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书名:水中密密缝 作者:(日) 寺地春奈 本章字数:13486 下载APP
宁静的湖畔
如果缝纫厂里十台缝纫机一起运转,房子就会摇晃。
我家一楼是缝纫厂,二楼是住房。有时别人问我:“噪声是不是很大?”既然被问了,我也只能回答:“确实很大。”不管怎么说,房子确实在摇晃。只是我从不觉得吵,因为那声音对我来说就像出生后听惯的童谣,甚至可以说我在出生之前就已经在母亲的腹中听惯了。房子仿佛随着缝纫机翩翩起舞,让我感觉很快乐。
还没到下午一点。虽然我总是苦口婆心地说休息时间一定要充足,但员工们都是闲不住的性格,总是很早结束休息,开始工作。黑田缝纫厂的员工们都很勤劳,不过有一个人是例外。
除了喜欢听声音,我还喜欢看缝纫机工作,从小就是这样。踩下控制踏板,针和挑线机构就会上下运动,被吞噬的美丽布料宛如一条柔软的蛇,让人不由得胆战心惊。线轴总是有节奏地跳跃着,仿佛一条在雪地里撒欢的狗。
看看可以,但绝对不能碰。我父亲是缝纫厂的老板,我从小就被他教育缝纫机十分危险。那些随心所欲地操纵这些危险的东西的女工仿佛是驯服了凶猛野兽的女巫。
在工作间隙,“女巫”们会轮流上楼来。她们会给我带小菜来,帮我缝上学用的手提包,还会给我烤松饼吃。
“好吃吗,小少爷?”她们半开玩笑地抚摸我的脑袋。有的“女巫”泪眼婆娑地对我说:“要是夫人还活着就好了。”因为又白又瘦,同学们给我取了外号“金针菇”。她们得知后,送给我的小菜种类变多了,我却辜负了她们希望我变得健壮的愿望。
母亲在我出生半年后就病逝了。显然,那些心地善良的“女巫”无论如何都无法放任失去母亲的我不管。虽然父亲以“公私不分”为由拒绝了,可她们仍然坚称我是大家的孩子,好心地照料我。
如今,电视机上方依然挂着一些照片——脸色苍白的母亲在医院的病床上抱着猴子一样的婴儿时期的我,旁边是父亲被“女巫”们包围的照片。那是我在玄关前拍的,就在父亲的病被发现之前,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了。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肝脏里长了肿瘤,甚至没想过这张照片会用来做遗照。
那时,我命令所有人弯下腰,好让写着“黑田缝纫厂”的那块古老的木质招牌完整地露出来。“女巫”们发出了嘘声,她们不在乎什么招牌,只要求把自己拍得漂漂亮亮的。
去世后被大家称为“上一代”的父亲今天依然在相框里露出有些尴尬、害羞、不自然的笑容。
我走下楼梯,滨田女士抱着双臂在那里等我。她好像在午休时间换好了衣服。她一见我就皱起了眉头。
“老板,你也太迟了吧。”
“是你准备得太快了。”
手表的指针刚好指向下午一点,我绝对没有迟到。
黑田缝纫厂的工人大都六七十岁,去年入职的滨田女士三十多岁,她以一己之力拉低了员工的平均年龄。滨田女士是一位单身母亲,偶尔会带孩子来,因为孩子发烧超过37.5摄氏度就不能送去托儿所了。
大家打扫了储物间,供滨田女士的孩子玩耍。原本杂乱无章的储物间现在铺上了粉色的垫子,墙上贴着面包超人的海报。或许是“女巫”们很久没照顾孩子、心情激动的缘故,她们竟然对滨田女士说:“没生病也可以每天带来呀!”
我走到室外,刺眼的阳光让我闭上了眼。不知何时下了一场雨,草坪上的雨滴反射着阳光,宛如一颗颗透明的珠子。
进入九月,不知为何总是下雨。入夏前割得干干净净的杂草如今长得郁郁葱葱的。牵牛花沿着院子周围的铁丝网生长,藤蔓末端开出了新的花朵,似乎在宣称自己多么有活力。
“我该怎么做?”
“像往常一样随便摆个姿势吧。”
滨田女士轻轻点了点头,一只手扶着外墙。她身穿的A字连衣裙的裙摆摇曳着。深酒红色虽然适合秋天,但在暑气尚存的院子里显得有些沉重。
我来回看镜头里和眼前的滨田女士,寻找合适的时机按下快门。
“销售情况如何?”
“很顺利,谁让模特儿这么优秀呢?”
滨田女士哼了一声,说:“老板,你很不擅长恭维别人。”
父亲担任老板的时候,工厂只接受服装品牌的外包订单。从服装设计学校毕业后不久,我就开始帮忙经营工厂。我对父亲的保守经营非常不满,想做点儿新鲜的事情。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没有设计方面的天赋和品味,可我也知道一桩生意的成功还需要其他能力,我知道我有这种能力。
之后,我开始销售原创产品。父亲去世后,我继任老板,同时雇用了正好没有工作的阿全当设计师。除了委托大阪市内的几家店铺销售产品,其他都是以网店销售为主。但从公司整体的销售额来看,原创产品的销售额还不到一成。如果考虑到付给阿全的薪水,就完全没有利润,甚至有人揶揄我不务正业。
我们没有多余的预算雇用模特儿和摄影师。摄影,我可以自己来,可商品不能自己穿。阿全拿起一件衣服在我身上比了比,说:“尺寸倒是没什么问题。”这可不能开玩笑,能衬托出服装之美的非模特儿莫属。
说起这一点,来应聘临时工的滨田女士四肢修长,无论穿什么都好看。当然,我录用她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外表。
“这件怎么样?”
除了拍摄正面,还要拍摄背影和侧面。
“很舒服。”
这件衣服使用了三重纱面料,柔软、亲肤,越洗,穿着越舒服。执着于立体剪裁的人不是阿全,而是我。反正我想做和父亲不同的产品。我不是在否定大规模量产,各有优点罢了。
“你要是买它,我给你员工折扣。”
“不,我不买。”她无情地拒绝了我,又补了一句,“我不穿这种自然系的衣服。”
自然系——这是冷淡的滨田女士以最大限度的体贴选择的表达方式吗?她在心里想的可能是“无聊的衣服”。看来我对喜欢帅气风格的滨田女士说了蠢话。也许觉得无聊的人是我自己。阿全设计的三重纱连衣裙和衬衫自然、舒适,倒也不坏,只不过……
拍了三十多张照片,我开始逐一确认。滨田女士也凑过来看,一股花果香扑鼻而来。正如女人们的长相和身材各不相同,她们的气味也各不相同。我小时候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现在也是。
“老板,那首歌……”
滨田女士突然抬起头,她离我的脸很近,我们对视了。她长得很漂亮,最重要的是,她很年轻,虽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年轻,但是看起来比我年轻十多岁。
“老板吹口哨总是吹那首歌。”
滨田女士试着唱了一句:“宁静的湖畔,森林树荫下……对吧?”
看来我在无意识中吹了口哨。
“你喜欢这首歌?还是只会吹这首?”
“说不好……”我摇了摇头,把相机装进箱子里。不是我不想回答,只是她提供的两个选项都不对。
“老板,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不可以。”
既然她这么问,一般情况下肯定不是什么好问题。
“你为什么至今没有结婚?今后打算结婚吗?”
她不仅无视了我的拒绝,还接连问了两个问题。
“顾不上。”
“经济上?还是精神上?”
透过车间的窗户可以看到老员工幸田大婶与和子大婶,她们正笑嘻嘻地指着这边。我知道是她们怂恿了滨田女士。有一次,她们围着滨田女士嚷嚷着,说什么“老板是个不错的再婚对象”“他的人品,我们可以保证”。我当时也在场,尴尬极了。我轻轻地瞪了她们一眼,视线又落回滨田女士身上。
“都顾不上。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每个月要送抚养费给孩子,顾不上其他事。”
“抚养费……”
“嗯,是的,所以我暂时不打算结婚。”
“我离婚三年了,前夫只给过第一次的抚养费。”
“是吗?”
“太好了。说实话,我现在不敢结婚。我回去了。”滨田女士用下巴朝车间那边示意。
“嗯,谢谢你。”
我安静地注视着她向玄关走去的背影和轻快的步伐,在心中扩散的感动绝不是爱情,非要说的话,应该是作为“共犯”的亲切感。幸田大婶她们的提议对她来说似乎是很大的负担。不,她被强行介绍给一个不喜欢也不了解的男人,也许已经超越了负担,甚至感到恐惧。今后不管幸田大婶她们怎么怂恿,她都可以回答:“老板一口咬定他不打算结婚。”
幸田大婶与和子大婶过去称呼我“黑田缝纫厂全体职工的孩子”,她们似乎对我还没结婚这件事很不满。一定是滨田女士说了“不敢结婚”,她们就喋喋不休地说了不负责任的话,譬如“那是因为你的前夫太差”“这次一定很顺利”之类的。另一种可能是,滨田女士诚实地说了“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她们就面带怒气地说什么“哎呀,老板可是个好男人”“没错,他可是我们一起养大的孩子”。我们都担心老板——这是幸田大婶等人高举的正义大旗。
“如果一直单身,万一发生意外就会担惊受怕”“孩子很可爱,家庭很温馨”——这些话我已经听腻了。家庭很温馨,孩子很可爱,我当然知道,可现在我毫无想法,也没办法。我试着把自己想象成有妻子和孩子的形象,可焦点总是模糊不清。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不适合家庭”吧。
打开工厂的窗户,缝纫机的声音变大了。幸田大婶双手围在嘴边,朝我大喊:“老板!阿全还没回来。”
又来了。我没有回应,只是叹了口气,轻轻举起一只手,转过身去。
黑田家的住房兼缝纫厂背对着小河,呈“L”形。院子里的一栋“I”形建筑曾是员工宿舍。经济景气的时候,我们曾在关西一带的高中招聘应届毕业生。老家在和歌山的和子大婶过去也住在这里。人最多的时候,鞋柜里放着五名女工的鞋子,如今只有阿全的运动鞋随意地扔在里面。
我脱了鞋,放到角落里,整齐地摆好。进自己的房子都要认真到这种地步,连我自己都很惊讶,但习惯如此,很难改掉,就像衬衫上的墨渍,不容易擦掉。
如今的五个房间中有三个堆放杂物,走廊尽头和楼梯附近的房间是阿全在用。我没有敲门,猛地打开房门,只见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各式各样的布匹正随着从窗外吹进来的风摇曳着。布帘遮住了阿全的身影,我拨开布帘大喊:“阿全!午休结束了!去工作吧!”
然而,我们这位专属设计师正呈大字形躺在地上,一言不发。
“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布帘,”阿全眨了眨眼,“在看风吹布帘。”
说罢,阿全起身,打了个哈欠,然后站了起来——这一连串的动作,他大约花了一分钟。我知道自己已经是中年人了,不必为了这种事着急,应该从容不迫地等待。然而,我的身体轻而易举地背叛了我的决心。待我回过神来,我正在用力拍打自己的大腿。阿全皱了皱眉,似乎在说:“真是个暴躁的男人。”
我和阿全是在服装设计学校认识的。我入学并不是想学服装设计,而是为了继承家业,想大致了解一下服装的世界。但阿全不同,他怀着想成为设计师的梦想,不断前行。无论是使用缝纫机的技术还是素描水平,他虽然算不上出类拔萃,但都很出彩。在校内比赛中,他也总能拿奖。
学校一年举办四次服装秀,阿全的作品总能获得许多人气票,而我总是在教室的一隅盯着闪闪发光的他。要说没有一丝嫉妒的情绪,那是撒谎。可当他一脸天真地笑着夸我“黑田,你的铅笔盒和书包总是非常整洁,真了不起”“黑田,你竟然会做鸡蛋卷,真厉害”的时候,别说嫉妒了,我甚至会觉得自己是那么愚蠢。
阿全有边走路边画素描的习惯,因此总是差点儿被车撞,或者说不清钱包是忘拿了还是丢了。他总是身无分文,而我总是会帮助他。渐渐地,我们开始以搭档的形式出现,一个人不在的时候,甚至有人会问:“咦?另一个人去哪儿了?”
然而,如今我面前的阿全已经不同于当年了,除了他依旧不可靠。对此我很不满。
阿全穿着一双破旧的运动鞋,我用相机用力地戳了戳他的肚子。
“我刚拍了新款连衣裙的照片,你把它传到网店的新商品页面上。我现在要出去了。”
“嗯,知道了。我来做。”
他虽然懒惰,但并不是无能,交代他的事,他总能准确地完成。
“你去哪儿?”
“忘了吗?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
他没有回应。转身一看,只见他正低着头用力揉眼睛。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他是哪种?到底是哪种?我的手又伸向了自己的大腿。
“啊……”
终于传来了一个很小的声音,我不知所措地拽了拽耳垂。
“一直以来,麻烦你了。”“没什么。”
我转身开门,看见一只樟青凤蝶径直穿过院子飞走了。
本月是结算月,税务师让我准备了一些文件。去完两家银行、大阪府税务办公室和市政厅,已经下午四点多了。我再次确认了放在西装内袋里的信封,向车站走去。
我对滨田女士说要支付抚养费不是撒谎,我确实每个月要(从阿全的薪水中抽一部分替他)给(他的)两个孩子抚养费。
起初,阿全是自己去的,因为他说想见两个孩子。然而,被女儿拒绝了一次后,他就哭着说:“不行,黑田,我再也去不了那个家了。”
虽然除了直接给钱,应该还有其他很多办法,诸如转账,但不知怎的,我决定替他送过去。为了证明我送到了,每个月我都会拍孩子们的照片发给他。水青自从上了小学高年级就明显地躲着我,她不喜欢我,或者说不喜欢被我拍照。从那以后,我就只能拍清澄。
我用过的所有手机里如今依然保存着许多清澄的照片。虽然发给阿全之后我应该立即删除,但我没有。不仅如此,有时候我还会认真看那些照片——在睡不着的夜晚或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
清澄是阿全的儿子,不是我的。可当我一边喝酒一边通过照片追忆他的成长记录时,我不禁想流泪——成长这件事本就珍贵且耀眼。去年,一位单身的老同学突然结婚了,理由是突然想拥有自己的孩子。我记得他还说了晚年的事。也许我既不想结婚也不想要孩子的原因是我以这种方式半推半就地满足了自己的父性需求。
水青二十三岁,清澄十六岁。虽说是付抚养费,但并不是在法庭上达成的协议,而是阿全想这样做。我不知道他打算给到什么时候,或许是到清澄二十岁时,或许是到清澄大学毕业时。到了那时,我这个奇怪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二十多年前,阿全对我宣布:“我要结婚了。”当他将“结婚”二字说出口时,双唇和膝盖上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那是他在服装公司上班的第三年。起初,他为自己被分配到销售部门而不是设计部门感到沮丧,但他还是很高兴能从事与服装相关的工作。那天让阿全颤抖的究竟是什么?是不安?还是喜悦?
后来,阿全结婚了,生了孩子,七年后第二个孩子出生了,不久就离婚了。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那时他还辞职了。我捡起像空壳一样茫然苟活的他,雇用他来黑田缝纫厂工作,直至今日。
税务师每个月都会对我进行说教,说我付给阿全的薪水太浪费了。他虽然没有明确地说出口,但是会以“要不劝他辞职吧”这样的方式与我商量。我与他周旋至今。
话说回来,这位税务师的父亲以前也为我们工厂工作,现在应该快八十岁了。每次见面,他都会为我和阿全的关系叹息。
“两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生活,整天待在一起,那可娶不到媳妇呀!老板,你得有个家庭,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这位长辈和幸田大婶、和子大婶都认为我不结婚——也就是他们所谓的“还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阿全的错,他还会皱着眉头对我说:“不过是同学罢了,有必要这么照顾他吗?”幸田大婶与和子大婶都很宠我。该说宠我,还是说她们对我有美丽的误解?她们说:“我们知道你很善良。”可我帮助阿全绝非出于善良,也并非出于同情。我只是在等待。
阿全的前妻家离车站不远,离我们附近的车站也只有两站地。虽然在另一座城市里,但如果愿意,也可步行前往。清澄上小学时曾经骑自行车来过一次。
京阪电车高架桥下的河流总是散发着淡淡的腥臭味。我看见有什么东西跳出了水面,留下了层层涟漪。被搅动的淤泥使河水变得混浊,看不清跳跃的生物是什么。
每年的小学暑假,我都会去外公家玩耍。那是湖边一个宁静的小镇。有传言说湖里有水怪,尼斯湖水怪的故事不知经过了多少次演变才变成这个故事,我却真心相信了。住在那里的时候,我经常在湖边等待。甚至后来每当我走在水边,都会想起这件事。
松冈家的玄关前放着许多观赏性植物盆栽,看起来不像被精心打理过,可每一盆都生机勃勃,放在一起像一座小型植物园。清澄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一株巨大的植物背后,我吓了一跳,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给他缝纫工具和碎布,他就会一直一个人玩这些东西。”
不记得什么时候,阿全的前岳母这样对我说。我感叹清澄像极了阿全,可这样一看,发现他并不完全像。不,也许他像以前的阿全。那时的阿全举止温和,身体里却蕴藏着能够撼动周围空气的能量。
“黑田先生。”
我和他面对面,他的个头比我想象的要高,他就像门前的植物一样肆意生长。
“待会儿您有空吗?我有事想跟您商量。”
“啊……”
他似乎是第一次这样对我说。
“好的,没问题。”
我把信封递给他——我的任务到此结束。阿全的前岳母出来迎接我,一见我就低头致意:“一直以来都很感谢您。佐津子也很感谢您。”果真如此吗?阿全的前妻每次见到我都冷着脸,仿佛看见了不吉利的东西。
车站前有一家挂着“柠檬水”招牌的饮品店,我带着清澄走进去。看到店名的时候,我的心中袭来一阵不安——可以点的饮料是不是只有柠檬水一种?结果发现咖啡和红茶都在饮品单上。
“黑田先生,您真是个成熟的大人。”
刚坐下,清澄就说了一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
“我一说有事想跟您商量,您就毫不犹豫地把我带来了这里。”
我只是通过他的语气判断他要说的事并非站着就能说完的,仅此而已。
“也是,你们高中生总是站在路边聊天。”
“不是,因为我和爸爸一起的时候不会来这种地方,他总说没钱。”
“和阿全相比,大部分人都是‘成熟的大人’吧。”
阿全的金钱观很怪。明明穿着一双破旧的运动鞋,还往募捐箱里放几万日元。他的金钱观彻头彻尾地扭曲了,我无法放任不管。
“嗯,您这么说也对。”
清澄连连点头,喝着店员端来的咖啡。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咖啡很难喝。不加糖和牛奶,他究竟在装什么大人?
“我姐姐下个月要举行婚礼了。”
“我知道,恭喜。”
“我答应给她缝制婚纱,可是遇到了困难。”
“要不要我给你介绍租婚纱比较便宜的地方?”
“市面上卖的都不行。”清澄嘟着嘴说。他说姐姐讨厌蕾丝、讨厌无袖、讨厌凸显身体曲线……要求多得很。
清澄将手机屏幕转向我,说那是按照姐姐的要求设计的婚纱。我瞥了一眼,立刻把手机推回给他,说:“这不就是白大褂吗?”
“是吧?但是姐姐说这样就好。”
水青所说的“这样就好”和清澄所想的“让姐姐最美丽”相距甚远。可他又不想全盘否定姐姐的意见,把自己的选择强加于她。水青的未婚夫也说姐弟俩要找到意见一致的部分。我“嗯、嗯”地附和着,想象不出他们俩能达成什么共识。
“我觉得姐姐太不懂时尚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沟通……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概明白了。”
我伸长脖子,重新看了一眼他的手机,越看越觉得业余。
“其实我想让爸爸帮我,可他拒绝了。”
清澄希望我说服阿全——这就是他找我商量的事。
“爸爸说,事到如今,无法作为父亲厚脸皮地出现,因此拒绝了我。不过我不觉得有什么,哪怕不能以父亲的身份,而是作为一个熟悉缝纫的普通叔叔,心态轻松地来帮帮我就好了。”
“普通叔叔……你……好吧,我跟他说说看。”我拿起账单,攥在手里。
阿全真的是为孩子着想才拒绝了吗?也许他只是觉得麻烦。
学生时代我曾去过阿全的公寓,因为他那天没去上学。我按了门铃,没人应门。门没上锁,阿全正趴在地上画设计图,他说既没听见门铃声也没听见我的声音。
当一个又一个新设计出现在他脑海里,但他的手无法跟上时,他就会感到沮丧。在做毕业设计的礼服时,他连续工作了三天三夜没睡觉,最后因脱水被送去了医院。我虽然觉得那样的阿全有些可怕,也有些傻乎乎的,但打心眼儿里尊敬他。
怎样的人生是美好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人而异。但对我来说,这并不取决于拥有多少财富,而是取决于是否有激情。虽然有矛盾和焦虑,但有追求的人不会每天觉得空虚。我认为阿全就是这样的。
见到他后,我再次真切地体会到——这个世界确实需要这些创造崭新设计的人。然而,为了使这些新设计在社会上流通,同样需要做打版、裁剪、缝制等诸多工作的人的力量,而我可以为这些力量提供帮助。我决意在这个领域尽我所能,哪怕在别人的眼里我的激情和阿全相比不值一提。
我在等待:等以前的阿全回来;等湖底的水怪苏醒,打破水面的平静;等一寸一寸撕裂寂静的咆哮声……我等了很多年,一直在等。
“这周六他们会来。”
晚饭时,我这样对阿全说。他停下了筷子。“他们?”
“你的女儿和儿子。”
“为什——”他说到一半就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我不想替他拍背,转过头去喝了一口酒。
“老板,我听说你每天给阿全做晚饭,是真的吗?”前些日子,滨田女士这样问我。我说“是的”,她听了之后,捧腹大笑:“你像他的妻子一样。”
我只是喜欢做饭,而且二人份比一人份更容易做。再加上如果不管阿全,他就会啃干面包充饥,如果他营养不良,作为老板的我就会很为难。
“这是雇主的责任。”
“你真的很在乎阿全。”滨田女士感慨着。我觉得不是她所说的“在乎”,但要准确地向别人解释阿全对我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异常困难。
“你就和清澄一起给水青做婚纱吧,好吗?”
上次见面之后,我和清澄在电话里聊过一次。最后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强迫阿全,而非说服他。
“听到了吗?已经决定了。”
阿全低下头,放下筷子。今天我在常去的鱼店里买了一条很棒的太刀鱼,无论是咸味还是烤的火候都妙不可言。我让阿全趁热吃,可他似乎没什么心情。他嘴里嘟囔着“可是……自信……”,用手指揪榻榻米上的毛刺。
“阿全,无论是清澄拜托你,还是你答应他,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清澄不会向阿全要钱,因为他知道阿全没钱;大概也不会找阿全商量将来的事,因为他知道阿全并不是可靠的成年人。
“你就帮帮他吧。”
“可是……”
“求你帮他!”
我自然地向他低下了头。阿全震惊得屏住了呼吸,空气似乎在他附近凝滞了。
我一边烤太刀鱼,一边回想很久以前的事。清澄上小学时,学校开运动会,阿全说“我不敢一个人去”,于是我不情不愿地跟着去了。赛跑队伍中的清澄注意到了在远处偷看的我们。他虽然速度不快,但拼了命地跑。快被别人追上的时候,他大概着急了,摔倒了。他坚强地爬起来,最后一个抵达了终点。他浑身都是沙子,膝盖还流着血,拼命忍住眼泪朝我们挥手。
“求你了,阿全!”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既然你这样……”说到一半,阿全的声音不知为何沙哑得厉害。他重新拿起筷子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
近来降雨频繁,我打开前门,闻到了湿草的清香。按照约定时间到来的姐弟俩默默地将雨伞收好了。阿全也比平日里沉默,面无表情,仿佛快睡着了。和水青一起进来的清澄不见了,他似乎好奇工厂的样子,正在到处走走看看。水青似乎相当不安,正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抓着扶手,低着头。
我用脚尖踢阿全的脚,他似乎很吃惊,身体在沙发上轻轻地弹了起来。
“好……好久不见……”
阿全终于跟水青说话了,声音不自然得近乎滑稽。这是他们时隔数年第一次正式见面。
“嗯。”
甚至连对话都称不上的对话戛然而止,我无法忍受沉重的气氛,把到处闲逛的清澄叫了回来。
清澄拿出婚纱样衣,套在假体模特儿身上。看到实物之后,我仍觉得就是一件白大褂。他说这是第二版,第一版因为姐姐说接受不了而拆掉了。
“对了,这是穿上身的效果。”
清澄的手机屏幕上是水青穿着还没做完的婚纱样衣的照片。她皱着眉,看起来不太高兴。
“……没必要执着于礼服样式。”
我看过国外的新娘和新郎都穿无尾礼服的婚礼照片。水青摇了摇头,说:“深蓝色……未婚夫的妈妈说想看我穿婚纱,所以……”我心想无视这些就好,可转念一想,如果将来交往的对象提出要求,我可能很难拒绝。
“可是水青对礼服有抵触情绪,是吧?”
清澄屈膝不断拉扯“白大褂”的下摆,他似乎相信这样就能找到灵感。
坚定、踏实,往坏了说是平淡、顽固——水青总是给我这样的感觉。这个素面朝天的女孩子紧紧地抿着嘴唇,直视着我们。也许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是一种轻佻的行为。
听了我的话,水青抬起头来:“没那么简单。”她继续说,“我知道礼服没罪。”
罪——她的用词可真夸张。
“我只是觉得蝴蝶结、蕾丝、荷叶边、珠子这些装饰以及凸显身体曲线的板型不适合我,穿在身上会觉得不踏实。”
“但我们必须把礼服准备好,是吧?”
“是的。”
“是的。”
清澄和水青异口同声地说道。
“让一下。”
起初我没听出这突如其来的强有力的声音是阿全的。他推开清澄,站在假体模特儿面前,拉扯着脱下了婚纱样衣。他走出房间,返回时抱着许多布料。
“过来。”
阿全把椅子拉到墙边的镜子前,冲水青招了招手。水青迟疑地走过去坐下。
“即使是同一个板型,用不同的布料也会呈现出不同的效果。”
阿全将一块丝绸轻轻地盖在水青肩上,纯白的布料仿佛瀑布一样笔直地垂到地上。
“怎么样?”
“……不行。”
阿全嘴里嘟囔着“也是啊”,又拿起乔其纱叠在上面。乔其纱质地薄且清透,柔软地覆在水青身上。
“这样呢?也不满意?”
“嗯。”
镜中的水青眉头紧锁。
“下一个,这叫塔夫绸。”
这种布料弹性很好,非常漂亮。根据缝制技艺的不同,会产生有趣的阴影。可水青看了,顽固地摇了摇头。
“你应该是不太喜欢有光泽的面料。”
薄纱、雪纺、欧根纱……阿全将这些布料一个接一个地盖在水青肩上。她说不适合,事实不是这样的,明明每一种都很衬她。她的问题肯定不是这种表面问题。
“别不安,水青,你最好珍惜这种感觉。”
阿全将一块棉麻布盖在水青肩上。从他的动作可以看出,他很小心,尽量不让手指碰到水青。看到这一幕,我的心里一阵刺痛。
“想让别人觉得可爱极其简单,基本上每个女孩子都可爱,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可爱的。女孩子不能穿让自己觉得不踏实的衣服。如果穿了,光是坐着就会心烦意乱,肩部用力,让人筋疲力尽。人一旦累了就会讨厌自己。不行,水青,那样不行。”
阿全似乎好久没有一次说这么多话了。我感觉脚下在摇晃,水面在颤抖,湖畔的树木沙沙作响,吹来的风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这是纱布。”
水青的眉头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了。她犹豫地伸出手指,摸了摸布料。
“好软啊。”
“嗯,很舒服吧。这种柔软轻盈的纱布常用于婴儿服装,吸水性好,叠在一起很暖和。”
纱布面料裹在假体模特儿身上,阿全把衔着的别针一根接一根地别上去。一块平面的布被捏起、折叠,自由自在地变换着形状。一会儿是小褶子,一会儿是百褶,布料在阿全手中像花儿一样绽放了,膨胀得像灌了风的窗帘。转眼间,平面的布就变成了礼服样式。阿全完全没有用到剪刀。
站在一旁的清澄瞪大了双眼,注视着阿全的动作。
“黑田。”
阿全依然面对着假体模特儿,喊我的名字。
我不由得身体一颤。
“幸田大婶或和子大婶,随便叫谁来都可以,请她们来量尺寸。”
和子大婶不在,幸田大婶倒是迅速接起了电话。向她说明情况后,她飞快地跑来了。
我、阿全和清澄都被她从接待室赶了出来,在走廊里等待。房间里传来了幸田大婶高亢的声音。“你就是阿全的女儿!哇!”“你在哪儿工作?课外辅导机构!哇——”她一个人抵得上十四个人那么吵。
阿全就地蹲下,嘀嘀咕咕地翻开速写本,似乎是为了节省走到桌前的时间。接着,他趴在地上,开始写写画画。
阿全画了一件没有任何装饰的婚纱,裙摆越向下越宽。领口是保守的“U”字形,长袖的袖口较大,给人以古典的感觉。不对称的下摆呈三角形,看来他打算在裙子里再加一层。款式简单,却不过分朴素。即便采用休闲面料,也不会显得过于随意。这是一件能衬托水青之美的婚纱。
“阿全……”
欢迎回来——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这句话,感觉听起来像在演戏,我羞于说出口。但不管怎样,估计现在阿全听不到。
阿全继续裁剪、缝制。接到幸田大婶的电话后,两个员工赶来帮忙运转缝纫机。工厂里吵吵闹闹的。
一般来说,样衣会用坯布缝制,阿全却说要用实际的面料做。这样确实更快,也更省事。清澄在阿全身边转来转去,似乎也想参与,可总被大家提醒“请让一让”。
“坐下吧。”
我看不下去,拉着他的胳膊让他坐在沙发上。
“水青,再穿一次看看。”
水青被幸田大婶叫去了,接待室里只剩下我和清澄。清澄百无聊赖地环顾着室内。虽说是接待室,但很少有客人来。架子上杂乱地堆着布样和杂志,大部分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我和外婆花了好几个月才做好样衣,他们一天就能完成。”清澄心不在焉地嘟囔着。
“当然了,他们可是专业的。”
听到一声“哇——”,我走过去往里看。幸田大婶等人和阿全像仆人一样跪在那里,亭亭玉立的水青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样高贵、美丽。穿着适合自己的衣服会让人挺直腰板。衣服不仅是遮盖身体的布,更是能让自己在与世界对抗时势均力敌的力量。
清澄脸颊涨得通红,迅速跑了过去。他似乎说了什么,我没听清。阿全回应了一句,还摸了摸清澄的脑袋。头发乱蓬蓬的清澄脸上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我发不出声音,嘴唇干燥,仿佛一开口就会裂开。仅仅相隔数米的地方,我却难以抵达。
在赛跑时摔倒、浑身沙子、向我们挥手的清澄直勾勾地盯着阿全,眼里只有阿全一个人。他们让我意识到,我那所谓的父性终究只是类似的东西,我绝对无法介入这对微笑的父子之间。迄今为止,无论是结婚还是生子,我都以“想象不到”为由不去追求。我并没有对自己的现状感到不满,只是……
我轻轻地关上门,回到了接待室。眼泪似乎要涌出来,虽然这只是一种感觉。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可能为了这种事哭泣。但即使这么说,过去也无法改变。
门开了,清澄走了出来。刚才他还满脸通红,现在表情却很阴郁。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我无法自己缝制婚纱。”清澄在我身旁坐下,呼出一口气,“对我来说,果然还是太早了。”
年轻人特有的情绪起伏既让人郁闷又让人羡慕。我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放在他的膝盖上。
“你知道白线刺绣吗?”
简单来说,白线刺绣就是在白布上用白线刺绣的技法。这是一种不带颜色的朴素装饰,我认为符合水青的喜好。
“要说刺绣,你可比阿全水平高。”
“是吗?”清澄的脸颊再次泛起红晕,“我可以看看其他书吗?”
“当然。”
我收集关于民族服饰设计、传统刺绣和纺织品的书籍,一半出于爱好,一半为了工作。
清澄站在那里,津津有味地翻一本日式花纹图集。
“如果你喜欢,可以带回去。”
他没有回答,只听见咕噜咕噜的声音。肚子?刚才是他的肚子在叫?
我起身披上外套,清澄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
“老板请客的话就吃寿司吧。”“不,还是烤肉吧。”一阵喧闹过后,我们去了附近的中餐馆。大家没坐在一起,分散坐在两张桌子上和吧台前。
虽然没有刻意安排,但坐在吧台前的只有阿全和水青二人。清澄坐在我身边,好奇地抬头看墙上的菜单。父女二人一脸奇妙的表情,他们在聊什么?可转念一想,这不是我该干预的事。
关于我和阿全现在的生活,我的理解是——两个不适合家庭的人莫名其妙地待在一起。但是,阿全有两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而我至今都抱着“虽然不太懂,但我也许不适合”这种心态。我们有很大的不同。
“黑田先生。”清澄突然开口了,“谢谢您做的一切。”
缝制婚纱的明明是阿全和幸田大婶等人。“要感谢就感谢他们——”
还没说完,清澄就打断了我:“不是,是关于爸爸的事。”
迄今为止,当别人对我说“谢谢”并低头致意时,我总会感到为难。我无法恰当地表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嘴唇无论如何都止不住颤抖。
“还以为你要说什么……”
“我说‘谢谢’有点儿奇怪,不过我觉得挺好的。我和姐姐、母亲、外婆住在一起,父亲独自一人生活,从小我就很担心。”
为了听清楚清澄的话,我不得不倾斜身体靠近他。幸田大婶等人坐在旁边的四人桌上,说着“可不可以喝啤酒”“饺子点几人份”,叽叽喳喳个不停,声音大到盖过了店内电视的声音。
“我没有要养的家人,就阿全一个人……嗯,没什么……不过阿全还有你们一家人……”
说着说着,我的脸颊热了起来。我甚至完全不懂自己在说什么、想说什么。
清澄缓缓地眨了眨眼,嘴里嘟囔着“你们一家人”,然后歪着脑袋对我说:“爸爸的家人是黑田先生您。”
“啊?”
我的声音变了,脸颊越来越热。清澄似乎毫不在意地说:“每天一起吃饭,为他担心,今后也会一起工作,一起做其他事……这不就是家人吗?还有,她们也是……”说着,他看向了幸田大婶等人,“她们也是黑田先生您的家人吧。”
幸田大婶那边传来一声尖叫,好像是因为饺子蘸料里放了太多辣油。她们总是为了一点儿小事就大喊大叫。
“还有,我们家没有爸爸。”
我佯装被幸田大婶等人的叫嚷声夺走了注意力,附和了一声:“哦。”
“我感觉外面有两个爸爸,怎么说呢……觉得有点儿赚。黑田先生,您不是来看过我参加运动会吗?哦,或许您已经忘了。”
我正要回应,店员一边说“让您久等了”,一边端来了热腾腾的炒饭。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等我吞下从喉咙深处涌上来的大团灼热异物,我会好好告诉他我还记得。我怎么可能会忘呢?
众人在中餐馆门前告别。阿全答应孩子们下周完成婚纱制作。之后,水青和清澄向车站走去。
“老板,阿全,下周一见。”
“嗯,谢谢。”
幸田大婶等人一边往回走,一边唠叨着“最近西蓝花好贵,只能买些豆芽”。
只剩下我和阿全时,沉默降临了。我们微妙地保持着距离,沿河边的道路走着。在水蓝色、橙色和白色交织的天空中,灰色的云朵描画着图案。鳞次栉比的房屋只剩下黑色的轮廓,便利店和自动售货机的灯光十分刺眼。河流倒映着天空的颜色,呈现出缎子一样的光泽。
“喂,黑田。”走在我身后的阿全喊道。我回头看他。
“网店里的秋冬新款部分,再加点儿商品来得及吗?”
“随时都可以追加。”
“是吗?也是。哈哈……”
他的笑声敲打着我的鼓膜,像翻动崭新的速写本的声音。
“你打算追加什么?”
“嗯,今天给水青做婚纱的时候,我想到了一款新半裙,既可以和连衣裙叠穿,也可以单穿。”
“想让别人觉得可爱极其简单,基本上每个女孩子都可爱,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可爱的。女孩子不能穿让自己觉得不踏实的衣服。如果穿了,光是坐着就会心烦意乱,肩膀用力,让人筋疲力尽。人一旦累了就会讨厌自己。”这是阿全对水青说的话。对于被滨田女士评价为自然系的那款连衣裙,我没细想,只觉得是一款不会出错的衣服。
我下意识地吹起口哨。“宁静的湖畔,森林树荫下,该起床了吧,布谷鸟在歌唱……”湖底的水怪并没有睡着,它胸中燃烧的激情也没有熄灭。
“黑田,你……口哨吹得很好听嘛。”
阿全瞪大了眼睛,仿佛这是他第一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