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何日君再来

书名:人生非若春日蔷薇 作者:郁达夫 本章字数:31807 下载APP
太阳离山,大约不过盈尺的光景,点点的遥山,淡得比春初的嫩草,还要虚无缥缈。……芦根的浅水,满浮着芦花的绒穗,也不像积绒,也不像银河。
致映霞(一九二七,部分)
王女士:
在客里的几次见面,就这样地匆匆别去,太觉得伤心。
你去上海之先,本打算无论如何,和你再会谈一次的,可是都被你拒绝了,连回信也不给我一封。
这半个月来的我的心境,荒废得很,连夜的失眠,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你几时到上海来,千万请你先通知我,我一定到车站上去接你。有许多中伤我的话,大约你总不至于相信他们吧!
听说你对苕溪君的婚约将成,我也不愿意打散这件喜事,可是王女士,人生只有一次的婚姻,结婚与情爱,有微妙的关系,你但须想想你当结婚年余之后,就不得不日日作家庭的主妇,或抱了小孩,袒胸哺乳等情形,我想你必能决定你现在所应走的路。
你情愿做一个家庭的奴隶吗?你还是情愿做一个自由的女王?你的生活,尽可以独立,你的自由,绝不应该就这样地轻轻抛去。
我对你的要求,希望你给我一个“是”或“否”的回答。
我在这里等你的回信。
上海闸北宝山路三德里A十一号
达夫
十二月廿五日
映霞君:
接到了你的回信,我真快活极了。你能够应许我来杭州和你相见么?时间和地点,统由你决定,希望你马上能够写一封回信来通知我。
信的往复,总须三天,若约定时日,须在阴历的来年正月初二以后。你的回信若能以快信寄来最好。
达夫
十二月廿七日晚上
霞君惠鉴:
昨晚上发出了一封快信,今天又想了一天,想你的家庭,不晓得会不会因此而起疑心。我胛下若有两只翼膀,早就飞到杭州来了。I think you should have understood me, you should have understood![25]
因为天冷的原因,今晨起来竟伤了风。一个人睡在客里,又遇到了一年将尽的这一个寒宵,想起身世,真伤心之至。
我病了,我在候你的回音,无论如何,我想于正月初二或初三搭早车到杭州来养病。
平常回杭州来总住在西湖饭店,这一回我想住在城站,因为去你那里近些,不晓得你以为何如?
今晚上已经十二点了,我一个人翻来覆去,在床上终于睡不着。明朝一早打算就去请医生看病,大约正月初二三总能起床向杭州来的,我只在这里等你的回信。
达夫
十二月廿八夜
霞君惠鉴:
二月八日的信,今天才接到,我已经了解你的意思。杭州决定不来了,但相逢如此,相别又是如此,这一场春梦,未免太无情了。
中国人不晓得人生的真趣,所以大家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就没有写信给你的资格。其实我的地位,我的家庭,和我的事业,在我眼里,便半分钱也不值。假如你能understand me, accept me,[26]则我现在就是生命也可以牺牲,还要说什么地位,什么家庭?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知道你的真意了。人生无不散的筵席,我且留此一粒苦种,聊作他年的回忆吧!你大约不晓得我这几礼拜来的苦闷。我现在正在准备,准备到法国去度我的残生。王女士,我们以后,不晓得还有见面的机会没有?
达夫
二月十日
你说我这一回去杭州的动机是不应该,我真失望极了,伤心极了。
达夫又及
映霞君:
十日早晨发了一封信,你在十日晚上就来了回信。但我在十日午后,又发一封信,不晓得你也接到了没有?我只希望你于接到十日午后的那封信后,能够不要那么地狠心拒绝我。我现在正在计划去欧洲,这是的确的。但我的计划之中,本有你在内,想和你两人同去欧洲留学的。现在事情已经弄得这样,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接到了你的回信之后,真不明了你的真意。我从没有过现在这样的经验,这一次我对于你的心情,只有上天知道,并没有半点不纯的意思存在在中间。人家虽则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但我个人,至少是很sincere[27]的,我简直可以为你而死。
沪上谣言很盛,杭州不晓得安稳否?我真为你急死了,你若有一点怜惜我的心思,请你无论如何,再写一封信给我!千万千万,因为我在系念你和你老太太的安危。啊啊,我只恨在上海之日,没有和你两人倾谈的机会,我只恨那些阻难我、中伤我的朋友。他们虽则说是在爱我爱你,故而出此,然而我……
伯刚那里,好几天不去了。因为去的时候,他们总以中国式的话来劝我,说我不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他们太把中国的礼教、习惯、家庭、名誉、地位看重了。他们都说我现在不应该牺牲(损失太大),不应该为了这一回的事情而牺牲。不过我想我若没有这一点勇气,若想不彻底地偷偷摸摸,那我也不至于到这一个地步了。所以他们简直不能了解我现在的心状,并且不了解什么是人生。人生的乐趣,他们以为只在循规蹈矩的刻板生活上面的,结了婚就不能离婚,吃了饭就不应该喝酒。这些话,是我最不乐意听的话,所以我自你去后,尚贤坊只去了一两趟。
此外还有许多自家也要笑起来的愚事,是在你和我分开以后做的。在纸笔上写出来,不好意思,待隔日有机会相见时再和你说吧。
我无论如何,只想和你见一面,北京是不去了。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只想到杭州来一次。请你再不要为我顾虑到身边的危险。我现在只希望你有一封回信来,能够使我满意。
达夫
二月十日午后
映霞:
这一封信,希望你保存着,可以作我们两人这一次交游的纪念。
两月以来,我把什么都忘掉。为了你,我情愿把家庭、名誉、地位,甚而至于生命,也可以丢弃,我的爱你,总算是切而且挚了。我几次对你说,我从没有这样地爱过人,我的爱是无条件的,是可以牺牲一切的,是如猛火电光,非烧尽社会,烧尽己身不可的。内心既感到了这样热烈的爱,你试想想看外面可不可以和你同路人一样,长不相见的?因此我几次的要求你,要求你不要疑我的卑污,不要远避开我,不要于见我的时候要拉一个第三者在内。好容易你答应了我一次,前礼拜日,总算和你谈了半天。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又觉得非见你不可,所以又匆匆地跑上尚贤坊去。谁知事不凑巧,却遇到了孙夫人的骤病,和一位不相识的生客的到来,所以那一天我终于很懊恼地走了。那一夜回家,仍旧是没有睡着,早晨起来,就接到了你一封信——在那一天早晨的前夜,我曾有一封信发出,约你今天到先施前面来会——你的信里依旧是说,我们两人在这一个期间内,还是少见面的好。你的苦衷,我未始不晓得。因为你还是一个无瑕的闺女,和男子来往交游,于名誉上有绝大的损失,并且我是一个已婚之人,尤其容易使人家误会。所以你就用拒绝我见面的方法,来防止这一层。第二,你年纪还轻,将来总是要结婚的,所以你所希望于我的,就是赶快把我的身子弄得清清爽爽,可以正式地和你举行婚礼。由这两层原因看来,可以知道你所最重视的是名誉,其次是结婚,又其次才是两人中间的爱情。不消说这一次我见到了你,是很热烈地爱你的。正因为我很热烈地爱你,所以一时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你。又因为我很热烈地爱你,所以我可以丢生命,丢家庭,丢名誉,以及一切社会上的地位和金钱。所以由我讲来,现在我所最重视的,是热烈的爱,是盲目的爱,是可以牺牲一切、朝不能待夕的爱。此外的一切,在爱的面前,都只有和尘沙一样的价值。真正的爱,是不容利害打算的念头存在于其间的。所以我觉得这一次我对你感到的,的确是很纯正、很热烈的爱情。这一种爱情的保持,是要日日见面,日日谈心,才可以使它长成,使它洁化,使它长存于天地之间。而你对我的要求,第一就是不要我和你见面。我起初还以为这是你慎重将事的美德,心里很感服你,然而以我这几天自己的心境来一推想,觉得真正地感到热烈的爱情的时候,两人的不见面,是绝对的不可能的。若两个人既感到了爱情,而还可以长久不见面地说话,那么结婚和同居的那些事情,简直可以不要。尤其是可以使我得到实证的,就是我自家的经验。我和我女人的订婚,是完全由父母作主,在我三岁的时候定下的。后来我长大了,有了知识,觉得两人中间,终不能发生出情爱来,所以几次想离婚,几次受了家庭的责备,结果我的对抗方法,就只是长年地避居在日本,无论如何,总不愿意回国。后来因为祖母的病,我于暑假中回来了一次——那一年我已经有二十五岁了——殊不知母亲、祖母及女家的长者,硬地把我捉住,要我结婚。我逃得无可再逃,避得无可再避,就只好想了一个恶毒法子出来习难女家,就是不要行结婚礼,不要用花轿,不要种种仪式。我以为对于头脑很旧的人,这一个法子是很有效力的。哪里知道女家竟承认了我,还是要我结婚,到了七十二变变完的时候,我才走投无路,只能由他们摆布了,所以就糊里糊涂地结了婚。但我对于我的女人,终是没有热烈的爱情的,所以结婚之后,到如今将满六载,而我和她同住的时候,积起来还不上半年。因为我对我的女人,终是没有热烈的爱情的,所以长年地飘流在外,很久很久不见面,我也觉得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从我这自己的经验推想起来,我今天才得到了一个确实的结论,就是现在你对我所感到的情爱,等于我对于我自己的女人所感到的情爱一样。由你看起来,和我长年不见,也是没有什么的。既然是如此,那么映霞,我真真对你不起了,因为我爱你的热度愈高,使你所受的困惑也愈甚,而我现在爱你的热度,已将超过沸点,那么你现在所受的痛苦,也一定是达到了极点了。爱情本来要两人同等地感到,同样地表示,才能圆满地成立,才能有好好的结果,才能使两方感到一样的愉快,像现在我们这样的爱情,我觉得只是我一面的庸人自扰,并不是真正合乎爱情的原则的。所以这一次因为我起了这盲目的热情之后,我自己倒还是自作自受,吃吃苦是应该的,目下且将连累及你也吃起苦来了。我若是有良心的人,我若不是一个利己者,那么第一我现在就要先解除你的痛苦。你的爱我,并不是真正地由你本心而发的,不过是我的热情的反响。我这里燃烧得愈烈,你那里也痛苦得愈深,因为你一边本不在爱我,一边又不得不聊尽你的对人的礼节,勉强地与我来酬酢。我觉得这样的过去,我的苦楚倒还有限,你的苦楚,未免太大了。今天想了一个下午,晚上又想了半夜,我才达到了这一个结论。由这一个结论再演想开来,我又发现了几个原因。第一我们的年龄相差太远,相互的情感是当然不能发生的。第二我自己的丰采不扬——这是我平生最大的恨事——不能引起你内部的燃烧。第三我的羽翼不丰,没有千万的家财,没有盖世的声誉,所以不能使你五体投地地受我的催眠暗示。
说到了这里,我怕你要骂我,骂我在说俏皮话讥讽你,或者你至少也要说我在无理取闹,无理生气,气你不肯和我相见,但是映霞,我很诚恳地对你说,这一种浅薄的心思,我是丝毫没有的。我从前虽则因为你不愿和我见面而曾经发过气,但到了现在——已经想前思后地想破了的现在,我是丝毫也没有怨你的心思,丝毫也没有讥骂你的心思了。我非但没有怨你讥诮你的心思,就是现在我也还在爱你。正因为爱你的原因,所以我想解除你现在的苦痛——心不由主,不得不勉强酬应的苦痛。我非但衷心还在爱你,我并且也非常地在感激你。因为我这一次见了你,才经验到了情爱的本质,才晓得很热烈地想爱人的时候的心境是如何地紧张的。我此后想遵守你所望于我的话,我此后想永远地将你留置在我的心灵上膜拜。我这一回只觉得对你不起,因为我一个人的热爱而致累及了你,累你也受了一个多月的苦。我对于自己所犯的这一点罪恶,认识得很清,所以今后我对于你的报答,也仍旧是和从前一样,你要我怎么样,我就可以怎么样。你——
映霞,这一回我真觉得对你不起,我真累及了你了。
映霞,你这一回也算是受了一回骗,把我之致累于你的事情,想得轻一点,想得开一点吧!
我还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断绝了我们的友谊,不要因此而混骂一班具有爱人的资格的男人。
这一回的事情,完全是我不好,完全是我一个人自不量力的瞎闯的结果。我这一封信,可以证明你的洁白,证明你的高尚,你不过是一个被难者,一个被疯犬咬了的人。你对我本来并没有什么好恶之感,并没有什么男女的私情的。万一你要证明你的洁白,证明你的高尚,有将这一封信发表的必要的时候,我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抗议。不过若没有这一种必要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你保存着,保存到我的死后再发表。
最后我还要重说一句,你所希望我的,规劝我的话,我以后一定牢牢地记着。假使我将来若有一点成就的时候,那么我的这一点成就的荣耀,愿意全部归赠给你。
映霞,映霞,我写完了这一封信,眼泪就忍不住地往下掉了,我我……
霞君鉴:
昨天的一日,总算是我平生最快乐的日子。我决计照昨天你所嘱咐的样子做去。此心耿耿,对你只有感谢和愉悦,若有变更,神人共击,我可以指天而誓。
杭州事未大定,你千万不可回去。在下礼拜内,我们当再玩一天,希望你能够允我的请求。我自今天起,要把生活转换,庶几可以报答你的好意。我对你如此地真诚,你若还不能信我,那是你的多疑,你要把这一种疑心丢掉才好。
你有什么不便,请你直接说与我知道,客气是生疏的时候的礼貌,我们的中间,是用不着的了。譬如你的日用起居各端,请你不客气地和我说出,我力虽微薄,心却热到沸点,能为你效劳的事情,就是丢掉生命也有所不惜。
很想做几句诗纪念纪念昨天的会谈情节,可是此调不弹已久,做不出来了。今天早晨,坐在车上,一路跑回家来,只想出了底下的几句不成调的东西:
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
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
笼鹅家世旧门庭,鸦凤追随自惭形。
欲撰西泠才女传,苦无椽笔写兰亭。
写给你笑笑。
达夫上
三月六日午后
映霞:
昨天的一天谈话,使我五体投地了,以后我无论如何,愿意听你的命令。我平生的吃苦处,就在表面上老要作玩世不恭的样子,所以你一定还在疑我,疑我是“玩而不当正经”,映霞,这是我的死症,我心里却是很诚实的,你不要因为我表面的态度,而疑到我的内心的诚恳,你若果真疑我,那我就只好死在你的面前了。临走的时候,我要——你执意不肯,上车的时候,我要送你,你又不肯,这是我对你有点不满的地方,以后请你不要这样地固执。噢,噢,不要这样地固执。礼拜日若天气好,我一定和你去吴淞看海,那时候或是我来邀你,或是你来邀我,临时再决定吧!
我今天在开始工作,大约三四天后,一定可以把《创造月刊》七期编好。第一我要感激你期望我之心,所以我一边在作工,一边还在追逐你的幻影,昨天的一天,也许是我的一生的转机吧!映霞,我若有一点成就,这功劳完全是你的。
我说不尽感谢你的话,只希望你对我的心,能够长此热烈过去,纯粹过去,一直到我们俩人死的时候止,我们死是要在一道死的。
达夫
三月八日午后
来函读了,你何以会这样的呢?事情我一定为你去找,请你放心,别的事情当面再说。
切不可绕道宁波回去!
映霞:
我觉得很满足,因为你能够爱我,了解我,我以后的生活,一定要受你的感化,因而大变了。今天在家里,也做了一天的事情,光阴一点儿也没有虚废过去,我想此后,总要一天比一天进步。映霞,我的主意已经定了,请你以后不要再伤心、再疑我,还是好好儿地帮我工作吧。我想这样地工作过去,一年之后,必有效果,创造社若能够弄得好,我若有几万块钱在手头,那我们的事情是一定很容易解决的,现在请你不要失望,不要多愁。
今天晚上,天气很冷,周家又着人来叫我,我只好冒风出去。可是因为住在他家,怕要把我自己滚入他那个野鸡大学的旋涡里去,所以于八点钟之前,就又逃回到了创造社出版部里来。我坐电车经过偷鸡桥的时候,很想来看你,可是记起了你嘱咐我的话,所以不曾下电车。到了北站前头下车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你吩咐我的话,叫我晚上不要回中国地界来,我心里除感激而外,更想得对你不起,因为不能遵守你的话。
映霞,今晚上我要早睡,我要为你而保重身体。我希望你也要为我而保养你的,因为你的身体,就是我的生命。窗外的风吹得很大,现在已经是十一点钟了,我看书本来还想看下去的,忽而想起了你来信中所说的话——叫我多写信给你——所以就把书丢开,拿起笔来写这一封信给你。
明天大约是晴天,我午前要上银行去拿钱,但午后一定在家,你若愿意来,请你过来谈谈。或者这封信迟到,希望你能够约陈女士同来(大约五点钟之前最好),我们好一同出去吃晚饭。
蒋光赤今天来坐了半天,我告诉他想为他介绍陈女士的事情,他很喜欢,我说礼拜天我们要往吴淞去玩,他说他一定来,和我们同去。
我今天早晨接到你的信后,又有一封信写出了,大约你总已经见到。我们这样地多写信,恐怕要被人家识破,说我们的笑话,以后我和你约定,若没有重要事情发生,就于每日晚上写一封吧,你说好不好?
此信写完后,我就要上床睡了。明儿再见。
达夫
三月十四日晚上十一点半
你今天早晨接到我昨晚发的那封信后的回信接着了。
映霞:
今天的半天,在我是觉得很快乐的,不晓得你以为怎么样。你们去了以后,医生的周先生又说了许多的话。他也在赞你的美,我听了心里很是喜欢,就譬如是人家在赞我一样,映霞,我与你真已经是合成了一体了。我真是这样地想,假如你身上有一点病痛,我也一定同时一样地可以感到。所以前几天,你有了精神上的愁闷,我也同时感到了你这愁闷,弄得夜不安眠,食不知味。这几天,你的愁闷除掉了,我也就觉得舒服,所以事情也办得很多,饭也比平时多吃了。映霞,以我自己的经验推想起来,大约你总也是和我一样的,所以我此后希望你能够时常和我见面,时常和我在一块,那么我们两人的感情,必定会一天深似一天。今天的请陈女士到创造社来办事的话,若可以实现,我也希望你和她同来。我更希望蒋先生和她的事情,能够成功。明天蒋先生要把他著的两本小说寄给你们,希望陈女士读了能够满意。医生的周先生和蒋先生,都问我以对你的关系,我只说:“我对她是十分地爱她,但她对我却是不即不离的样子。”(我告诉人的时候,都是这样地说,好使你对人容易措辞,我只说我在爱你,你却不十分爱我。)我们两人内心的情感,人家都还没有晓得,我想永久不使人家晓得,你以为怎么样?蒋先生今天又在此地过夜,他和我说陈女士,他觉得陈女士的纯洁,很可佩服,他更觉得陈女士的态度好,以为是一个未经世故的可爱的少女。大约蒋先生对她是已经拜倒在裙下了。以后若能好好地对她维持这目下的感情,那他和她的事情就可以成了。
今天月亮很好,可惜因为你们要回去,不能上屋顶去看月亮,几时有机会,我们再来看一晚月亮吧,你以为如何?从明天起,我更要努力,为你而努力。现在夜已深了,蒋先生睡在沙发上,我偷了闲,写成这一封信,以践我前次对你所定的约,大约这信到明天午后总可到你那里,那时候,希望你见了我的信能够喜欢。映霞,下一次我们相会的时候,可要秘密一点,不能教第三者来参加,并不是我想做卑鄙的事情,因为在这一个爱情浓厚的时候,正应当细细地寻味这浓情蜜意。人生苦短,在这短短的人生里,这一段时期尤其不可再得,所以你我都应该尊重它,爱护它,好教他年结婚之后,也有个甜蜜的回忆,你以为如何?你以为如何?请你下回来信的时候告诉我。
达夫
三月十六夜十二点钟在东亚的五层楼上
映霞:
昨晚上写好,今天早晨发出的那封信,大约你现在总接到了吧?现在天气晴了,天上散满着寒星,我很想到坤范来找你,但又怕你被人家说闲话,所以不敢来,可是,映霞,我的心却在驰向你那里去。映霞,今天我在家里住了一天,想你或者要来,但又想想,天气不好,道路泞泥很多,你大约是不来的,所以于五点钟前,出去走了一趟,到几家书店去看了一趟。从那里回来,吃过晚饭,上天井里去洗手,抬头看见了天上的星光,就想你想得了不得。映霞,明天请你来吧,明天你来一下,陈女士的事情,也可以决定一下,回答我,我好预备,噢,你务必要来的呢,明天午后,我在家里等你(午前我也在家)。
映霞,我现在真想哭,昨晚上写信的时候,心里已经难受极了,今天看了你那封午前发的来信,心里更是难受。映霞,我们俩的事情,像这样地过去,漫说三年,恐怕就是三个月也挨不得,你以为怎么样?
现在出版部里,又有一点小小的事情发生,我不得不去调解,不写了,明天再见。
映霞,kiss, kiss, a long long kiss.[28]
达夫
三月十九日的晚上八时
映霞:
现在大约你总已经到了杭州了吧?你的祖父、母亲、弟弟、妹妹都好么?你或者现在在吃晚饭,但我一个人,却只坐在电灯的前头呆想,想你在家庭里团栾的乐趣。
今天早晨,我本想等火车开后再回来的,但因为怕看见了那载人离别的机器,堂堂地将你搬载了去,怕看见这机器将你从我的身旁分开,送上每天不能相见的远地去时,心里更要不快乐,更要悲哀,所以就硬了心肠,一挥手就和你别了。我在洋车上,把你的信拆开来看,看完的时候,几乎放声哭了起来,就马上叫车夫拉我回去,回到南火车站去,再和你握一握手。可是走到了蓬莱路口,又遇着了一群军队的通过,把交通都断绝了,所以只好闷闷地回来。回到了闸北,约略睡了一会,就有许多事务要办,又只好勉强起来应付着,一直地忙到了现在。现在大家在吃晚饭,我因为中上吃了太饱,不想下去吃饭,所以马上就坐下来写这封信。
映霞,你叮嘱我的话,我句句都遵守着,我以后要节戒烟酒,要发愤做我的事业了,这一层请你放心。
今天天气实在好得很,但稍觉凉了一点,所以我在流清水鼻涕,人家都以为我在暗泣。映霞,我若果真在这里暗泣,那么你总也该知道,这眼泪是为谁流的。
映霞,我相信你,我敬服你,我更感激你到了万分,以后只教你能够时时写信给我,那我在寂寞之中,还可以自慰。我只盼望我们的自由的日子到来,到那时候,我们俩可以永远地不至于离开。映霞,从前你住在梅白克路的时候,我们俩虽则不是在一个屋椽之下,但要相见的时候,只教经过一二十分钟就可以相见。那时候即使不和你相见,我心里但想着你是和我同处在上海,同在呼吸一个地方的空气,那心里就要平稳许多,但现在你却去得很远了,我一想到你,就要心酸起来。映霞,这一回的小别,你大约总猜不出要使我感到多苦楚。但你的这一次的返里,却是不得已的,并且我们的来日,亦正长得很,映霞,我希望你能够利用这个机会,说得你母亲心服,好使我们俩的事情,得早一日成功。
你的信里说,今年年内我们总可以达到目的,但以我现在对你的心境讲来,怕就是三四个月也等不得。
总之,映霞,我以后要努力了,要好好儿地做人了,我想把我的事业,重新再来做过一番,庶几可以不使你失望,不使人家会笑你爱错了人。
我以后不跑出去了,绝对不跑出去了,就想拼命地著书,拼命地珍摄身体,非但是为了我自己,并且是为了你。
今天头昏得很,想早点睡觉,只写到此地为止,此信,当于明天一早,由我自家跑上租界上去寄出。我希望你当没有接到这一封信之先,已经有了寄给我的来书。
映霞,再见,再见!
一九二七年四月三日晚上写
达夫寄自上海创造社
闸北虽则交通不便,但信是仍旧可以通的,不过迟一点就是。
四月四日早付邮
最亲爱的映霞:
前天发出的信,大约你总已经接到了。我害了重伤风,自前月廿五那天起,一直到现在,将近十天,没有好过。这中间日本有几位文学者来,我还勉强和他们应酬。写给你的信上,我也没有提及,恐怕你担心思。但是今天已经好了,完全好了,请你放心。
我决计于端午节后上北京去。我希望你于阳历五月廿一(星期六)坐晚车到上海来。星期日在上海住一天,星期一坐了早车就可以回嘉兴了。
映霞,我这几天睡在床上,想你想得要命,尤其是早晨眼睛一睁开来的时候,你爹爹和葆童,都已有信来了,他们以为我还不知道你上嘉兴去,特来通知我的,他们的好意,我真感激得了不得。
映霞,你身体好么?这一向的天气,寒冷不常,请你千万要保重。
我在伤风那一天,照了一张小照相,现在附在这一封信里寄给你,或者可以藏在你的那个心盒里头。照相照得不好,并且似乎太大,你把上下剪去,只把脸子收藏在里头就对了。
我本来还想照一张六寸半身的寄给你,因为这几天来忙得很,所以没有照,等你到上海来的时候,一定可以照好了,叫你带去。
霞生蒋氏,我到如今没有会过面,因为他的行踪不定的原因。映霞,你少写些信,我是要吃醋的,一笑。
达夫上
五月五日、四月初四
回忆鲁迅
序言
鲁迅作古的时候,我正飘流在福建。那一天晚上,刚在南台一家饭馆里吃晚饭,同席的有一位日本的新闻记者,一见面就问我,鲁迅逝世的电报,接到了没有。我听了,虽则大吃了一惊,但总以为是同盟社造的谣。因为不久之前,我曾在上海会过他,我们还约好于秋天同去日本看红叶的。后来虽也听到他的病,但平时晓得他老有因为落夜而致伤风的习惯,所以,总觉得这消息是不可靠的误传。因为得了这一个消息之故,那一天晚上,不待终席,我就走了。同时,在那一夜里,福建报上,有一篇演讲稿子,也有改正的必要,所以从南台走回城里的时候,我就直上了报馆。
晚上十点以后,正是报馆里最忙的时候,我一到报馆,与一位负责的编辑,只讲了几句话,就有位专编国内时事的记者,拿了中央社的电稿,来给我看了;电文却与那一位日本记者所说的一样,说是“著作家鲁迅,于昨晚在沪病故”了。
我于惊愕之余,就在那一张破稿纸上,写了几句电文:“上海申报转许景宋女士:骤闻鲁迅噩耗,未敢置信,万请节哀,余事面谈。”第二天的早晨,我就踏上了三北公司的靖安轮船,奔回到了上海。
鲁迅的葬事,实在是中国文学史上空前的一座纪念碑,他的葬仪,也可以说是民众对日人的一种示威活动。工人,学生,妇女团体,以前鲁迅生前的挚友亲戚,和读他的著作、受他的感化的不相识的男男女女,参加行列的,总有一万人以上。
当时中国各地的民众正在热叫着对日开战,上海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孙夫人、蔡先生等旧日自由大同盟的诸位先进,提倡得更加激烈,而鲁迅适当这一个时候去世了,他平时,也是主张对日抗战的,所以民众对于鲁迅的死,就拿来当作了一个非抗战不可的象征;换句话说,就是在把鲁迅的死,看作了日本侵略中国的具体事件之一。在这个时候,在这一种情绪下的全国民众,对鲁迅的哀悼之情,自然可以不言而喻了;所以当时全国所出的刊物,无论哪一种定期或不定期的印刷品上,都充满了哀悼鲁迅的文字。
但我却偏有一种爱冷不感热的特别脾气,以为鲁迅的崇拜者、友人、同事,既有了这许多追悼他的文字与著作,那我这一个渺乎其小的同时代者,正可以不必马上就去铺张些我与鲁迅的关系。在这一个闹热关头,我就是写十万百万字的哀悼鲁迅的文章,于鲁迅之大,原是不能再加上以毫末,而于我自己之小,反更足以多一个证明。因此,我只在《文学》月刊上,写了几句哀悼的话,此外就一字也不提,一直沉默到了现在。
现在哩!鲁迅的全集,已经出版了;而全国民众,正在一个绝大的危难底下抖擞。在这伟大的民族受难期间,大家似乎对鲁迅个人的伤悼情绪,减少了些了,我却想来利用余闲,写一点关于鲁迅的回忆。若有人因看了这回忆之故,而去多读一次鲁迅的集子,那就是我对于故人的报答,也就是我所以要写这些断片的本望。
廿七年八月十四日在汉寿
和鲁迅第一次的相见,不知是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我对于时日、地点,以及人的姓名之类的记忆力,异常地薄弱,人非要遇见至五六次以上,才能将一个人的名氏和一个人的面貌连合起来,记在心里——但地方却记得是在北平西城的砖塔胡同一间坐南朝北的小四合房子里。因为记得那一天天气很阴沉,所以一定是在我去北平,入北京大学教书的那一年冬天,时间仿佛是在下午的三四点钟。若说起那一年的大事情来,却又有史可稽了,就是曹锟贿选成功,做大总统的那一个冬天。
去看鲁迅,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他住的那一间房子,我却记得很清楚,是在那两座砖塔的东北面,正当胡同正中的地方,一个三四丈宽的小院子,院子里长着三四株枣树。大门朝北,而住屋——三间上房——却朝正南,是杭州人所说的倒骑龙式的房子。
那时候,鲁迅还在教育部里当佥事,同时也在北京大学里教小说史略。我们谈的话,已经记不起来了,但只记得谈了些北大的教员中间的闲话,和学生的习气之类。
他的脸色很青,胡子是那时候已经有了;衣服穿得很单薄,而身材又矮小,所以看起来像是一个和他的年龄不大相称的样子。
他的绍兴口音,比一般绍兴人所发的来得柔和,笑声非常之清脆,而笑时眼角上的几条小皱纹,却很是可爱。
房间里的陈设,简单得很;散置在桌上、书橱上的书籍,也并不多,但却十分地整洁。桌上没有洋墨水和钢笔,只有一方砚瓦,上面盖着一个红木的盖子。笔筒是没有的,水池却像一个小古董,大约是从头发胡同的小市上买来的无疑。
他送我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北风吹得很大;门口临别的时候,他不晓说了一句什么笑话,我记得一个人在走回寓舍来的路上,因回忆着他的那一句,满面还带着了笑容。
同一个来访我的学生,谈起了鲁迅。他说:“鲁迅虽在冬天,也不穿棉裤,是抑制性欲的意思。他和他的旧式的夫人是不要好的。”因此,我就想起了那天去访问他时,来开门的那一位清秀的中年妇人,她人亦矮小,缠足梳头,完全是一个典型的绍兴太太。
数年前,鲁迅在上海,我和映霞去北戴河避暑回到了北平的时候,映霞曾因好奇之故,硬逼我上鲁迅自己造的那一所西城象鼻胡同后面西三条的小房子里,去看过这中年的妇人。她现在还和鲁迅的老母住在那里,但不知她们在强暴的邻人管制下的生活也过得惯不。
那时候,我住在阜成门内巡捕厅胡同的老宅里。时常来往的,是住在东城禄米仓的张凤举、徐耀辰两位,以及沈尹默、沈兼士、沈士远的三昆仲;不时也常和周作人氏、钱玄同氏、胡适之氏、马幼渔氏等相遇,或在北大的休息室里,或在公共宴会的席上。这些同事,都是鲁迅的崇拜者,而对于鲁迅的古怪脾气,都当作一件似乎是历史上的轶事在谈论。
在我与鲁迅相见不久之后,周氏兄弟反目的消息,从禄米仓的张、徐二位那里听到了。原因很复杂,而旁人终于也不明白是究竟为了什么。但终鲁迅的一生,他与周作人氏,竟没有和解的机会。
本来,鲁迅与周作人氏哥儿俩,是住在八道湾的那一所大房子里的。这一所大房子,系鲁迅在几年前,将他们绍兴的祖屋卖了,与周作人在八道湾买的;买了之后,加以修缮,他们弟兄和老太太就统在那里住了。俄国的那位盲诗人爱罗先珂寄住的,也就是这一所八道湾的房子。
后来鲁迅和周作人氏闹了,所以他就搬了出来,所住的,大约就是砖塔胡同的那一间小四合了。所以,我见到他的时候,正在他们的口角之后不久的期间。
据凤举他们判断,以为他们弟兄间的不睦,安全是两人的误解,周作人氏的那位日本夫人,甚至说鲁迅对她有失敬之处。但鲁迅有时候对我说:“我对启明,总老规劝他的,教他用钱应该节省一点。我们不得不想想将来,但他对于经济,总是进一个花一个的,尤其是他那一位夫人。”从这些地方,会合起来,大约他们反目的真因,也可以猜度到一二成了。不过凡是认识鲁迅,认识启明及他的夫人的人,都晓得他们三个人,完全是好人;鲁迅虽则也痛骂过正人君子,但据我所知的他们三人来说,则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现在颇有些人,说周作人已作了汉奸,但我却始终仍是怀疑。所以,全国文艺作者协会致周作人的那一封公开信,最后的决定,也是由我改削过的;我总以为周作人先生,与那些甘心卖国的人,是不能作一样的看法的。
这时候的教育部,薪水只发到二成三成,公事是大家不办的,所以,鲁迅很有功夫教书,编讲义,写文章。他的短文,大抵是由孙伏园氏拿去,在《晨报副刊》上发表;教书是除北大外,还兼任着师大。
有一次,在鲁迅那里闲坐,接到了一个来催开会的通知,我问他忙么。他说,忙倒也不忙,但是同唱戏的一样,每天总得到处去扮一扮。上讲台的时候,就得扮教授,到教育部去也非得扮官不可。
他说虽则这样地说,但做到无论什么事情时,却总肯负完全的责任。
至于说到唱戏呢,在北平虽则住了那么久,可是他终于没有爱听京戏的癖性。他对于唱戏听戏的经验,始终只限于绍兴的社戏、高腔、乱弹、目连戏等,最多也只听到了徽班。阿Q所唱的那句“手执钢鞭将你打”,就是乱弹班《龙虎斗》里的句子,是赵玄坛唱的。
对于目连戏,他却有特别的嗜好,他有好几次同我说,这戏里的穿插,实在有许许多多的幽默味。他曾经举出不少的实例,说到一个借了鞋袜靴子去赴宴会的人,到了人来向他索还,只剩一件大衫在身上的时候,这一位老兄就装作肚皮痛,以两手按着腹部,口叫着“我肚皮痛杀哉”,将身体伏矮了些,于是长衫就盖到了脚部以遮掩过去的一段,他还照样地做出来给我们看过。说这一段话时,我记得《月夜》的著者川岛兄也在座上,我们曾经大笑过的。
后来在上海,我有一次谈到了予倩、田汉诸君想改良京剧,来作宣传的话,他根本就不赞成,并且很幽默地说,以京剧来宣传救国,那就是“我们救国啊啊啊啊了,这行么?”。
孙伏园氏在晨报社,为了鲁迅的一篇挖苦人的恋爱的诗,与刘勉己氏闹翻了脸。鲁迅的学生李小峰就与伏园联合起来,出了《语丝》。投稿者除上述的诸位之外,还有林语堂氏,在国外的刘半农氏,以及徐旭生氏等。但是周氏兄弟,却是《语丝》的中心。而每次语丝社中人叙会吃饭的时候,鲁迅总不出席,因为不愿与周作人氏遇到的缘故。因此,在这一两年中,鲁迅在社交界,始终没有露一露脸。无论什么人请客,他总不肯出席;他自己哩,除了和一二人去小吃之外,也绝对地不大规模(或正式)地请客。这脾气,直到他去厦门大学以后,才稍稍改变了些。
鲁迅的对于后进的提拔,可以说是无微不至。《语丝》发刊以后,有些新人的稿子,差不多都是鲁迅推荐的。他对于高长虹他们的一集团,对于沉钟社的几位,对于未名社的诸子,都一例地在为说项。就是对于沈从文氏,虽则已有人在孙伏园去后的《晨报副刊》上在替吹嘘了,他也时时提到,唯恐诸编辑的埋没了他。还有当时在北大念书的王品青氏,也是他所属望的青年之一。
鲁迅和景宋女士(许广平)的认识,是当他在北京(那时北平还叫作北京)女师大教书的中间,前后经过,《两地书》里已经记载得很详细,此地可以不必说。但他和许女士的进一步的接近,是在“三一八”惨案之前,章士钊做教育总长,使刘百昭去用了老妈子军以暴力解散女师大的时候。
鲁迅是向来喜欢打抱不平的,看了章士钊的横行不法,又兼自己还是这学校的讲师,所以,当教育部下令解散女师大的时候,他就和许季茀、沈兼士、马幼渔等一道起来反对。当时的鲁迅,还是教育部的佥事,故而总长的章士钊也就下令将他撤职。为此,他一面向行政院控告章士钊,提起行政诉讼,一面就在《语丝》上攻击《现代评论》的为虎作伥,尤以对陈源(通伯)教授为最烈。
《现代评论》的一批干部,都是英国留学生;而其中像周鲠生、皮宗石、王世杰等,却是两湖人。他们和章士钊,在同到过英国的一点上,在同是湖南人的一点上,都不得不帮教育部的忙。鲁迅因而攻击绅士态度,攻击《现代评论》的受贿赂,这一时候他的杂文,怕是他一生之中,最含热意的妙笔。在这一个压迫和反抗、正义和暴力的争斗之中,他与许广平便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机会。
在这前后,我和他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因为我已经离开了北平,上武昌师范大学文科去教书了,可是这一年(民十三?)暑假回北京,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做控告章士钊的状子,而女师大为校长杨荫榆的问题,也正是闹得最厉害的期间。当他告诉我完了这事情的经过之后,他仍旧不改他的幽默态度说:
“人家说我在打落水狗,但我却以为在打枪伤老虎,在扮演周处或武松。”
这句话真说得我高笑了起来。可是他和景宋女士的认识,以及有什么来往,我却还一点儿也不曾晓得。
直到两年(?)之后,他因和林文庆博士闹意见,从厦门大学回上海的那一年暑假,我上旅馆去看他,谈到了中午,就约他及景宋女士与在座的许钦文去吃饭。在吃完饭后,茶房端上咖啡来时,鲁迅却很热情地向正在搅咖啡杯的许女士看了一眼,又用告诫亲属似的热情的口气,对许女士说:
“密斯许,你胃不行,咖啡还是不吃的好,吃些生果吧!”
在这一个极微细的告诫里,我才第一次看出了他和许女士中间的爱情。
从此以后,鲁迅就在上海住下了,是在闸北去窦乐安路不远的景云里内一所三楼朝南的洋式弄堂房子里。他住二层的前楼,许女士是住在三楼的。他们两人间的关系,外人还是一点儿也没有晓得。
有一次,林语堂——当时他住在愚园路,和我静安寺路的寓居很近——和我去看鲁迅,谈了半天出来,林语堂忽然问我:
“鲁迅和许女士,究竟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什么关系的?”
我只笑着摇摇头,回问他说:
“你和他们在厦大同过这么久的事,难道还不晓得么?我可真看不出什么来。”
说起林语堂,实在是一位天性淳厚的真正英美式的绅士,他绝不疑心人有意说出的不关紧要的谎。我只举一个例出来,就可以看出他的本性。当他在美国向他的夫人求爱的时候,他第一次捧呈了她一册克莱克夫人著的小说《模范绅士约翰·哈里法克斯》;但第二次他忘记了,又捧呈了她以这册John Halifax Gentleman。这是林夫人亲口对我说的话,当然是不会错的。从这一点上看来,就可以看出语堂真是如何地忠厚老实的一位模范绅士。他的提倡幽默,挖苦绅士态度,我们都在说,这些都是从他的Inferiority Complex(不及错觉)心理出发的。
语堂自从那一回经我说过鲁迅和许女士中间大约并没有什么关系之后,一直到海婴(鲁迅的儿子)将要生下来的时候,才兹恍然大悟。我对他说破了,他满脸泛着好好先生的微笑说:
“你这个人真坏!”
鲁迅的烟瘾,一向是很大的;在北京的时候,他吸的,总是哈德门牌的拾枝装包。当他在人前吸烟的时候,他总探手进他那件灰布棉袍的袋里去摸出一枝来吸;他似乎不喜欢将烟包先拿出来,然后再从烟包里抽出一枝,而再将烟包塞回袋里去。他这脾气,一直到了上海,仍没有改过,不晓是为了怕麻烦的原因呢,抑或为了怕人家看见他所吸的烟是什么牌。
他对于烟酒等刺激品,一向是不十分讲究的;对于酒,他是同烟一样。他的量虽则并不大,但却老爱喝一点。在北平的时候,我曾和他在东安市场的一家小羊肉铺里喝过白干;到了上海之后,所喝的,大抵是黄酒了。但五加皮、白玫瑰,他也喝,啤酒、白兰地他也喝,不过总喝得不多。
爱护他,关心他的健康无微不至的景宋女士,有一次问我:“周先生平常喜欢喝一点酒,还是给他喝什么酒好?”我当然答以黄酒第一。但景宋女士却说,他喝黄酒时,老要量喝得很多,所以近来她在给他喝五加皮。并且说,因为五加皮酒性太烈,她所以老把瓶塞在平时拔开,好教消散一点酒气,变得淡些。
在这些地方,本可看出景宋女士的一心为鲁迅牺牲的伟大精神来;仔细一想,真要教人感激得下眼泪的,但我当时却笑了,笑她的太没有对于酒的知识。当然她原也晓得酒精成分多少的科学常识,可是爱人爱得过分时,常识也往往会被热挚的真情,掩蔽下去。我于讲完了量与质的问题,讲完了酒精成分的比较问题之后,就劝她,以后,顶好是给周先生以好的陈黄酒喝,否则还是喝啤酒。
这一段谈话后不久,忽而有一天,鲁迅送了我两瓶十多年陈的绍兴黄酒,说是一位绍兴同乡带出来送他的。我这才放了心,相信以后他总不再喝五加皮等烈酒了。
我的记忆力很差,尤其是对于时日及名姓等的记忆。有些朋友,当见面时却混得很熟,但竟有一年半载以上,不晓得他的名姓的,因为混熟了,又不好再请教尊姓大名的缘故。像这一种习惯,我想一般人也许都有,可是,在我觉得特别地厉害。而鲁迅呢,却很奇怪,他对于遇见过一次,或和他在文字上有点纠葛过的人,都记得很详细,很永固。
所以,我在前段说起过的,鲁迅到上海的时日,照理应该在十八年的春夏之交;因为他于离开厦门大学之后,是曾上广州中山大学去住过一年的;他的重回上海,是在因和顾颉刚起了冲突,脱离中山大学之后;并且因恐受当局的压迫拘捕,其后亦曾在广州闲住了半年以上的时间。
他对于辞去中山大学教职之后,在广州闲住的半年那一节事情,也解释得非常有趣。他说:
“在这半年中,我譬如是一只雄鸡,在和对方呆斗。这呆斗的方式,并不是两边就咬起来,却是振冠击羽,保持着一段相当距离的对视。因为对方的假君子,背后是有政治力量的,你若一经示弱,对方就会用无论哪一种卑鄙的手段,来加你以压迫。
“因而有一次,大学里来请我讲演,伪君子正在庆幸机会到了,可以罗织成罪我的证据。但我却不忙不迫地讲了些魏晋人的风度之类,而对于时局和政治,一个字也不曾提起。”
在广州闲住了半年之后,对方的注意力有点松懈了,就是对方的雄鸡,坚忍力有点不能支持了;他就迅速地整理行囊,乘其不备,而离开了广州。
人虽则离开了,但对于代表恶势力而和他反对的人,他却始终不会忘记。所以,他的文章里,无论在哪一篇,只教用得上去的话,他总不肯放松一着,老会把这代表恶势力的敌人押解出来示众。
对于这一点,我也曾再三地劝他过,劝他不要上当。因为有许多无理取闹,来攻击他的人,都想利用了他来成名。实际上,这一个文坛登龙术,是屡试屡验的法门;过去曾经有不少的青年,因攻击鲁迅而成了名的。但他的解释,却很彻底。他说:
“他们的目的,我当然明了。但我的反攻,却有两种意思。第一,是正可以因此而成全了他们;第二,是也因为了他们,而真理愈得阐发。他们的成名,是烟火似的一时的现象,但真理却是永久的。”
他在上海住下之后,这些攻击他的青年,愈来愈多了。最初,是高长虹等,其次是太阳社的钱杏邨等,后来则有创造社的叶灵凤等。他对于这些人的攻击,都三倍四倍地给予了反攻,他的杂文的光辉,也正因了这些不断的搏斗而增加了熟练与光辉。他的全集的十分之六七,是这种搏斗的火花,成绩俱在,在这里可以不必再说。
此外还有些并不对他攻击,而亦受了他的笔伐的人,如张若谷、曾今可等;他对于他们,在酒兴浓溢的时候,老笑着对我说:
“我对他们也并没有什么仇。但因为他们是代表恶势力的缘故,所以我就做了堂·克蓄德[29],而他们却做了活的风车。”关于“堂·克蓄德”这一名词,也是钱杏邨他们奉赠给他的。他对这名词并不嫌恶,反而是很喜欢的样子。同样在有一时候,叶灵凤引用了苏俄讥高尔基的画来骂他,说他是“阴阳面的老人”,他也时常笑着说:“他们比得我太大了,我只恐怕承当不起。”
创造社和鲁迅的纠葛,系开始在成仿吾的一篇批评,后来一直地继续到了创造社的被封时为止。
鲁迅对创造社,虽则也时常有讥讽的言语,散发在各杂文里;但根底却并没有恶感。他到广州去之先,就有意和我们结成一条战线,来和反动势力拮抗的;这一段经过,恐怕只有我和鲁迅及景宋女士三人知道。
至于我个人与鲁迅的交谊呢,一则因系同乡,二则因所处的时代,所看的书,和所与交游的友人,都是同一类属的缘故,始终没有和他发生过冲突。
后来,创造社因被王独清挑拨离间,分成了派别,我因一时感情作用,和创造社脱离了关系,在当时,一批幼稚病的创造社同志,都受了王独清等的煽动,与太阳社联合起来攻击鲁迅,但我却始终以为他们的行动是越出了常轨,所以才和他计划出了《奔流》这一个杂志。
《奔流》的出版,并不是想和他们对抗,用意是在想介绍些真正的革命文艺的理论和作品,把那些犯幼稚病的左倾青年,稍稍纠正一点过来。
当编《奔流》的这一段时期,我以为是鲁迅的一生之中,对中国文艺影响最大的一个转变时期。
在这一年当中,鲁迅的介绍左翼文艺的正确理论的一步工作,才开始立下了系统。而他的后半生的工作的纲领,差不多全是在这一个时期里定下来的。
当时在上海负责在做秘密工作的几位同志,大抵都是在我静安寺路的寓居里进出的人;左翼作家联盟,和鲁迅的结合,实际上是我做的媒介。不过,左翼成立之后,我却并不愿意参加,原因是因为我的个性是不适合于这些工作的,我对于我自己,认识得很清,决不愿担负一个空名,而不去做实际的事务;所以,左联成立之后,我就在一月之内,对他们公然地宣布了辞职。
但是暗中站在超然的地位,为左联及各工作者的帮忙,也着实不少。除来不及营救,已被他们杀死的许多青年不计外,在龙华,在租界捕房被拘去的许多作家,或则减刑,或则拒绝引渡,或则当时释放等案件,我现在还记得起来的,当不只十件八件的少数。
鲁迅的热心于提拔青年的一件事情,是大家在说的。但他的因此而受痛苦之深刻,却外边很少有人知道。像有些先受他的提拔,而后来却用攻击的方法以成自己的名的事情,还是彰明显著的事实,而另外还有些“挑了一担同情来到鲁迅那里,强迫他出很高的代价”的故事,外边的人,却大抵都不晓得了。在这里,我只举一个例:
在广州的时候,有一位青年的学生,因平时被鲁迅所感化而跟他到了上海。到了上海之后,鲁迅当然也收留他一道住在景云里那一所三层楼的弄堂房子里。但这一位青年,误解了鲁迅的意思,以为他没有儿子——当时海婴还没有生——所以收留自己和他住下,大约总是想把自己当作他的儿子的意思。后来,他又去找了一位女朋友来同住,意思是为鲁迅当儿媳妇的。可是,两人坐食在鲁迅的家里,零用衣饰之类,鲁迅当然是供给不了的;于是这一位自定的鲁迅的子嗣,就发生了很大的不满,要求鲁迅,一定要为他谋一出路。
鲁迅没法子,就来找我,教我为这青年去谋一职业,如报馆校对,书局伙计之类;假使是真的找不到职业,那么亦必须请一家书店或报馆在名义上用他做事,而每月的薪水三四十元,当由鲁迅自己拿出,由我转交给这书局或报馆,作为月薪来发给。
这事我向当时的现代书局说了,已经说定是每月由书局和鲁迅各拿出一半的钱来,使用这一位青年。但正当说好的时候,这一位青年却和爱人脱离了鲁迅而走了。
这一件事情,我记得章锡琛曾在鲁迅去世的时候写过一段短短的文章;但事实却很复杂,使鲁迅为难了好几个月。从这一回事情之后,鲁迅就爱说“青年是挑了一担同情来的”趣话。不过这仅仅是一例,此外,因同情青年的遭遇,而使他受到痛苦的事实还正多着哩!
民国十八年以后,因国共分家的结果,有许多青年,以及正义的斗士,都无故而被牺牲了。此外,还有许多从事革命运动的青年,在南京、上海,以及长江流域的通都大邑里,被捕的,正不知有多少。在上海专为这些革命志士以及失业工人等救济而设的一个团体,是共济会。但这时候,这救济会已经遭了当局之忌,不能公开工作了;所以弄成请了律师,也不能公然出庭,有了店铺作保,也不能去向法庭请求保释的局面。在这时候,带有国际性的民权保障自由大同盟,才在孙夫人(宋庆龄女士)、蔡先生(孑民)等的领导之下,在上海成立了起来。鲁迅和我,都是这自由大同盟的发起人,后来也连做了几任的干部,一直到南京的通缉令下来,杨杏佛被暗杀的时候为止。
在这自由大同盟活动的期间,对于平常的集会,总不出席的鲁迅,却于每次开会时一定先期而到;并且对于事务是一向不善处置的鲁迅,将分派给他的事务,也总办得井井有条。从这里,我们又可以看出,鲁迅不仅是一个只会舞文弄墨的空头文学家,对于实务,他原是也具有实际干才的。说到了实务,我又不得不想起我们合编的那一个杂志《奔流》——名义上,虽则是我和他合编的刊物,但关于校对、集稿、算发稿费等琐碎的事务,完全是鲁迅一个人效的劳。
他的做事务的精神,也可以从他的整理书斋,和校阅原稿等小事情上看得出来。一般和我们在同时做文字工作的人,在我所认识的中间,大抵十个有九个都是把书斋弄得杂乱无章的。而鲁迅的书斋,却在无论什么时候,都整理得必清必楚。他的校对的稿子,以及他自己的文章,涂改当然是不免,但总缮写得非常地清楚。
直到海婴长大了,有时候老要跑到他的书斋里去翻弄他的书本杂志之类;当这样的时候,我总看见他含着苦笑,对海婴说:“你这小捣乱看好了没有?”海婴含笑走了的时候,他总是一边谈着笑话,一边先把那些搅得零乱的书本子堆叠得好好,然后再来谈天。
记得有一次,海婴已经会得说话的时候了,我到他的书斋去的前一刻,海婴正在那里捣乱,翻看书里的插图。我去的时候,书本子还没有理好。鲁迅一见着我,就大笑着说:“海婴这小捣乱,他问我几时死;他的意思是我死了之后,这些书本都应该归他的。”
鲁迅的开怀大笑,我记得要以这一次为最兴高采烈。听这话的我,一边虽也在高笑,但暗地里一想到了“死”这一个定命,心里总不免有点难过。尤其是像鲁迅这样的人,我平时总不会把死和他联合起来想在一道。就是他自己,以及在旁边也在高笑的景宋女士,在当时当然也对于死这一个观念的极微细的实感都没有的。
这事情,大约是在他去世之前的两三年的时候;到了他死之后,在万国殡仪馆成殓出殡的上午,我一面看到了他的遗容,一面又看见海婴仍是若无其事地在人前穿了小小的丧服在那里快快乐乐地跑,我的心真有点儿绞得难耐。
鲁迅的著作的出版者,谁也知道是北新书局。北新书局的创始人李小峰是北大鲁迅的学生;因为孙伏园从《晨报副刊》出来之后,和鲁迅、启明及语堂等,开始经营《语丝》之发行,当时还没有毕业的李小峰,就做了《语丝》的发行兼管理印刷的出版业者。
北新书局从北平分到上海,大事扩张的时候,所靠的也是鲁迅的几本著作。
后来一年一年地过去,鲁迅的著作也一年一年地多起来了,北新和鲁迅之间的版税交涉,当然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北新对著作者,平时总只含混地说,每月致送几百元版税,到了三节,便开一清单来报账的。但一则他的每月致送的款项,老要拖欠,再则所报之账,往往不十分清爽。
后来,北新对鲁迅及其他的著作人,简直连月款也不提,节账也不算了。靠版税在上海维持生活的鲁迅,一时当然也破除了情面,请律师和北新提起了清算版税的诉讼。
照北新开给鲁迅的旧账单等来计算,在鲁迅去世的前六七年,早该积欠有两三万元了。这诉讼,当然是鲁迅的胜利,因为欠债还钱,是古今中外一定不易的自然法律。北新看到了这一点,就四出地托人向鲁迅讲情,要请他不必提起诉讼,大家来设法谈判。
当时我在杭州小住,打算把一部不曾写了的《蜃楼》写它完来。但住不上几天,北新就有电报来了,催我速回上海,为这事尽一点力。
后来经过几次的交涉,鲁迅答应把诉讼暂时不提,而北新亦愿意按月摊还积欠两万余元,分十个月还了;新欠则每月致送四百元,决不食言。
这一场事情,总算是这样地解决了;但在事情解决,北新请大家吃饭的那一天晚上,鲁迅和林语堂两人,却因误解而起了正面的冲突。
冲突的原因,是在一个不在场的第三者,也是鲁迅的学生,当时也在经营出版事业的某君。北新方面,满以为这一次鲁迅的提起诉讼,完全系出于这同行第三者的挑拨。而忠厚诚实的林语堂,于席间偶尔提起了这一个人的名字。
鲁迅那时,大约也有了一点酒意,一半也疑心语堂在责备这第三者的话,是对鲁迅的讽刺;所以脸色变青,从坐位里站了起来,大声地说:
“我要声明!我要声明!”
他的声明,大约是声明并非由这第三者的某君挑拨的。语堂当然也要声辩他所讲的话,并非是对鲁迅的讽刺;两人针锋相对,形势真弄得非常地险恶。
在这席间,当然只有我起来做和事老;一面按住鲁迅坐下,一面我就拉了语堂和他的夫人,走下了楼。
这事当然是两方的误解,后来鲁迅原也明白了;他和语堂之间,是有过一次和解的。可是到了他去世之前年,又因为劝语堂多翻译一点西洋古典文学到中国来,而语堂说这是老年人做的工作之故,而各起了反感。但这当然也是误解,当鲁迅去世的消息传到当时寄居在美国的语堂耳里的时候,语堂是曾有极悲痛的唁电发来的。
鲁迅住的景云里那一所房子,是在北四川路尽头的西面,去虹口花园很近的地方。因而去狄思威路北的内山书店亦只有几百步路。
书店主人内山完造,在中国先则卖药,后则经营贩卖书籍,前后总已有了二十几年的历史。他生活很简单,懂得生意经,并且也染上了中国人的习气,喜欢讲交情。因此,我们这一批在日本住久的人在上海,总老喜欢到他店里去坐坐谈谈;鲁迅于在上海住下之后,也就是这内山书店的常客之一。
“一二八”沪战发生,鲁迅住的那一个地方,去天通庵只有一箭之路,交战的第二日,我们就在担心着鲁迅一家的安危。到了第三日,并且谣言更多了,说和鲁迅同住的他三弟巢峰(周建人)被敌宪兵殴伤了;但就在这一个下午,我却在四川路桥南,内山书店的一家分店的楼上,会到了鲁迅。
他那时也听到了这谣传了,并且还在报上看见了我寻他和其他几位住在北四川路的友人的启事。他在这兵荒马乱之间,也依然不消失他那种幽默的微笑;讲到巢峰被殴伤的那一段谣言的时候,还加上了许多我们所不曾听见过的新鲜资料,证明一般空闲人的喜欢造谣生事、乐祸幸灾。
在这中间,我们就开始了向全世界文化人呼吁,出刊物公布暴敌狞恶侵略者面目的工作,鲁迅当然也是签名者之一;他的实际参加联合抗敌的行动,和一班左翼作家的接近,实际上是从这一个时期开始的。
“一二八”战事过后,他从景云里搬了出来,住在内山书店斜对面的一家大厦的三层楼上;租金比较地贵,生活方式也比较地奢侈,因而一般平时要想寻出一点弱点来攻击他的人,就又像是发掘得了至宝。
但他在那里住得也并不久,到了南京的秘密通缉令下来,上海的反动空气很浓厚的时候,他却搬上了内山书店的北面,新造好的大陆新村(四达里对面)的六十几号房屋去住了。在这里,一直住到了他去世的时候为止。
南京的秘密通缉令,列名者共有六十几个,多半与民权保障自由大同盟有关的文化人。而这通缉案的呈请者,却是在杭州的浙江省党部的诸先生。
说起杭州,鲁迅绝端地厌恶;这通缉案的呈请者们,原是使他厌恶的原因之一,而对于山水的爱好,别有见解,也是他厌恶杭州的一个原因。
有一年夏天,他曾同许钦文到杭州去玩过一次;但因湖上的闷热,蚊子的众多,饮水的不洁等关系,他在旅馆里一晚没有睡觉,第二天就逃回上海来了。自从这一回之后,他每听见人提起杭州,就要摇头。
后来,我搬到杭州去住的时候,他也曾写过一首诗送我,头一句就是“钱王登遐仍如在”;这诗的意思,他曾同我说过,指的是杭州党政诸人的无理的高压。他从五代时的记录里,曾看到过钱武肃王的时候,浙江老百姓被压榨得连裤子都没有穿,不得不以砖瓦来遮盖下体。这事不知是出在哪一部书里,我到现在也还没有查到,但他的那句诗的原意,却就系此而言。我因不听他的忠告,终于搬到杭州去住了,结果竟不出他之所料,被一位党部的先生,弄得家破人亡;这一位吃党饭出身,积私财至数百万,曾经呈请南京中央党部通缉我们的先生,对我竟做出了比敌人对待我们老百姓还更凶恶的事情,而且还是在这一次的抗战军兴之后。我现在虽则已远离祖国,再也受不到他的奸淫残害的毒爪了;但现在仍还在执掌以礼义廉耻为信条的教育大权的这一位先生,听说近来因天高皇帝远,浑水好捞鱼之故,更加加重了他对老百姓的这一种远溢过钱武肃王的德政。
鲁迅不但对于杭州没有好感,就是对他出身地的绍兴,也似乎并没有什么依依不舍的怀恋。这可从有一次他的谈话里看得出来。是他在上海住下不久的时候,有一回我们谈起了前两天刚见过面的孙伏园。他问我伏园住在哪里,我说,他已经回绍兴去了,大约总不久就会出来的。鲁迅言下就笑着说:“伏园的回绍兴,实在也很可观!”他的意思,当然是绍兴又凭什么值得这样的频频回去。
所以从他到上海之后,一直到他去世的时候为止,他只匆匆地上杭州去住了一夜,而绝没有回去过绍兴一次。
预言者每不为其故国所容,我于鲁迅更觉得这一句格言的确凿。各地党部的对待鲁迅,自从浙江党部发动了那大弹劾案之后,似乎态度都是一致的。抗战前一年的冬天,我路过厦门,当时有许多厦大同学曾来看我,谈后就说到了厦大门前,经过南普陀的那一条大道,他们想呈请市政府改名“鲁迅路”以资纪念。并且说,这事已经由鲁迅纪念会(主其事的是厦门《星光日报》社长胡资周及记者们与厦大学生代表等人)呈请过好几次了,但都被搁置着不批下来。我因为和当时的厦门市长及工务局长等都是朋友,所以就答应他们说这事一定可以办到。但后来去市长那里一查问,才知道又是党部在那里反对,绝对不准人们纪念鲁迅。这事情,后来我又同陈主席说了,陈主席当然是表示赞同的。可是,这事还没有办理完成,而抗战军兴,现在并且连厦门这一块土地,也已经沦陷了一年多了。
自从我搬到杭州去住下之后,和他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下去,但每一次我上上海去的中间,无论如何忙,我总抽出一点时间来去和他谈谈,或和他吃一次饭。
而上海的各书店,杂志编辑者,报馆之类,要想拉鲁迅的稿子的时候,也总是要我到上海去和鲁迅交涉的回数多,譬如,黎烈文初编《自由谈》的时候,我就和鲁迅说,我们一定要维持它,因为在中国最老不过的《申报》,也晓得要用新文学了,就是新文学的胜利。所以,鲁迅当时也很起劲,《伪自由书》《花边文学》集里许多短稿,就是这时候的作品。在起初,他的稿子就是由我转交的。
此外,像良友书店,天马书店,以及生活出的《文学》杂志之类,对鲁迅的稿件,开头大抵都是由我为他们拉拢的。尤其是当鲁迅对编辑者们发脾气的时候。做好做歹,仍复替他们调停和解这一角色,总是由我来担当。所以,在杭州住下的两三年中,光是为了鲁迅之故,而跑上海的事情,前后总也有了好多次。
在他去世的前一年春天,我到了福建,和他见面的机会更加少了。但记得就在他作古的前两个月,我回上海,他曾告诉了我以他的病状,说医生说他的肺不对,他想于秋天到日本去疗养,问我也能够同去不能。我在那时候,也正在想去久别了的日本一次,看看他们最近的社会状态,所以也轻轻谈到了同去岚山看红叶的事。可是从此一别,就再没有和他作长谈的幸运了。
关于鲁迅的回忆,枝枝节节,另外也正还多着,可是他给我的信件之类,有许多已在搬回杭州去之先烧了,有几封在上海北新书局里存着,现在又没有日记在手头,所以就在这里,先暂搁笔,以后若有机会,或许再写也说不定。
送仿吾的行
夜深了,屋外的蛙声,蚯蚓声,及其他的杂虫的鸣声,也可以说是如雨,也可以说是如雷。几日来的日光骤雨,把庭前的树叶,催成作青葱的广幕,从这幕的破处,透过来的一盏两盏的远处大道上的灯光,煞是凄凉,煞是悲寂。你要晓得,这是首夏的后半夜,我们只有两个人,在高楼的回廊上默坐,又兼以一个是飘零在客,一个是门外天涯,明朝晨鸡一唱,仿吾就要过江到汉口去上轮船去的。
天上的星光撩乱,月亮早已下山去了。微风吹动帘衣,幽幽地一响,也大可竖人毛发。夜归的瞎子,在这一个时候,还在街上,拉着胡琴,向东慢慢走去。啊啊,瞎子!你所求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为的是什么呀?
瞎子过去了,胡琴声也听不出来了,蛙声、蚯蚓声、杂虫声,依旧在百音杂奏;我觉得这沉默太压人难受了,就鼓着勇气,叫了一声:
“仿吾!”
这一声叫出之后,自家也觉得自家的声气太大,底下又不敢继续下去。两人又默默地坐了几分钟。
顽固的仿吾,你想他讲出一句话来,来打破这静默的妖围,是办不到的。但是这半夜中间,我又讲话讲得太多了,若再讲下去,恐怕又要犯起感伤病来。人到了三十,还是长吁短叹,哭己怜人,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事情;我也想做一个强者,这一回却要硬它一硬,怎么也不愿意再说话。
亭铜,亭铜,前边山脚下女尼庵的钟磬声响了,接着又是比丘尼诵《法华经》的声音、木鱼的声音。
“那是什么?”
仍复是仿吾一流的无文采的问语。
“那是尼姑庵,尼姑念经的声音。”
“倒有趣得很。”
“还有一个小尼姑哩!”
“有趣得很!”
“若在两三年前,怕又要做一篇极浓艳的小说来做个纪念了。”
“为什么不做哩?”
“老了,不行了,感情没有了!”
“不行!不行!要是这样,月刊还能办么?”
“那又是一个问题。”
“看沫若,他才是真正的战斗员!”
“上得场去,当然还可以百步穿杨。”
“不行,这未老先衰的话!”
“还不老么?有了老婆,有了儿子。亲戚朋友,一天一天地少下去。走遍天涯,到头来还是一个无聊赖!”
仿吾兀地不响了,我不觉得讲得太过分了。以年纪而论,仿吾还比我大。可怜的赋性愚直的这仿吾,到如今还是一个童男。去年他哥哥客死在广东。千里长途,搬丧回籍,一直弄到现在,他才能出来。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侄儿侄女,十多个人,责任全负在他的肩上。而现在,我们因为想重把“创造”兴起,叫他丢去了一切,来干这前途渺茫的创造社出版部的大事业。不怕你是一块石,不怕你是一个鱼,当这样的微温的晚上,在这样的高危的楼上,看看前后左右,想想过去未来,叫他怎么能够坦然无介于怀?怎么能够不黯然泪落呢?
朋友的中间,想起来,实在是我最利己。无论如何地吃苦,无论如何地受气,总之在创造社根基未定之先,是不该一个人独善其身地跑上北方去的。有不得已的事故,或者有可托生命的事业可干的时候,还不要去管它,实际上盲人瞎马,渡过黄河,渡过扬子江后,所得到的结果,还不过是一个无聊。京华旅食,叩了富儿的门,一双白眼,一列白牙,是我的酬报。现在想起来,若要受一点人家的嘲笑、轻侮、虐待,那么到处都可以找得到,断没有跑几千里路的必要。像田舍诗人彭思一流的粗骨,理应在乡下草舍里和黄脸婆娘蒋恩谈谈百年以后的空想,做两句乡人乐诵的歌诗,预备一块墓地、两块石碑,好好儿地等待老死才对。爱丁堡有什么?那些老爷、太太、小姐,不过想玩玩乡下初出来的猴子而已,她们哪里晓得什么是诗?听说诗人的头盖骨左边是突起的,她们想看看看。听说诗人的心有七个窟窿,她们想数数看。大都会!首善之区!我和乡下的许多盲目的青年一样,受了这几个好听的名字的骗,终于离开了情逾骨肉的朋友,离开了值得拼命的事业,骑驴走马,积了满身尘土,在北方污浊的人海里,游泳了两三年。往日的亲朋星散,创造社成绩空空,只今又天涯沦落,偶尔在屈贾英灵的近地,机缘凑巧,和老友忽漫相逢,在高楼上空谈了半夜雄天,坐席未温,而明朝又早是江陵千里,不得不南浦送行,我为的是什么?我究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的确有点伤感起来了。栏外的杜鹃,又只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地在那里乱叫。
“仿吾,你还不睡么?”
“再坐一会!”
我不能耐了,就不再说话,一个人进房里去睡了觉。仿吾一个人,在回廊上究竟坐到了什么时候才睡?他一个人坐在那深夜黑暗的回廊上,究竟想了些什么?这些事情,大约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第二天早晨,天还未亮的时候,他站在我的帐外,轻轻地叫我说:
“达夫!你不要起来,我走了。”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三日招商公司的下水船,的确是午前六点钟七起锚的。
小春天气(节选)

……

现在我们在这里所享有的,是一年中间最好不过的十月。江北江南,正是小春的时候。况且世界又是大同,东洋车、牛车、马车上,一闪一闪在微风里飘荡的,都是些除五色旗外的世界各国的旗子。天色苍苍,又高又远,不但我们大家酣歌笑舞的声音,达不到天听,就是我们的哀号狂泣,也和耶和华的耳朵,隔着蓬山几千万叠。生逢这样的太平盛世,依理我也应该向长安的落日,遥进一杯祝颂南山的寿酒,但不晓怎么的,我自昨天以来,明镜似的心里,又忽而起了一层翳障。
仰起头来看看青天,空气澄清得怖人;各处散射在那里的阳光,又好像要对我说一句什么可怕的话,但是因为爱我怜我的缘故,不敢马上说出来的样子。脚底下铺着扫不尽的落叶,忽而索落索落地响了一声,待我低下头来向发出声音来的地方望去,又看不出什么动静来了,这大约是我们庭后的那一棵大槐树,又摆脱了一叶负担了吧。正是午前十点钟的光景,家里的人,都出去了,我因为孤伶仃一个人在屋里坐不住,所以才踱到院子里来的,然而在院子里站了一忽,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昨晚来的那一点小小的忧郁,仍复笼罩在我的心上。
当半年前,每天只是忧郁的连续的时候,倒反而有一种余裕来享乐这一种忧郁,现在连快乐也享受不了的我的脆弱的身心,忽而沾染了这一层虽则是很淡很淡,但也好像是很深的隐忧,只觉得坐立都是不安。没有方法,我就把香烟连续地吸了好几枝。
是神明的摄理呢?还是我的星命的佳会?正在这无可奈何的时候,门铃儿响了。小朋友G君,背了水彩画具架进来说:
“达夫,我想去郊外写生,你也同我去郊外走走吧!”
G君年纪不满二十,是一位很活泼的青年画家,因为我也很喜欢看画,所以他老上我这里来和我讲些关于作画的事情。据他说:“今天天气太好,坐在家里,太对大自然不起,还是出去走走的好。”我换了衣服,一边和他走出门来,一边告诉门房“中饭不来吃,叫大家不要等我”的时候,心里所感得的喜悦,怎么也形容不出来。

本来是没有一定目的地的我们,到了路上,自然而然地走向西去,出了平则门。阳光不问城内城外,一例地很丰富地洒在那里。城门附近的小摊儿上,在那里摊开花生来的小贩,大约是因为他穿着的那件宽大的夹袄的原因吧,觉得也反映着一味秋气。茶馆里的茶客,和路上来往的行人,在这样和煦的太阳光里,面上总脱不了一副贫陋的颜色;我看看这些人的样子,心里又有点不舒服起来了,所以就叫G君避开城外的大街沿城折往北去。
夏天常来的这城下长堤上,今天来往的大车特别地少。道旁的杨柳,颜色也变了,影子也疏了。城河里的浅水,依旧映着晴空,反射着日光,实际上和夏天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我觉得总有一种寂寥的感觉,浮在水面。抬头看看对岸,远近一排半凋的林木,纵横交错地列在空中。大地的颜色,也不似夏日的茏葱,地上的浅草都已枯尽,带起浅黄色来了。法国教堂的屋顶,也好像失了势力似的,在半凋的树林中孤立在那里。与夏天一样的,只有一排西山连亘的峰峦。大约是今天空气格外澄鲜的缘故吧,这排明褐色的屏障,觉得是近得多了,的确比平时近得多了。此外弥漫在空际的,只有明蓝澄洁的空气,悠久广大的天空和饱满的阳光,和暖的阳光,隔岸堤上,忽而走出了两个着灰色制服的兵来。他们拖了两个斜短的影子,默默地在向南的行走。我见了他们想起了前几天平则门外的抢劫的事情,所以就对G君说:
“我看这里太辽阔,取不下景来,我们还是进城去吧!上小馆子去吃了午饭再说。”
G君踏来踏去地看了一会,对我笑着说:
“近来不晓怎么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秘的灵感,常常闪现在我的脑里。今天是不成了,没有带颜料和油画的家伙来。”
他说着用手向远处教堂一指,同时又接着说:
“几时我想画画教堂里的宗教画看。”
“那好得很啊!”
猫猫虎虎地这样回答了一句,我就转换方向,慢慢地走回到城里来了。落后了几步,他也背着画具,慢慢地跟我走来。

喝了两斤黄酒,吃得满满的一腹。我和G君坐在洋车上,被拉往陶然亭去的时候,太阳已经打斜了。本来是有点醉意,又被午后的阳光一烘,我坐在车上,眼睛觉得渐渐地朦胧起来。洋车走尽了粉房琉璃街,过了几处高低不平的新开地,交入南下洼旷野的时候,我向右边一望,只见几列鳞鳞的屋瓦,半隐半现地在西边一带的疏林里跳跃。天色依旧是苍苍无底,旷野里的杂粮,也已割尽,四面望去,只是洪水似的午后的阳光,和远远躺在阳光里的矮小的坛殿城池。我张了一张睡眼,向周围望了一圈,忽笑向G君说:
“‘秋气满天地,胡为君远行’,这两句唐诗真有意思,要是今天是你去法国的日子,我在这里饯你的行,那么再比这两句诗适当的句子怕是没有了,哈哈……”
只喝了半小杯酒,脸上已涨得潮红的G君也笑着对我说:
“唐诗不是这样的两句,你记错了吧!”
两人在车上笑说着,洋车已经走入了陶然亭近边的芦花丛里,一片灰白的毫芒,无风也自己在那里作浪。西边天际有几点青山隐隐,好像在那里笑着对我们点头。下车的时候,我觉得支持不住了,就对G君说:
“我想上陶然亭去睡一觉,你在这里画吧!现在总不过两点多钟,我睡醒了再来找你。”

陶然亭的听差的来摇我醒来的时候,西窗上已经射满了红色的残阳。我洗了手脸,喝了二碗清茶,从东面的台阶上下来,看见陶然亭的黑影,已经越过了东边的道路,遮满了一大块道路东面的芦花水地。往北走去,只见前后左右,尽是茫茫一片的白色芦花。西北抱冰堂一角,扩张着阴影,西侧面的高处,满挂了夕阳最后的余光,在那里催促农民的息作。穿过了香冢鹦鹉冢的土堆的东面,在一条浅水和墓地的中间,我远远认出了G君的侧面朝着斜阳的影子。从芦花铺满的野路上将走近G君背后的时候,我忽而气也吐不出来,向西地瞪目呆住了。这样伟大的,这样迷人的落日的远景,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太阳离山,大约不过盈尺的光景,点点的遥山,淡得比春初的嫩草,还要虚无缥缈。监狱里的一架高亭,突出在许多有谐调的树林的枝干高头。芦根的浅水,满浮着芦花的绒穗,也不像积绒,也不像银河。芦萍开处,忽映出一道细狭而金赤的阳光,高冲牛斗。同是在这反光里飞堕的几簇芦绒,半边是红,半边是白。我向西呆看了几分钟,又回头向东北三面环眺了几分钟,忽而把什么都忘掉了,连我自家的身体都忘掉了。
上前走了几步,在灰暗中我看见G君的两手,正在忙动。我叫了一声,G君头也不朝转来,很急促地对我说:
“你来,你来,来看我的杰作!”
我走近前去一看,他画架上,悬在那里,正在上色的,并不是夕阳,也不是芦花,画的中间,向右斜曲的,却是一条颜色很沉滞的大道。道旁是一处阴森的墓地,墓地的背后,有许多灰黑凋残的古木横叉在空间。枯木林中,半弯下弦的残月,刚升起来,冰冷的月光,模糊隐约地照出了一只停在墓地树枝上的猫头鹰的半身。颜色虽则还没有上全,然而一道逼人的冷气,却从这幅未完的画面直向观者的脸上喷来。我蹙紧了眉峰,对这画面静看了几分钟,抬起头来正想说话的时候,觉得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四面的薄暮的光景也比一刻前促迫了。尤其是使我惊恐的,是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在我们的西北的墓地里,也有一个很淡很淡的黑影,动了一动。我默默地停了一会,惊心定后,再朝转头来看东边天上的时候,却见了一痕初五六的新月,悬挂在空中。又停了一会,把惊恐之心,按捺了下去,我才慢慢地对G君说:
“这张小画,的确是你的杰作,未完的杰作。太晚了,快快起来,我们走吧!我觉得冷得很。”我话没有讲完,又对他那张画看了一眼,打了一个冷痉,忽而觉得毛发都竦竖了起来;同时自昨天来在我胸中盘踞着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忧郁,又笼罩上我的心来了。
G君含了满足的微笑,尽在那里闭了一只眼睛——这是他的脾气——细看他那未完的杰作。我催了他好几次,他才起来收拾画具。我们二人慢慢地走回家来的时候,他也好像倦了,不愿意讲话,我也为那种忧郁所侵袭,不想开口。两人默默地走到灯火荧荧的民房很多的地方,G君方开口问说:
“这一张画的题目,我想叫它‘残秋的日暮’,你说好不好?”
“画上的表现,岂不是半夜的景象么?何以叫日暮呢?”
他听了我这句话,又含了神秘的微笑说:
“这就是今天早晨我和你谈的神秘的灵感哟!我画的画,老喜欢依画画时候的情感节季来命题,画面和画题合不合,我是不管的。”
“那么,‘残秋的日暮’也觉得太衰飒了,况且现在已经入了十月,十月小阳春,哪里是什么残秋呢?”
“那么我这张画就叫作‘小春’吧!”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进了一条热闹的横街,两人各雇着洋车,分手回来的时候,上弦的新月,也已起来得很高了。我一个人摇来摇去地被拉回家来,路上经过了许多无人来往的乌黑的僻巷。僻巷的空地道上,纵横倒在那里的,只是些房屋和电杆的黑影。从灯火辉煌的大街,忽而转入这样僻静的地方的时候,谁也会发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出来,我在这初月微明的天盖下,苍茫四顾,也忽而好像是遇见了什么似的,心里的那一种莫名其妙的忧郁,更深起来了。
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
今天的风沙实在太大了,中午吃饭之后,我因为还要去教书,所以没有许多工夫和你谈天。我坐在车上,一路地向北走去,沙石飞进了我的眼睛。一直到午后四点钟止,我的眼睛四周的红圈,还没有退尽。恐怕同学们见了要笑说我,所以于上课堂之先,我从高窗口在日光大风里把一双眼睛曝晒了许多时。我今天上你那公寓里来看了你那一副样子,觉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现在我想趁着这大家已经睡寂了的几点钟工夫,把我要说的话,写一点在纸上。
平素不认识的可怜的朋友,或是写信来,或是亲自上我这里来的,很多很多。我因为想报答两位也是我素不认识而对于我却有十二分的同情过的朋友的厚恩起见,总尽我的力量帮助他们。可是我的力量太薄弱了,可怜的朋友太多了,所以结果近来弄得我自家连一条棉裤也没有。这几天来天气变得很冷,我老想买一件外套,但终于没有买成。尤其是使我羞恼的,因为恰逢此刻,我和同学们所读的书里,正有一篇俄国郭哥儿[30]著的嘲弄像我们一类人的小说《外套》。现在我的经济状态,比从前并没有什么宽裕,从数目上讲起来,反而比从前要少——因为现在我不能向家里去要钱花,每月的教书钱,额面上虽则有五十三加六十四合一百十七块,但实际上拿得到的只有三十三四块——而我的嗜好日深,每月光是烟酒的账,也要开销二十多块。我曾经立过几次对天的深誓,想把这一笔糜费戒省下来,但愈是没有钱的时候,愈想喝酒吸烟。向你讲这一番苦话,并不是因为怕你要来问我借钱,先事预防,我不过欲以我的身体来做一个证据,证明目下的中国社会的不合理,以大学校毕业的资格来糊口的你那种见解的错误罢了。
引诱你到北京来的,是一个国立大学毕业的头衔;你告诉我说你的心里,总想在国立大学弄到毕业,毕业以后至少生计问题总可以解决。现在学校都已考完,你一个国立大学也进不去,接济你的资斧的人,又因他自家的地位摇动,无钱寄你;你去投奔你同县而且带有亲属的大慈善家H, H又不纳。穷极无路,只好写封信给一个和你素不相识而你也明明知道是和你一样穷的我,在这时候这样的状态之下,你还要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大学教育”“念书”,我真佩服你的坚忍不拔的雄心。不过佩服虽可佩服,但是你的思想的简单、愚直,也却是一样的可惊可异。现在你已经是变成了中性——半去势的文人了,有许多事情,譬如说高尚一点的,去当土匪,卑微一点的,去拉洋车等事情,你已经是干不了的了,难道你还嫌不足,还要想穿几年长袍,做几篇白话诗、短篇小说,达到你的全去势的目的么?大学毕业,大学毕业以后就可以有饭吃,你这一种定理,是哪一本书上翻来的?
像你这样一个白脸长身,一无依靠的文学青年,即使将面包和泪吃,勤勤恳恳地在大学窗下住它五六年,难道你拿毕业文凭的那一天,天上就忽而会下起珍珠白米的雨来的么?
现在不要说中国全国,就是在北京的一区里头,你且去站在十字街头,看见穿长袍黑马褂或哔叽旧洋服的人,你且试对他们行一个礼,问他们一个人要一个名片来看看;我恐怕你不上大半,就可以积起一大堆的什么学士、什么博士来,你若再行一个礼,问一问他们的职业,我恐怕他们都要红红脸说:“兄弟是在这里找事情的。”他们是什么?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生吓,你能和他一样的有钱读书么?你能和他们一样的有钱买长袍黑马褂哔叽洋服么?即使你也和他们一样的有了读书买衣服的钱,你能保得住你毕业的时候,事情会来找你么?
大学毕业生坐汽车、吸大烟、一攫千金的人原是有的。然而他们都是为新上台的大老经手减价卖职的人,都是有大刀枪在后面援助的人,都是有几个什么长在他们父兄身上的人,再粗一点说,他们至少也都是会爬乌龟钻狗洞的人,你要有他们那么的后援,或他们那么的乌龟本领、狗本领,那么你就是大学不毕业,何尝不可以吃饭?
我说了这半天,不过想把你的求学读书、大学毕业的迷梦打破而已。现在为你计,最上的上策,是去找一点事情干干。然而土匪你是当不了的,洋车你也拉不了的,报馆的校对、图书馆的拿书者、家庭教师、看护男、门房、旅馆火车菜馆的伙计,因为没有人可以介绍,你也是当不了的——我当然是没有能力替你介绍——所以最上的上策,于你是不成功的了。其次你就去革命去吧,去制造炸弹去吧!但是革命是不是同割枯草一样,用了你那裁纸的小刀,就可以革得成的呢?炸弹是不是可以用了你头发上的灰垢和半年不换的袜底里的腐泥来调和的呢?这些事情,你去问上帝去吧!我也不知道。
比较上可以做得到,并且也不失为中策的,我看还是弄几个旅费,回到湖南你的故土,去找出四五年你不曾见过的老母和你的小妹妹来,第一天相持对哭一天;第二天因为哭了伤心,可以在床上你的草窠里睡去一天;既可以休养,又可以省几粒米下来熬稀粥,第三天以后,你和你的母亲、妹妹,若没有衣服穿,不妨三人紧紧地挤在一处,体热互助的结果,同冬天雪夜的群羊一样,倒可以使你的老母不至冻伤,若没有米吃,你在日中天暖一点的时候,不妨把年老的母亲交付给你妹妹的身体烘着,你自己可以上村前村后去掘一点草根树根来煮汤吃。草根树根里也有淀粉,我的祖母未死的时候,常把洪杨乱日她老人家尝过的这滋味说给我听,我所以知道,现在我既没有余钱可以赠你,就把这秘方相传,作个我们两位穷汉,在京华尘土里相遇的纪念吧!若说草根树根,也被你们的督军、省长、师长、议员、知事掘完,你无论走往何处再也找不出一块一截来的时候,那么你且咽着自家的口水,同唱戏似的把北京的豪富人家的蔬菜,有色有香地说给你的老母亲、小妹妹听听,至少在未死前的一刻半刻钟中间,你们三个昏乱的脑子里,总可以大事铺张地享乐一回。
但是我听你说,你的故乡连年兵燹,房屋田产都已毁尽,老母弱妹,也不知是生是死,五年来音信不通;并且现在回湖南的火车不开,就是有路费也回去不得,何况没有路费呢?
上策不行,次之中策也不行,现在我为你实在是没有什么法子好想了。不得已我就把两个下策来对你讲吧!
第一,现在听说天桥又在招兵,并且听说取得极宽,上自五十岁的老人起,下至十六七岁的少年止,一律都收;你若应募之后,马上开赴前敌,打死在租界以外的中国地界,虽然不能说是为国效忠,也可以算得是为招你的那个同胞效了命,岂不是比饿死冻死在你那公寓的斗室里,好得多么?况且万一不开往前敌,或虽开往前敌而不打死的时候,只教你能保持你现在的这种纯洁的精神,只教你能有如现在想进大学读书一样的精神来宣传你的理想,难保你所属的一师一旅,不为你所感化。这是下策的第一个。
第二,这才是真真的下策了!你现在不是只愁没有地方住、没有地方吃饭而又苦于没有勇气自杀么?你的没有能力做土匪,没有能力拉洋车,是我今天早晨在你公寓里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已经晓得。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想你还能胜任的,要干的时候一定是干得到的。这是什么事情呢?啊啊,我真不愿意说出来——我并不是怕人家对我提起诉讼,说我在嗾使你做贼,啊呀,不愿意说倒说出来了,做贼,做贼,不错,我所说的这件事情,就是叫你去偷窃呀!
无论什么人的无论什么东西,只教你偷得着,尽管偷吧!偷到了,不被发觉,那么就可以把这你偷自他、他抢自第三人的,在现在的社会里称为赃物,在将来进步了的社会里,当然是要分归你有的东西,拿到当铺——我虽然不能为你介绍职业,但是像这样的当铺,却可以为你介绍几家——里去换钱用。万一发觉了呢?也没有什么。第一你坐坐监牢,房钱总可以不付了。第二监狱里的饭,虽然没有今天中午我请你的那家馆子里的那么好,但是饭钱是可以不付的。第三或者什么什么司令,以军法从事,把你枭首示众的时候,那么你的无勇气的自杀,总算是他来代你执行了,也是你的一件快心的事情,因为这样地活在世上,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
我写到这里,觉得没有话再可以和你说了,最后我且来告诉你一种实习的方法吧!
你若要实行上举的第二下策,最好是从亲近的熟人方面做起。譬如你那位同乡的亲戚老H家里,你可以先去试一试看。因为他的那些堆积在那里的富财,不过是方法手段不同罢了,实际上也是和你一样地偷来抢来的。再若你慑于他的慈和的笑里的尖刀,不敢去向他先试,那么不妨上我这里来作个破题儿试试,我晚上卧房的门常是不关,进出很便。不过有一件缺点,就是我这里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但是我有几本旧书,却很可以卖几个钱。你若来时,最好是预先通知我一下,我好多服一剂催眠药,早些睡下,因为近来身体不好,晚上老要失眠,怕与你的行动不便;还有一句话——你若来时,心肠应该要练得硬一点,不要因为是我的书的原因,致使你没有偷成,就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