上去像一块小小的田地,仿佛农夫用一天时间就能收割完。五百或一两千英尺高的瀑布从陡壁上跃下,看起来像一缕缕轻烟,温柔如浮云,但它们的声音响彻山谷,每一块岩石都为之颤抖。东方天际的群山,群山前面的圆顶丘,还有那起伏不定、光滑的山岩之浪,越攀越高。山谷之中覆盖着黑色的林带,因前面辽阔和瑰丽的景象而显得安详,就像要把殿堂般壮美的约塞米蒂隐藏起来,更像臣服于这片广袤土地的一个景观,所以,每当我试图去欣赏一个单一的景观时,我总是会感觉其他景观的气势在摧毁我这个念头。紧接着,天空又出现一座山脉,和它下面的山脉相似,地势崎岖不平,景色可观——有覆盖着白雪的山顶和圆顶,幽暗朦胧的山谷——这无疑是内华达山的一个翻版,雷声和暴雨的预示下创造的新天地。大自然习惯用温柔来呵护美,同时又是多么激烈、执着地展示狂野啊!
一方面,大自然像辛勤的园丁一样浇灌百合,为它们着色,温柔地抚摸它们;另一方面,她又造出充满闪电和雨水的岩石山和云山。一块向外延伸的悬崖成了我们躲雨的好去处,我们在那里快乐地观察能抚慰人心的蕨类植物和苔藓,它们生长在山石的裂缝和罅隙之中,表达着温存的爱。还有雏菊和蔷薇,它们都是可以对大自然袒露内心的儿女,尽管娇小,但很勇敢。这些小花的出现让人有归家的感觉,暴雨声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不一会儿,阳光破云而出,芳香之气蒸腾起来。小鸟飞出来,在树林边缘歌唱。在西边的天空中,金色和紫色的云正在燃烧,日落的所有仪式都准备好了。这时我带着笔记和画回到了营地,我脑海中还留存着如梦的画面,这一天的收获太丰富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又从何时结束。仁慈的上帝把这尘世间的永恒作为礼物送给了我。
我给母亲和几个朋友的信中都提到了大山。那时候,我感觉他们就近在咫尺,我既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又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环境越幽静,孤独感就越少,我和朋友们就越亲近。我吃了面包,喝了茶,躺在杉树叶铺成的床上,先同卡罗说晚安,再看一眼百合状的星云,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直到另一个黎明降临。
7月21日
今天没有下雨,我在穹隆丘上画素描。中午时分,云盖住了天空的四分之一,在溪流源头的白色雪山上投下美丽的云影,在气温最高的那几个小时,它们给予了花园最怡人的阴凉。
我看到了一只家蝇、一只蚂蚱和一只棕熊。在穹隆丘上,家蝇、蚂蚱愉快地拜访了我;我在营地和穹隆丘之间一块小小的花园草地上遇见了熊,它站在花丛中很是警觉,似乎不愿意被人看到。
今天早上,就在我离开营地超过半英里的时候,卡罗一路小跑到我面前几码处,突然很谨慎地停住了。它垂着耳朵和尾巴,灵敏的鼻子向前伸出,好像在说:“你说这是什么?我猜应该是一只熊。”随后又很小心地朝前走,像正在捕食的猫一样放轻脚步,想要确定自己刚才在空气中闻到的气味,直到打消所有疑虑。随后它又朝我跑来,看着我的脸,好像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向我报告:“附近确实有一只熊。”接着,它像经验丰富的猎人一样又小心翼翼地带领我前进,争取不弄出大的动静,只是一直回头看我,好像在说:“我带你去看,就是一只熊。”此时我们到了一个地方,阳光透过紫色杉树树干之间的缝隙射入,这证明我们正在接近一块空地。卡罗就在我的身后,因为它很确定附近有熊。我悄悄地爬上了小花园草地边缘的冰碛巨砾低矮的边缘,我知道,熊一定在那片草地上面。
我很急切地想去了解这位强壮的登山者,可是又不想惊扰它。于是我尽可能地压低脚步声,站在一棵大树后面,只是微微探出头,从粗壮的树干后面朝前看去。果然那位“熊先生”就立在离我非常近的地方,它的屁股已经被高大的花草遮住了,两条前腿扒在一棵杉树的树干上面,头高高地昂着。它没发现我的存在,而是在很专心地观察和聆听,或许这样也说明它已经意识到有人在朝它靠近。我仔细地观察它的动作,只希望能利用这个机会多了解它一些,可是又担心它会因为我的出现而逃跑。有人告诉过我,这种红褐色的北美熊如果发现附近有人类,就会马上逃掉,只有在受伤或为了保护幼熊时才会打斗,一般不会攻击人类。在阳光普照的森林花园里,这只熊警觉地站在那里。它的角色扮演得非常准确,而它的身躯、体色、乱蓬蓬的毛发与周围的树木和植被融合得恰到好处,像大地上的其他景象一样自然。
我很淡定地审视着它,看到它宽广的胸前长着乱蓬蓬的长毛,警觉的鼻子向前探出,僵直的耳朵几乎被毛发盖住了,它正沉重而缓慢地移动脑袋。我想看它奔跑的步态,于是我朝着它大叫,还挥着帽子向它奔去,我以为这么做就会让它急忙逃跑。可是令我意外的是,它一直没有跑,更没有想跑的意思。相反,它已经做好了防卫准备。它微微低下头,向前探出身子,目光凶狠地看着我。我有些害怕了,恐怕自己才应该逃跑,可是我又不敢跑,于是像它一样安静地站在那里。我们隔着十二码的距离在沉默中盯着对方,一动不动。我多希望人类能有传说中那种有能量的眼神,能够战胜野兽。我不知道这种紧张的会面持续了多长时间,等到时机成熟,它就移开放在树干上的巨大双掌,从容且庄严地转身,然后悠闲地走上草地,还时不时地回头看我是否跟着它,然后继续前行,看起来它既不怕我,也不信任我。这是个体重大约五百磅的大家伙,身形魁梧,一身铁锈一样颜色的长毛,这经年累月的野性估计没有人能驾驭。但我知道它是个快乐的家伙,因为它行走的路线已经证明了这一切。
那片满是鲜花的空地,就是我观察熊的地方,美得像一幅画,是我见过最美的地方之一,这儿像温室一样保护着大自然最珍贵的植物。高挑的百合在熊的背上摇着钟形花,这里还有天竺葵、翠雀属、耧斗菜和雏菊,它们轻抚着熊的身体。有人可能会说,这里是天使之地,而非熊之地。
在这片壮观的峡谷里,拥有最高权力的是熊。这些快乐的家伙从未经历过饥荒,这里有成百上千种食物,其中任何一种都可以被它们拿来充饥。一年四季它们都不缺吃的,这些山像是它们的食品超市,它们从这个货架爬到那个货架,上上下下,在不同的季节尝试不同的食物,就好比跋涉上千英里,到访南北各国,品尝各种各样的食物。我非常希望能更多地了解这位毛茸茸的兄弟,尽管我这个快乐的邻居——约塞米蒂熊走出我的视野之后,我还是被迫回到营地去取了德莱尼先生的来复枪。为了保护羊群,在必要的情况下,我还是会朝它开枪的。所幸我没有找到它,我循着它的足迹朝霍夫曼山走了一两英里还是没看到它的踪影,不过我仍然很高兴地回到了约塞米蒂的穹隆丘,祝福它快乐、平安,于是我继续我的工作。
我发现那只家蝇也很自在,当我开始画素描,重温自己和熊的相逢的时候,它就在我身边不停地飞着。到底是什么把它们这种食量大、怕冷、喜欢温暖舒适环境的动物吸引到这里来的呢?它们怎么就跨越海洋、沙漠,从一个大陆翻山越岭到另一个大陆了呢?很多时候,动物和植物的分界线就是这些地域的分界线。甲壳虫和蝴蝶就常常受限于一个小小的区域。每一座山,甚至是同一座山的不同地方,都有独特的物种。唯有家蝇无处不在。我想弄清楚哪个海洋中的小岛没有家蝇。约塞米蒂的森林中有众多的黑颊丽蝇。它们随时随地都准备产下数量惊人的卵,靠着腐肉的营养长成大量的家蝇。这里还有大黄蜂,所有的花蜜和花粉都是它们营养的来源。在很多山麓丘陵地带,蜜蜂虽然多,但是它们从未到过这么高的地方。第一批蜜蜂被带到加利福尼亚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
还有一种奇怪的快乐的小东西——蚂蚱。它们也跑到这么高的地方远足,和来约塞米蒂旅游的游客处在同一高度。下午,我在穹隆丘那里见到了一只又唱歌又跳舞的蚂蚱,感到非常愉悦。似乎它在努力找乐子,它先是一跳就跳了二三十英尺高,然后又如潜水一样俯冲,接着又跳起,然后降落,不断地发出清脆的咯咯声。它上上下下跳了十几次,才停下来休息,然后又开始跳起,重新循环。它俯冲和发出声音的时候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这种弧线和两头被绑住悬挂的绳子弧度非常像,最重要的是它每次跳起来的弧线都高度重合。我以前没有见过一种生灵会像它这样勇敢、欢快、自由自在地享受生命。这些山中最快乐的孩子就是这只红腿蚂蚱,它的生命浓缩了最自然的快乐。这个自由、活力非凡、热衷嬉戏的小生灵,也许只有道格拉斯松鼠能与之相比。
庄严肃穆的群山因其中如此奇特的生物而焕发光彩,真是奇妙。蚂蚱的体内似乎蕴藏着大自然那种孩子般的欢腾,从未在意任何世俗的沮丧和忧郁。我不知道小蚂蚱是怎么发出声音的。蚂蚱在地面上的时候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就算是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也没有发出声音,不过当它以弧线俯冲的时候就会发出声音。应该说,声音和动作是相匹配的,发出的声音越大,就说明它俯冲时的精力越充沛。在它表演的间隙,我尝试去接近它,仔细地观察,不过它不愿意有人接近,两只小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而且那善跳的腿还做好了随时弹开的准备。在穹隆丘,这个小东西跳着舞为我布道,不过这里更适合莎士比亚笔下《皆大欢喜》当中的“木石垂教”,而不是蚂蚱布道。这个偌大的讲坛对这个小小的布道者来说真的太大了。大自然既然能把这个如弹簧一样弹跳的小蚂蚱创造出来,还能让它发声,那么这里一定不会有危险。即便是那只熊,也不能像这个快乐的小东西一样把大自然的力量和愉悦淋漓尽致地传达给我。它的世界里没有烦恼。它生活的每一天都是节日,当生命的太阳落下之后,它一定会先拥抱森林地面,然后安然地像花朵和落叶一样死去,不会留下不雅观的遗体。
日落来临,我必须回营地去。三位朋友,晚安。那只站在美好的如伊甸园的花园里的棕熊,像充满活力的粗糙巨石;不安生的苍蝇扑着薄纱一样的翅膀,振动的是全世界的空气;一直弹跳的蚂蚱就像快乐的电火花,它那孩子般的笑容让庄严的群山都变得活泼了。感谢有你们三位的陪伴。上天指引每一个生灵。晚安,我的朋友,晚安。
7月22日
一大早,一只漂亮的黑尾鹿穿过了营地。这是一只雄鹿,头上长着宽宽的鹿角,展现出了令人钦佩的优雅和活力。野外的动物兴许是在大自然的眷顾之下才具备这么惊人的美貌、力量和优雅的。可是驯养动物的经验告诉我们,这些野生动物很可能会由于被忽略而退化。不过,这些动物会在大自然的哺育下越来越完美。像其他的野生动物一样,鹿也像植物一样纯净,无论是保持警觉时还是休眠时,它们的表情和姿态都比弹跳时勃发丰沛的力量更令人惊讶。它们的一举一动都仪态万方,充满诗意。通常,我们说大自然并不是现实中真正哺育万物的母亲。但是,大自然是怀着怎样的睿智、严厉和温柔去关心和照料荒野里的这群孩子的啊!越是接近鹿,我就越佩服这些登山能手。它们走进荒芜之地的中心,以自己的方式,穿过浓密的灌木丛和树林,穿过峡谷、溪流和雪地,展现了睿智和勇敢。它们在这里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生存。在佛罗里达大草原的热带稀树草原和山冈之上,在加拿大的森林里,甚至在遥远的北方,它们在那些长满青苔的苔原上漫步,在湖泊、河流里游泳,在大海里逐着浪花从一座岛游向另一座岛,或是攀爬多石的山峦,不论在什么地方,它们都表现得健康、干练,为每一处增添美感——这是一种真正值得钦佩的生灵,是大自然的巨大荣耀。
营地东面几百码外的花岗岩山脊上有一棵银冷杉,我始终在给它画素描,因为它好像在对我讲述一场非常独特的雪暴。这棵银冷杉高约一百英尺,长在光秃秃的岩石上面,它的根插在尚不足一英寸宽的风化作用形成的节理中。在它还是一棵小树的时候,北方的暴风雪几乎把它吹折。我们似乎可以从那根已经枯死的向外倾斜的老树干上看出它经历过风暴。折断的地方又长出了新枝,现在新生树干的年轮早已超过了原来死去的小树,无疑也暴露了暴风雪来过的时间。这棵树上长出了许多水平的枝丫,其中一根树枝向上弯曲且笔直生长,新树替代了原来的主干,实在是太神奇了!
这里许多树,如松树和杉树,都见证过这场风暴的残暴。有几棵高五十到七十五英尺的树折倒在地上,像草一样被掩埋了。在一些地方,整片小树林被清理得再也没有一根树枝或一片针叶,一直到春天来临时才出现。那些柔软、还没有完全死去的幼苗借助风的力量,再一次顽强地生长,有一部分还长得笔直。主干折断的树木也在尽可能地从断裂处下方生出旁枝,从而让自己有发育新的主干的可能。这些树仿佛一个背部折断的人,他只好弯着腰,但是在骨头断裂的地方又有新的脊骨长出来,逐渐发育出新的胳膊、肩膀和头,而原来折断的部分则慢慢死去。
到了中午,云丘和云山还是像往常一样出现,云的山脊和山脉变化万千,就像大自然深爱这份工作,每一天都在重复着相同的工作,不厌其烦地创造美景。几道弯曲的闪电过后,下了五分钟的雨,之后云雨渐消,天空慢慢晴朗起来了。
7月23日
正午时分,又出现了一幅云乡美景,展现出大自然的力量和美,我百看不厌,因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美而感到绝望。可怜的凡夫俗子怎么能描述云的美呢?就在我绞尽脑汁去思考如何描述那些耀眼的云丘、云脊,还有那些朦胧的云海和峡谷、如羽毛般的沟壑的时候,它们突然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不过,这些转瞬即逝的空中云峦像其下方更持久的花岗岩一样,也是真实存在且不可忽视的。它们都会经历兴亡变故,在上帝的历法中存亡的时间无所谓长短。我们只能满怀崇敬和赞美幻想它们的风采,这种快乐甚至超过那些能看得更远的朋友所感受到的。我很高兴地知道,它们的晶体或水蒸气微粒从未真正地消失,这和质地的软硬没有关系,它们只是通过蒸腾和暂时的消失一次又一次地将美升华。而我们的工作、责任、影响不过是尘嚣,就算我们像地衣一样保持沉默,也不会影响大自然的神工。
7月24日
中午时分,云朵占据了天空的一半,下了半个多小时的大雨,清洗这世间最干净的风景之一。这是一场多么酣畅淋漓的清洗啊!所有的路面、山脊、圆顶丘还有峡谷,因雨水的清洗而闪闪发光,远远的山巅就像带着泡沫的波浪,几乎像大海一样洁净。天空中最后几片像薄雾一样的云也消失了,树林是多么清新、多么平静啊!几分钟前,每棵树都兴奋地向咆哮的暴雨弯腰敬意,像膜拜上帝一样充满热情,挥舞着、旋转着枝丫。尽管现在这些树非常安静,但是它们的歌唱没有停止。肉眼无法看到的细胞都像乐曲和生命一样悸动,纤维也像竖琴的琴弦一样震颤,那富含香脂的花冠和叶子不断地散发出浓浓的香气。难怪这片山丘和树林是上帝的第一圣殿。人们砍伐树木建的教堂越多,就离上帝越远,看到的上帝身影就越模糊,即便用石头建造教堂也是如此。
就在我们营地的东边,矗立着一座大自然的教堂,生机勃勃的岩石经过砍劈之后形成了传统的构架,高约两千英尺,被锥形尖顶和石塔装饰着,备显高贵、庄严,在如潮水般的阳光照耀下激动地颤抖着,像所有树林形成的殿堂一样生机盎然,给它最合适的名字应该是“大教堂峰”。即便是比利,有时也会转向这座奇妙的石头建筑,尽管他对石头的布道充耳不闻。拒绝在火中融化的雪也不会比在上帝美丽的光芒中迟钝不已的人令人吃惊。我希望比利也能到约塞米蒂峡谷边上去观赏一下,我愿意为他放一天的羊,他可以腾出时间像来自其他地方的游客一样去欣赏美景。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去,就算是不到一英里的距离,他也始终没有出发。他说:“约塞米蒂有什么?不过就是一座峡谷,有很多很多石头,还有一个大坑,掉进去多危险你知道吗?还是要离它远一点儿。”我坚持像个传教士一样劝他去看看:“比利,你知道那些瀑布,想象一下,那天我们穿过的大溪,大概从空中直下半英里左右。那场景,那声音,你应该能看到、听到吧,就好像大海在咆哮一样。”比利似乎没有一点儿兴趣,他说:“站在那么高的地方,我会害怕,我会头晕。那不过是石头,我觉得没什么好看的,这儿不是也有很多?花钱去看石头和瀑布的游客真是傻子,此事到此为止,我在这个地方待的时间够长,你是骗不了我的,我不会去的。”在我看来,比利的灵魂已经睡着了,或者说平庸的快乐和烦恼已经蒙蔽了它。
7月25日
天空又出现了云景。有些地方的云看起来熟透了,开始腐烂,有些脏兮兮的,在风的拉扯下变成了小碎片,天空因此变得非常邋遢。内华达的夏天正午不会出现这样的云。这里的云拥有光滑的轮廓和曲线,像冰川打磨过的圆顶丘那样,十分秀美。从十一点开始,云团开始形成,站在高山营地上,云团仿佛触手可及,清晰到让人忍不住要站到更高的地方去看,去追寻那些像瀑布一样从幽暗泉水中奔流而下的溪流。这些云一般会带来暴雨,它们像瀑布一样从岩石山上倾泻下来,令人印象深刻。在此前的旅行中,我还没见过比变幻万千的它们更新奇有趣的事物呢!那么美好的色彩、变幻的过程和整体效果,我实在难以找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或许只有雪莱的那一句诗能应景:“我把白雪筛落到下面的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