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书名: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 作者:[德]赫尔曼·黑塞(著),杨武能(译) 本章字数:8879 下载APP
在这之前,歌尔德蒙对他母亲的情况也大概有些了解,只不过都是听别人讲的罢了;她的形象他却不再记得。而他自以为了解的少许情况,大部分都没有对纳尔齐斯提起过。他不能谈这样一个母亲,他为她感到羞愧。她曾经当过舞女,出身于一个高贵但作风不良的异教徒家庭,是个美丽而放荡不羁的女性。听歌尔德蒙的父亲讲,是他把她从贫贱与耻辱中拯救了出来,因为不清楚她是否是异教徒,他就请人为她举行洗礼,教了她一些信奉宗教的知识;然后他娶了她,使她成了一位贵夫人。谁料过了几年温顺而正常的生活之后,她又故态复萌,干起她的老本行来了。她在家中闹别扭,勾引野汉子,几天几个礼拜地在外边鬼混,渐渐落了个女巫的恶名,尽管丈夫一次一次地把她接回家来继续收养,但她最后还是跑得不知去向。她的臭名还流传了一阵子,可也只是像个扫帚星似的闪亮几下,随即便销声匿迹,永远没了踪影。开始几年,她使丈夫经受着不安、恐惧、耻辱和没完没了的惊恐,精神久久得不到恢复。情况好转以后,他不再想自己那个不可救药的老婆,而是一心一意教育自己的小儿子;这孩子无论身材和长相,都酷似他的生母。父亲精神受过打击,变得憔悴和虔诚起来,竭力给歌尔德蒙的脑子里灌输一个信念:他必须献身于上帝,以赎补他母亲的罪孽。
这大致就是父亲每次都要讲的关于自己失踪了的妻子的话,尽管他很不乐意旧事重提;在送歌尔德蒙进修道院时,他也向院长做过一些暗示。全部经过歌尔德蒙也很了解,但却像是一个可怕的传说,他已学会把它抛诸脑后,几乎已经忘记了。至于母亲的真面目,那个跟父亲和佣人们以及阴暗荒诞的谣传描绘的完全不同的形象,他倒真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他已忘却曾和他朝夕生活在一起的真正的母亲。可是这时,他母亲的形象,他早年生活中的明星,又升了起来。
“真不理解,我怎么能把她给忘了,”他对自己的朋友说,“一生中,我爱谁都不如爱我的母亲,爱得那么无条件,那么炽烈;我尊敬谁都不如尊敬我的母亲,对她那么倾心,对于我来说,她崇高得有如日月。上帝知道,这样一个光辉灿烂的形象怎么可能在我心中暗淡下去,渐渐变成了一个可怕的、苍白的、没有形体的女巫;许多年来,她对于父亲和我来说就是这样一个女巫。”
前不久,纳尔齐斯的试修期满了,穿上了修士衣。对待歌尔德蒙,他的态度也起了明显的变化。过去,歌尔德蒙常常把他的指点和劝告当耳边风,认为那是他自负和自夸的表现;在出了那件大事以后,他对自己朋友的智慧便钦佩得五体投地。这个神秘的人,他的许多话都像预言似的应验了;他把他看得有多么透彻,猜他生活中的秘密和隐痛有多么准确,医治他病根的手段又有多么灵验啊!
歌尔德蒙现在看上去真是健康了。不仅上次的晕倒没有留下后遗症,连他性格中某些少年老成、矫揉造作的表现也消失了,不再早早地就热衷于当修士,不再相信自己应该特别地侍奉上帝。这位少年自从恢复本性以后,就变得既更年轻,也更成熟了。这一切,他全归功于纳尔齐斯。
而纳尔齐斯呢,他却在很多时候对自己的朋友变得异常谨慎小心了。人家如此敬佩他,他却变得十分谦逊,眼睛中再没有高人一等和教训别人的神气。他发现歌尔德蒙从一些神秘的源泉获得了力量,这些力量对他本身是陌生的;他可能促进过这种力量的增长,但自己却没法获得它们。他高兴地看到他的朋友已无需他的指导,可有时又因此暗暗难过。他感到,自己是一级被跨越了的阶梯,一个被抛弃了的果壳;他看出,他如此珍视的友谊就要完结了。不过,他对歌尔德蒙仍比他自己了解得更深;歌尔德蒙尽管重新找到了自己的灵魂,准备服从自己心灵的召唤,可是他将被它召唤向何方,他本人还是不清楚的。纳尔齐斯虽然看得清清楚楚,可是无能为力;他这爱友的道路,将通向那些他自己永远不可能踏入的国度。
歌尔德蒙对于学识的渴望大大减弱了。就连与朋友探讨问题的兴趣也都消失了;回忆起过去他与朋友的某些谈话,他觉得羞愧无比。纳尔齐斯呢,这一段时间也感到了隐居、禁欲和修行的需要,热衷起斋戒、长时间祷告、经常办告解和自愿苦修来了,可能是因为正式当了修士,也可能因为受了歌尔德蒙的变化的启示。歌尔德蒙很理解自己朋友的热诚,甚至愿意陪他一起做。自从恢复健康以后,他的直觉敏锐多了;对于自己的前途虽然还毫无所知,但他已十分清楚地感觉出来,并且因此常有些惶恐:他的命运已经安排定了,一个天真无邪、宁静平安的时期一去不返,他的身心全都紧张地为未来做好了准备。这种预感经常令他神往,使他长夜无眠,就像害着甜蜜的相思;有时,这种预感又显得阴暗,使他觉得压抑。他久已失去的母亲回到了他身边,这是至高无上的幸福。可她的召唤将把他引向何方?引向动荡,引向纠葛,引向困厄,或者引向死亡。她不会引他走向宁静,舒适,安全;不会引他进入修士的斗室,终身过修道院生活;她的召唤和父亲的那些告诫水火不容,而这些告诫却长期被他误认为是自己的愿望。从这样一种经常是强烈而又令人忧虑的感觉中,从这样一种如切肤之痛般的灼热的感觉中,歌尔德蒙的诚笃获得了滋养。他反复长时间地向圣母祷告,向她倾泻自己对于母亲的感情。可是,在祷告结束时,他却每每堕入一些他如今时常梦到的奇特而美妙的梦,一些在大白天和半清醒状态下做的梦,他梦见他的母亲,他把自己的全部感官都投入了活动。梦境中,母亲用香气包围着他,用谜一般的爱抚的眼睛迷离地注视着他,如同大海似的低吼着,发出宛如来自天国的私语声,跟母亲哄孩子的歌声一般毫无内容却充满情意;这时他舌头上尝到一种又甜又咸的味道,丝一般柔软的秀发拂动着他焦渴的嘴唇和眼睑。在母亲的世界里不只有全部的温柔,不只有蓝色的慈爱的目光,不只有预示着幸福的和悦的笑容,不只有亲昵的抚慰,也有一切恐惧和阴郁,一切欲望,一切罪孽,一切悲苦,一切的生和一切的死。
少年深深地沉溺在这样的梦中,深陷在这些由迷醉的思绪结成的网里。在梦里,不只他珍爱的往昔又奇妙地复活了,不只有童年和母爱,有金子一般灿烂的生命的早晨,也闪现着可怕而诱人的、既充满希望又包含危险的未来。在这些梦中,母亲、圣母和情人常常合为一体,使他有时醒来后觉得自己犯了可怕的罪孽,亵渎了神灵,虽死也不足以补赎;有时又觉得在这些梦中找到了拯救,找到了和谐。他面临的是一个充满着各种秘密的人生,一个黑暗的不可测知的世界,一个处处有危险的神奇的莽林——然而这都是母亲的秘密,它们从她那儿来,也将领着他到她那儿去;它们就是她明亮的眼睛中那个小小的、黑黑的、像无底深渊似的圆圈。
从这些关于母亲的梦中,许多遗忘了的童年生活又浮现出来;在这遗忘的深谷里,又开遍了小小的回忆之花,颜色金黄,香气浓郁,使他想起了儿时的情感,儿时的经历,儿时的梦想。他曾梦见过一群群的鱼,黑黑地、银光闪闪地朝他游来,又冷又滑,游进他的身子,然后又穿了过去,犹如一群从更美好的现实世界带来祝福的使者,摇动着尾巴,影子似的消失在远方,祝福被带走了,只留下一些新的秘密。他常梦见游鱼和飞鸟,这鱼儿和鸟儿都是他的创造,都像他的呼吸一般从属于他,由他指挥,都像他的目光和思想似的从他的身体里放射出来,然后又回到他身体里去。他常梦见一个花园,一个有奇异的树、硕大的花、幽深的洞窟的魔园;草茎间闪烁着一些不知名的野兽的眼睛,树枝上盘蜷着一条条光溜溜的巨蛇;葡萄藤和灌木丛中挂着亮晶晶的大粒大粒的草莓,摘在手中便继续膨胀变大,流出来血一般温暖的汁水,有的还眨着狡黠的眼睛;他摸索着倚在一棵树上,伸手去抓树枝,手却感到毛茸茸的,抬头一望,竟是一个人的胳肢窝。还有一次他梦见自己,梦见自己按其命名的圣者,梦见歌尔德蒙——圣克里索斯托姆斯;这位圣者有一张金口,他张开金口来讲话,这些话便变成一群小小的飞鸟,只听呼啦呼啦的一阵响声,这些鸟儿便飞向了远方。
有一次他梦见自己长大成人了,但却像个孩子似的坐在地上,面前摆着黏土,他像孩子似的用黏土捏出各种形象:一匹小马,一头公牛,一个小男人,一个小女人。他这样捏着十分开心,他为那些动物和男人都安上了大得可笑的生殖器,在梦中他感到这很有意思。后来玩腻了又往前走,却觉得背后有些生物,有些大而无声的东西在向他逼近,回头一望,不禁又惊又喜,原来他捏的那些小动物和小人都已经长大了,活了。它们一个个都像巨大的精灵似的,一声不吭地擦着他身边走了过去,而且还在不断长大,在大踏步地、默默地走进世界,最后竟大得像一座一座的高塔。
在这个梦幻世界,歌尔德蒙生活得比在现实世界更为充实。现实世界仅仅包括教室、庭院、藏书间、寝室和礼拜堂;它只是一个表面,只是蒙在那充满梦境的、超现实的形象世界上的一张薄薄的颤抖的皮。微不足道的一点儿东西便可以把这张薄皮戳个窟窿:在严肃的课堂上,一个希腊词充满暗示的音响,一股从安塞尔姆神父采集药草的口袋中飘出的清香,以及朝拱窗圆柱顶端的石刻叶蔓的一瞥——如此这般的种种小刺激,都足以戳穿这层现实的薄皮,使这宁静如死水的现实后边传出灵魂的形象世界的声音,如巨流的咆哮,如溪涧的鸣响。一个拉丁词的起首字母变成了母亲香喷喷的脸庞,一声拖长的感叹变成了天国的大门,一些希腊文字母变成了奔马,变成了直立起来的蛇;等蛇无声地从树下爬走了,在原来的位置上便留下一页没有生命的语法。
歌尔德蒙很少谈这些情况,只是偶尔对纳尔齐斯做过关于他这个梦幻世界的暗示。
“我以为,”他有一次说,“路上的一个花瓣或一只小虫,都比整座图书馆的书能告诉我们更多的知识,都包含着更丰富的内容。用字母和文字,什么也讲不清楚。有时候,我随便写个希腊字母,不管是θ也好还是Ω也好,只要把笔尖轻轻一转,这个字母就摇起尾巴来,变成了一条鱼,转眼间它便让我想到全世界的小溪大河,想起了冰凉湿润的水,想起《荷马史诗》中描写的大海,想起圣彼得所涉过的小河;那个字母或者变成一只鸟,挺挺尾巴,耸耸羽毛,一振翅便欢叫着飞向了远方。——哦,纳尔齐斯,这样的字母你也许不认为重要吧?我可以告诉你:上帝是用它们来书写世界的。”
“我很重视这样的字母,”纳尔齐斯哀戚地说,“这是一些神奇的字母,用它们可以呼唤一切精灵。只不过,靠它们来搞学问自然是不合适的。精神喜欢坚实的有形的东西,它愿意信赖它的那些符号,它喜欢现存的,不喜欢未来的,喜欢现实的,不喜欢可能的。它不能容许一个Ω字母变成一条蛇或者一只鸟。在自然界中,精神不能生存,它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只能做自然的对立面。你现在相信我了吧,歌尔德蒙,我说过你永远不能成为一个学者?”
是的,歌尔德蒙早已相信了,早已同意了他的话。
“我已经不再坚持追求你们的精神啦。”他含笑说,“我与精神和科学的关系,就如我一度与自己父亲的关系:我一度以为自己很爱他,很像他,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坚信不疑。可是,一旦我的母亲回来了,我顿时又重新知道什么是爱;在她的形象旁边,父亲的形象立刻变得渺小,变得令人不愉快,并且几乎讨厌起来。如今我倾向于认为,一切精神的东西都是父性的、非母性的或者反母性的,应该受到我的轻视。”
他开玩笑似的讲着,但却没能使自己朋友忧戚的面孔变得开朗起来。纳尔齐斯无言地望着他,目光中满含着疼爱。随后他讲:“我很理解你。我们现在不用再争论下去;你觉醒了,现在也看出了你与我之间的差别,看出了产生于母性的人与产生于父性的人的差别,看出了心灵与理智的差别。而且你大概很快还会认识到,你生活在修道院和一心想做修士乃是一个错误,乃是你父亲的想入非非;他想以此赎你母亲的罪,或者也可能仅仅是向她报复。难道你仍旧认为,你是命定要在修道院里过一辈子吗?”
歌尔德蒙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他朋友的手,见它们既细嫩、瘦削、白皙,又高贵、坚毅,谁也不可能怀疑这是一双禁欲主义者和学者的手。
“我也不知道,”他拉长了每一个音,以唱歌似的声调慢吞吞地说;一些时候以来,他讲话就是这个样子,“我确确实实不知道。你对我父亲的看法是不是太严厉了。他也是好不容易才熬过来的啊。不过你的判断也许不错。我来修道院已经三年多了,他却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他希望我一辈子待在这里。这也许再好不过,我自己过去也曾这么希望。可今天我不再知道,我究竟想干什么和希望什么。从前一切都很简单,简单得就跟教科书里的字母表一样。而今可不再简单了,不再仅仅是字母表了,一切都意味深长,都变化无常。我不知道自己将变成什么样子,我暂时还不能考虑这些事情。”
“你也不需要考虑,”纳尔齐斯说,“你要走的路自会展现出来。它已开始把你领回到自己母亲身边,离她越来越近。至于说到你的父亲,我对他的看法可不算太严厉。莫非你情愿回到他那儿去吗?”
“不,纳尔齐斯,肯定不。本来等我一毕业,或者甚至现在,我就希望回去。尽管我不能成为学者,可也学了够多的拉丁文、希腊文和数学。不,我现在不想回到父亲那儿……”
他沉思着,凝视着前方,突然大声问:“可是,你怎么有本领经常向我讲一些话或提一些问题,使我心头豁然开朗,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人呢?比如眼前这个我是否回到父亲那儿去的问题吧,它就突然使我明白,我是不愿意回到他那儿去的。你怎么能做到这点?你看上去什么都知道。你对我讲了一些关于你自己和我的话,乍一听我压根儿不理解,可事后却使我觉得非常重要!是你告诉了我,我的本源是母性的;也是你,发现我受了蛊惑,忘记了自己的童年!你从哪儿得到这种认识人的本领?我是不是也能学会这种本领?”
纳尔齐斯笑吟吟地摇了摇头。
“不,好朋友,你学不会。有一种人能学会许多本领,但你不属于这种人。你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善于学习的人。为什么要学呢?你反正不需要啊。你具有另外一些天赋。你的天赋比我多;你比我更富有也更脆弱,你要走的路既比我美好,也比我艰难。想当初,你有时候不肯理解我,时常像头小驹子似的反抗,有时候真叫我为难,不得已时只好使你痛苦。你还在做梦啊,我必须唤醒你。就连我让你想起自己的母亲,一开始也使你痛苦,非常非常痛苦,人家发现你躺在后院的回廊上,就像死了似的。又有什么办法呢!——嗨,别摸我的头发!噢,别这样!我受不了。”
“如此说来,我什么也学不会吗?我将永远是个傻瓜和小孩吗?”
“将来会有另一些你可以向他们学习的人。你能向我学到的东西,孩子,已经完了。”
“哦,不,”歌尔德蒙嚷起来,“我们不还成了朋友嘛!要是才一起走了一小段路就已到达终点,就该一刀两断,这还算什么友谊呢!你讨厌我了吗?难道我让你吃够苦头了吗?”
纳尔齐斯激动地来回走着,眼睛紧盯着地面,然后突然停在他的朋友跟前。
“算了吧,”他温和地说,“你清楚地知道,我是不讨厌你的。”
他用怀疑的目光端详着自己的朋友,随即又开始来回踱步,最后再一次地停下来凝视着自己的朋友,严峻而瘦削的脸上目光十分坚毅。他用低沉而果断的声音说:“听着,歌尔德蒙!咱俩的友谊是很宝贵的;它曾经有一个目的,并且已经达到了,那就是唤醒你。我希望它并没有完结;我希望它将再次更新,不断更新,并达到一些新的目标。但眼下已经没有目标了。你的目标是不明确的,我既无法引导你,也没法陪伴你去达到它。问你的母亲吧,问她的形象吧,让她指引你!我的目标却是明摆着的,它就在这儿,就在修道院中,并且每时每刻都在要求我去达到它。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可是不允许对你恋恋不舍。我是一名修士,我已经宣过誓。我在接受祝福之前,将卸下教职,回到静室斋戒和祈祷几个礼拜。在此期间,我不能谈任何世俗的事情,因此也不能和你谈话。”
歌尔德蒙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哀伤地说道:
“这么说,你现在就要做我本来也会做的事——终身进入修士团。可是当你修行完毕,斋戒够了、祈祷够了、打坐够了以后,你又打算干什么呢?”
“这个你清楚。”纳尔齐斯回答。
“是的。过几年你将成为首席教员,也许还会当上校长。你将改革教学,扩大图书室。说不定你自己还会著书立说,是不是?怎么,不是吗?那你的目标又在哪里呢?”
“目标?”纳尔齐斯微微一笑,“也许我死的时候会当上校长,或者当上修道院院长甚至是主教。反正一样。我的目标就是到能最好地造福世人的位置上去,找一片最能发挥自己特长和天赋的土壤,找一块尽量大的用武之地。除此之外,别无抱负。”
“一位修士没有别的目标吗?”歌尔德蒙问。
“不,可追求的东西还有的是,”纳尔齐斯回答,“一个修士可以终身学习希伯来文,诠释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或者修饰院里的教堂,或者关起门来沉思默想,以及做千百种别的事情。但对于我来说,这些全不是目的。我既不打算增加院里的财富,也不打算改革教团或者教派。我只想按自己的理解,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灵性服务。这不也是一种抱负吗?”
歌尔德蒙把这个回答考虑了很久很久。
“你是对的,”他说,“我大大妨碍你去实现自己的抱负了吧?”
“妨碍?哦,歌尔德蒙,谁都没有像你这样促成过我。不错,你带给了我某些困难,可我并不是害怕困难的人呀。我从困难中学到了本领,而且已部分地把它们克服了。”
歌尔德蒙打断他,半开玩笑似的说:“你克服得很不错呢!可是你说说看,你如此帮助我,指点我,解脱我,恢复我心灵的健康——你这是否就算真正为灵性服务呢?你这么干,看起来已使修道院失去了一名热心的、志愿的试修士,没准儿甚至给灵性教育培育出一个敌人;此人要做、要信仰、要追求的一切,都正好是与你认为好的东西相反啊?”
“为什么不算呢?”纳尔齐斯一本正经地说,“我的朋友,事到如今,你对我仍不很了解啊!诚然,看起来我帮助你的结果,是使将来少了一名教士;不过,却又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铺平了道路呀。即使明日你把我们美丽的修道院一把火整个烧毁了,或者你向世界宣布某种疯狂的异端邪说,我都一刻也不会后悔自己帮助你走上了这条道路。”
说着,他把双手亲切地搭在自己朋友的肩上。
“听着,亲爱的歌尔德蒙,这也属于我的抱负:将来,不管当了教师或是院长,或是忏悔神父以及其他什么职务,我都绝不至于碰见一个杰出的、特殊的人而不愿理解他,开导他,促进他。并且我告诉你:将来不管你和我变成了多么不同的人,不管我们的处境多么不一样,一旦你觉得需要我并真诚地对我发出呼唤,我都绝不会置之不理的。绝不会。”
这段话听起来恰似一段告别辞,而且确实含有惜别的滋味。歌尔德蒙站在朋友面前,注视着他,注意他那坚毅的面孔和矢志不移的眼神,心中真切地感到,他俩如今已不再是兄弟和伙伴,不再是同样的人;他们的道路已经各奔东西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一位不是梦想者,也无须等候命运的召唤;他是一名修士,已经以身相许于一种牢固的秩序和职责,已是修士团、教会和精神的仆人兼战士。他本人呢,他今天已明白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他没有故乡,等待着他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他母亲的遭遇一度也是如此。她抛弃了故乡和家庭,抛弃了丈夫和孩子,还有社会和秩序,还有职责和荣誉,走向了不可测知的远方,说不定早已沉沦在那里。她漫无目标,正像他也没有目标一样。所谓矢志不移,这是其他人的事,不是他的事。啊,这一切情况,纳尔齐斯早在很久以前就看得清清楚楚,预言得十分正确了啊!
第二天,纳尔齐斯已销声匿迹,像是突然学会了隐身术似的。他的课由另一位教员接替了,他在图书室中的座位也总是空空的。他还在院里,他还没有完全隐遁,有人偶尔还看见他走过后院的回廊,听见他在某座小礼拜堂中喃喃诵经,双膝跪在石板地上。大家知道,他这是开始在做那个大的修行了,他得斋戒并一夜起来祷告三次。他还存在着,但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人们能看见他,虽说次数极少;可是不能接近他,与他交往,和他谈话。歌尔德蒙知道:纳尔齐斯会再度出现,会重新走上讲台,坐到他在斋堂中的位子上,会重新开口讲话——然而,过去的一切都不会再有,纳尔齐斯将不再是他的纳尔齐斯。他这么想着,心里也明白了:修道院和修士生活,语法和逻辑学,学习和精神,这一切对于他之所以重要和值得留恋,完全是因为有过一个纳尔齐斯。他的榜样曾经吸引歌尔德蒙效法,曾经是歌尔德蒙的理想。不错,还有院长,歌尔德蒙也曾经尊敬他,爱戴他,视他为崇高的楷模。但其他那些人,那些教师,那些同学,那间寝室,那间斋堂,那些功课,那些练习,那些修行,这整个修道院——没有纳尔齐斯,它们不都是和他毫不相干了吗?他还在这儿干什么呢?他等待着,他站在修道院的屋顶下等待着,像是一个漂泊者遇上大雨偶然站到某处屋檐或大树底下,仅仅为了等待,仅仅作为过客,仅仅出于对这不好客的异地的恐惧。
在此期间,歌尔德蒙的生活中剩下的,只有犹豫和离情别绪。他去踏访了所有使他留恋或者对于他有意义的地方。他十分惊讶地发现,令他感到难分难舍的人和脸孔竟如此之少,就只有纳尔齐斯和达尼埃尔老院长,以及善良慈祥的老神父安塞尔姆,或者再加上和蔼可亲的看门人和住在附近的那个乐天的磨坊主——而且就连这些人,现在对于他也已是不现实的了。使他更难以割舍的倒是礼拜堂中那尊高大的圣母石像,以及大门旁边的使徒石像。在这些像前,在唱诗班座席的精美雕饰前,在后院回廊间的喷泉和刻着三个兽头的圆柱前,他久久地伫立着。有时他又走进院子,倚身在那些菩提树上,在那株栗子树上。有朝一日,这一切都会被他回忆起来,成为他珍藏在心中的一本小小的画册。然而眼下,在他还置身于其中的时候,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已开始消失,已渐渐失去真实性,变成了某种幽灵似的往昔的事物。他仍然和自己喜欢的安塞尔姆神父一块儿去采草药,仍然上磨坊去看长工们干活儿,还不时地应邀坐下来喝一杯酒,吃一点儿烤鱼;然而一切对他已显得陌生,多半已经像是回忆。他的朋友纳尔齐斯尽管在光线昏暗的礼拜堂和忏悔室中走动着,生活着,但对于歌尔德蒙来说他已经成了一个影子,同样,他周围的一切已失去现实性,已弥漫着一种秋意和伤逝的情绪。
真实而活跃的只有他的内心生活,只有不安的心悸,焦灼的渴慕,只有梦境中的苦和乐。只有在梦中,他才感到踏实,于是便全心全意地去做梦。在读书或学习的时候,在同学中间坐着的时候,他会突然神不守舍,忘记一切,完全沉湎在内心的激流和声浪中,任其将自己卷入一道道深不可测的峡谷,一道道色彩缤纷、充满着神秘音乐和奇妙景象的峡谷;在这些峡谷里,所有的音响都美如他母亲的歌喉,万千景物都亲切得像他母亲的明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