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书名:呐喊无声 作者:(美)蒂芙尼.麦克丹尼尔 & 王金冉 本章字数:10876 下载APP
“鸵鸟的翅膀欢然拍动。”
——《约伯记》39:13
“欢迎来到呼吸镇”的红字印在美国梧桐上的一块布满裂纹的谷仓木板上。我渐渐发现,在天堂和地狱之间,呼吸镇是一小块令人悸动的土地,蜥蜴会被车轮碾碎,人们说话就像无休无止的雷鸣。在这里,俄亥俄州的南部,你随着流浪狗的吠叫醒来,必须得永远警惕这背后是否潜藏着狼的身影。
“这个镇的名字怎么读来着?”崔斯汀问道,“呼吸镇?”
“你读的时候没有吸气。”父亲通过后视镜看着崔斯汀,“读它的时候,要仿佛你正在深呼吸,然后读呼吸,呼——吸。”
四周山丘耸立,像是人类向天堂发出的一声惊叹。作为阿巴拉契亚山脉的山麓,风化的砂岩形成了山脊和悬崖,融化的冰川断壁形成了山谷。古老的砂岩覆盖着绿色的苔藓和地衣,以与它们相似的事物命名。这里有魔鬼的茶桌、跛足的鹿和巨人的阴影。名字世代传承,宛如传家宝一般珍贵。
穿过山丘和土地的不是路,也不是街,而是当地人所说的巷。他们仿佛在说,这些满是泥土的道路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一些较宽阔的小巷。主巷是圣山米、木吉玩具店、幻想服装店和其他商店所在的地方。从主巷分叉出居民巷,每家每户都有一本《圣经》和一份制作面包的食谱。在更远的地方,是郊区的宅基地。在呼吸镇最完美的形象中,它化身为妻子和母亲,每到独立日,都记得把国旗挂在门廊的栏杆上。在呼吸镇最黑暗的形象中,它是一个不留下任何伤口,就能让你流血致死的地方。
父亲将车缓缓开进呼吸镇,像一个小心翼翼走路的人。不久,一个拿着黄色气球的白发男人出现在视野中。他站在一根木条的边缘。
“嘿,老朋友。”父亲冲着窗外边喊边向那个男人挥手。
“兰登·卡彭特?”男人也挥了挥手,“真的是你?”
父亲的回答是一声短促的汽车鸣笛声,我们继续往前开走了。
“那是老科顿·维德斯。”父亲告诉我们这群孩子。我们回头望着那个仍然挥舞着双臂的男人。
“这家伙寄的信就一直没停过。”母亲说着,看向飞上天空的黄色气球。
我把注意力转回到了我们周围的小镇。我们以前生活在荒野中,树木比男人高得多,草地和女人一样可爱。然而,呼吸镇有些不同。它吸气、呼气,似乎不像是一个被人类创造出来的镇子,而是一个自然生长的事物。我想把呼吸镇写成一首诗。如果有必要,我会很押韵,在念出它们的时候就像把石头投进一条河。这似乎是唯一能描述这个地方的方式,在这里,泥泞的小巷像一条条匍匐伸展的棕色宝石蛇,鳞片上反射着阳光。
父亲急转弯时,我抬起头看到巷牌。
“林荫巷。”我大声念出了名字。
高塔一样的树排列在巷子两旁,它们的枝丫编织在一起,宛如结冰的河流。这条巷子的尽头是通往我们家的车道,那里有大片的树林和尚未开垦的田野。在荒草丛生的车道上,停着一辆红色的汽车。倚在车子旁边的是利兰。他正在休假,父亲写信告诉他新房子的事,所以利兰说他会在这里和我们碰面。那时他二十二岁。他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身上穿着军装。
崔斯汀下车的时候,尖声喊了利兰的名字。
“你从哪儿弄来这么漂亮的新车?”父亲问道。他盯着利兰闪亮的新车。
“哦,只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借的。”利兰说。
“你从日本给我们带什么东西了吗?”崔斯汀问。
利兰写信说他最近驻扎在日本。他写的东西让我们无限神往——脸上涂抹白粉的女人、拖曳在地的美丽和服。他说,那里的屋顶被称作宝塔,形状却像层层叠叠的南瓜花。
“该死,当然了,我给你们带了些东西。”利兰递给崔斯汀一块镇纸,上面有彩色的旋涡。林特则得到了一块圆圆的灰石。
“我从日本的土里亲自挖出来的。”利兰告诉他。
“瞧它多么圆啊。”父亲对林特说,“它看起来像一只古老的大眼睛。”
林特因这个说法而笑了起来。
在利兰送给弗洛茜一把折扇的时候,她雀跃不已。她把折扇举到面前,在白色蝴蝶和镀金叶子的扇面画背后眨动着眼睛。
我的礼物是一个粉色的丝绸盒子,里面是一套丝绸面料的睡衣。睡衣上有饰扣和可以扣上的纽扣。我习惯了丹宁布、棉布和法兰绒这样的面料,但不习惯丝绸。我从来没有摸过这么柔软的东西。我把睡衣贴在脸颊上,弗洛茜拿起一只袖子,贴在她的袖子上。
“摸上去凉凉的。”弗洛茜笑着说。
“你知道吗,丝绸来自虫子。”父亲说道。
“虫子?”弗洛茜缩回了手,“不要。”
利兰把手伸进车里,取出一个首饰盒,它和我的整条胳膊一样长。它的顶部是一个宝塔形的屋顶,闪亮的黑漆上画着盆景树和莲花。两扇前门敞开,衬里是丝绸,里面的小抽屉和小隔间包围着一个随着音乐起舞的小妇人雕像。利兰把盒子交给菲雅,她尴尬地抱在怀里,迅速关上门,音乐就停止了。
“菲雅的礼物怎么这么大?”弗洛茜问道,她合上折扇。
利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然后从车子的储物箱里拿出两个小鸟雕像。鸟是由红色的玻璃做的。他把一个给了母亲,另一个给了父亲。
“这真的……真的很好,儿子。”父亲拍了拍利兰的肩膀。
利兰退后一步,双手插进兜里,冲着房子点头。
“我一直在等你们。”他说,“我甚至没有往窗户里偷看。”
父亲把他的鸟递给母亲,和她的鸟放在一起,他张开双臂丈量着面积。
“你们能相信吗?”他问道,“所有这些土地都是我们的,没有人能要求我们离开。”
我们每个人都在高高的、参差不齐的草丛中独自行走。独立的车库里面冲出来一只浣熊。房子很大,被深色的常青灌木严密护卫着。它更像是属于大地,而不是人。四面墙都爬满了常春藤,藤蔓缠绕着门廊残存的栏杆,门廊底部长满了灌木,使得门廊向右倾斜。泥蜂的巢穴像一根蛀空的棒子一样悬挂着,四处游荡的蜥蜴不需要藏身之处。
“我要捉一百只,把它们都放在我的房间。”崔斯汀一边说,一边追逐着这些爬行动物。
房子有两层,不包括阁楼。这座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歪歪扭扭的,看起来不过是一个被紧靠它生长的松树的影子缠住的古老的梦。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上摇摇晃晃的门廊台阶,仿佛它们随时都可能坍塌。父亲用双手抓住两侧的廊柱,测试它们是否稳固。
“它们很稳。”他说。
母亲走在最后。她的鞋跟卡在了顶层台阶的裂缝里,父亲试图解救她时,她咒骂起来。
“这地方就是个陷阱。”她一边看着房子,一边把自己的重量托付给父亲的肩膀。房子的木板之前被漆成黄色,但漆皮已经剥落,赤裸的木头暴露在外,像砂岩一样被侵蚀了。
“真是个垃圾场。”母亲在父亲救出了她的鞋子后说道。
“光从面积上看,它已经很值了。”父亲立马说,“而且,没有什么是修不好的。”
“连同其他的一切都能修好,是吗?”母亲的语气很平和,她抬头盯着门廊天花板上的脱落部分。
我们走向前门,绕过地板上高大带刺的蔓生杂草。巨大的落地窗没有被打破,但已经裂开,上面布满灰尘。玻璃上有些地方被当地人擦过,他们害怕房子,所以不敢冒险进去探望那些鬼魂。他们只是把脸贴在窗户上,想看看房间里面潜伏着什么。
父亲开始摆弄那扇只挂着一根铰链的纱门。纱门已经被切断了,松动的一端晃动着。突然,最后一根生锈的铰链也断了,倒下的门把他撞了出去。他在跌倒之前站稳了脚跟,然后迅速把门放下,像是他本来就打算把门拆下来似的。
“你能不能别捣乱了?”母亲从他身边挤过去,“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房子已经被赊给了魔鬼吗?”
她在宽大的前门停了下来,四块嵌板中的三块连同门把手和锁一起消失了。她摇了摇头,然后推开了门。
走进屋子,就像是跨过鬼门关进入了坟墓。木质地板上原本漆着一个大钟面,如今堆满了干枯的棕色叶子。房子中央有一座宽大的环形楼梯,它曾一度非常华美。而此时,唯一没有被偷走的东西就是台阶了。
被楼梯分开的是两间客厅。透过破裂的墙体,外面的树叶缓缓爬进来,直到真实的树叶生长在画着花和藤蔓的老旧墙纸上。我到现在还能记起那面墙纸,薄荷与丁香花缠绕在一起,像是长满了一个漫长的春天。我觉得之前的女主人选择这面墙纸,是因为她爱自己的房子。
“皮科克一家的故事是真的吗?”菲雅摸了摸客厅和餐厅之间的弹孔,“我还以为是瞎编的。”
皮科克一家在一九○四年建造了这座房子。凭借拥有的财富,他们的生活挥金如土。一九四七年,他们打算把他们的房子翻修成现代样式。在翻修不久后,全部八名家庭成员神秘失踪。没有尸体,没有血迹,只有墙上的八枚弹孔。
父亲儿时的玩伴——煤渣砖约翰,拍得了皮科克一家的地产。煤渣砖约翰拥有各式各样的出租房,但每个人都告诉他,买下皮科克一家的房子就是买下了一个诅咒。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处房产越来越破败。小镇外的抢劫者毁坏和偷走了任何他们能毁坏和拿走的东西。他们不像镇子上的居民那么害怕诅咒。
当父亲给煤渣砖约翰写信,告知他我们要到呼吸镇后,煤渣砖约翰很快回信:
我有一座房子要送给你,但我告诉你,亲爱的朋友,它被诅咒了。它的主人消失了,再也没寻见。我能确定的是,我没看见过飘浮的床单,也没看见过门会自己关上,尽管有弹孔(一共有八个),但从来没有人在我面前流过血。如果这房子闹鬼,那鬼可不太擅长这个。我之所以觉得它被诅咒了,是因为大家都这么说。我送你这座房子是出于私心。我希望它能带给你足以称作家的感觉,让你不忍心离开。就当是我这些年太过孤独吧,亲爱的朋友。
父亲说没有任何不幸降临在这座房子上,那些谣言不过是为了让小镇上的居民有话可谈。
“再说了,对于一个早就被诅咒的家庭来说,加上一个新的诅咒算得了什么呢?”母亲说道。
弗洛茜指着我们可以摆放电视的地方,轻快地跳过去。
“这里可以看《美国舞台》(1)。求你了,我们买台电视吧。”她拽着父亲的衬衫。
“我们到时候再说。”他答道。
林特从我身边走过,来到一个靠墙站着的老虎雕像身边。老虎的形貌非常逼真,尽管它没有左后腿,玻璃做的眼睛也被挖走了。
林特纤细的手指沿着老虎的条纹滑动。他把他的头靠在老虎身侧,仿佛在倾听老虎的心跳声。他蓬松的棕发落进了他深棕色的眼睛里。崔斯汀则偷偷溜到另一侧,藏在老虎的嘴巴后面,开始低声咆哮。林特被声音吓到了,他倒在墙上,呜咽的同时把自己蜷缩得更小。父亲听见了动静,走了进来,一边把林特抱住,一边训斥着崔斯汀。
“老天,我只是在开玩笑。”崔斯汀站了起来。
当崔斯汀看到我时,他摸着他的手枪皮套,取下他的玩具手枪。
“那我就抓走一个小印第安人。”他开始追我。
“别烦我。”我努力跑得比他快。
“我不。”他朝空中开了一枪,“我接到命令,要把所有野蛮人赶出这片土地。”
我躲在菲雅身后。
“别让他抓到我。”我拽着她的裙子。
利兰冲进房子,抢走了崔斯汀手中的枪。
“你不应该追你的姐姐。”利兰说道。他仔细看了看玩具枪,然后把枪举起来,对准墙上的弹孔。
“砰!”他的叫声吓了菲雅一跳。
“利兰,军队发给你枪了吗?”崔斯汀问。
“当然。”利兰把手枪还给崔斯汀。
“我打赌肯定没有我的好。”崔斯汀说道。他对准墙上的一只祖母绿甲壳虫开了一枪。
菲雅迅速抓住我的手,我们一起走进厨房。台子上放着打碎的搅拌碗和十几条木制擀面杖,堆得像柴火堆。在壁挂式水槽的底部,有一本烹饪书。它摊开着,仿佛不久前有个女人还用指尖翻阅过书页。
“贝蒂,”菲雅指着正穿过走廊的弗洛茜,“不如我们看看她要去哪儿,那里说不定会有宝藏。”
我们一起跟着弗洛茜来到楼梯口。第七级台阶上有一颗线条粗糙的爱心,是用折叠小刀刻下的。
“我们的房子里曾经住过恋人。”弗洛茜一边说,一边踩过那颗爱心上了楼。
四间卧室都在二楼。我把睡衣盒子交给菲雅,这样我就能和弗洛茜比赛探险了。第一间卧室很长,可以同时俯瞰前院和后院,但门不见了。我们都知道这间宽敞的房间会是父母的。
走廊对面是楼上唯一的浴室。浴室里的铸铁浴缸还在,因为它太重了,谁也偷不走。马桶也还在,但它的水箱盖坏了,马桶座也从上面脱落了。
弗洛茜把头探进一间面向后院的小卧室,告诉菲雅这可能是菲雅自己的房间。
“既然你有单独的房间,你就不需要一个大房间了。”弗洛茜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拨弄她的头发。
“她有单独的房间,是因为她是长姐。”我提醒弗洛茜。
“她只有十七岁,她还没有大到能做任何重要的事。”弗洛茜说道。然后她决定把林特和崔斯汀的房间安排在菲雅旁边。
弗洛茜踏入前面的卧室时,拍了拍手,然后说:“我们的房间,贝蒂,就是这一间了。”
这个房间闻起来很潮湿。天花板上的水渍看起来像刚留下的新鲜瘀青,边缘是黄色、白色和绿色的。上面能看见蜘蛛网,新的旧的都有。一条破旧的跳绳盘绕在碗里,像一条蛇。地上到处都是砸碎窗户的石头。
“老天,这镇子上除了砸窗户,就没什么更好的事做了,是吧?”菲雅说着走了进来,踢着石头,“林特会喜欢看到这些的。”
石头用纸包着,纸外面捆着橡皮筋,现在橡皮筋已经腐烂了。纸上写着一些名字,就好像这座房子是一口许愿池,供那些想诅咒别人的人下咒。
房间中央有一个盒子,一侧被砸碎了。我把手伸进盒子里,拿出一本破旧的海伦·胡文·桑特迈尔写的《香草与苹果》,还有一瓶空的蓝色华尔兹香水。弗洛茜从我手中一把夺过了那个心形的瓶子。
“就像被王子吻了一下。”她咂咂嘴,把香水瓶从脖子轻揉到嘴唇。
“里面还有什么?”菲雅指着盒子问。
我捡起盒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首先是一条灰蓝色的手帕随着橡树叶和枫树叶形状的金色箔纸飘落下来,然后是一张一九三七年的报纸,文章详细报道了阿梅莉亚·埃尔哈特(2)的失踪,还有几枚竞选徽章,其中一枚是艾尔弗·兰登(3)一九三六年的竞选徽章。兰登的照片底下是他的口号:生命、自由和兰登。
“他的名字和爸爸的一样。”我拿起徽章,举给我的姐姐们看。
“嗯……”这是弗洛茜把香水瓶放到窗台上前唯一说过的话。“哦,看哪。”她的眼睛捕捉到两扇窗户间的两枚弹孔。
“两个洞意味着两个人在这里中枪了。”母亲的声音围绕着我们。
我们转过头,看见她怀着好奇心冷静地从门口向里面打量。
“也可能是一个人中了两枪。”菲雅说,“也许子弹没有射中,因为这里没有尸体。”
“他们被谋杀了。”弗洛茜也说道,“可能不是用枪杀的,凶手用的是斧头。”
弗洛茜尖叫着,张开双臂朝我猛扑过来。我把她推回去时,利兰正好把他的头探进房间。
“你会留在这里吗?”母亲问他。
“回军队前,我还要去几个地方转转。”他靠在门框上,戳着靴子的后跟,把下巴靠在胸前。
“好吧,我不怪你不留下,”母亲说,“你能透过地板看到大地,透过天花板看到天空,这完全称不上是房子。”她急促地吸了口气,补充道,“至少我们知道魔鬼一直都在哪里出现了。”
她走出去时摇了摇头。
当菲雅向后靠在弹孔上的时候,利兰抓住机会,慢慢走进房间,踢起那些竞选徽章。
“菲雅,你喜欢你的首饰盒吗?”利兰问她,“你把它落在门廊了。”
菲雅没有回应他,这时他的声音阴沉下来:“你是不是觉得我送你睡衣更好?”
她把我的睡衣盒抱在胸前。
“我只是替贝蒂拿着。”她说。
他转向我和弗洛茜。
“你们俩别烦我。”他说。
“但这是我们的卧室。”我告诉他。
他把我扔到走廊里,差点儿把我的胳膊拧下来。接着,他也把弗洛茜推了出来。还没等我们回去,他就猛地关上了门。我试着扭动门把手,但他在另一边用手攥着它,于是我用小小的拳头砸门。
“没什么大不了的,贝蒂。”弗洛茜挽着我的胳膊说,“我们去看看房子的其他地方吧。”
我们穿过走廊。我没有像弗洛茜那样数着我们脚下嘎吱作响的死甲虫,我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利兰的情景。父亲在我们租的房子里开辟了一个菜园,菜园里种着几排玉米。父亲总是告诉我们,当玉米穗成熟时,玉米穗会变干,玉米皮会变黑。
“有些人会剥开玉米皮检查谷粒。”父亲会说,“千万别这么干,因为如果它没有成熟,你就得把穗子留在茎上。但既然你已经剥开了玉米皮,害虫就会钻进去蛀坏谷粒。”
尽管如此,利兰还是在玉米没有成熟的时候剥开了穗子。
“你会毁了玉米的,儿子。”父亲告诉利兰。
利兰没有停下,他和父亲开始争吵。我不知道是父亲先动的手还是利兰先动的手。我只知道,一切结束后,玉米秆都被压扁了,父亲也留下了一个黑眼圈。不久之后,利兰就参军了。
“这是第九十八、九十九、一百……这是第一千只甲虫。”弗洛茜一直在数死去的甲虫。
走廊传来的滑动声使她停了下来,是父亲在把床垫推进他和母亲的房间里。林特和崔斯汀就跟在他身后,仿佛在举行阅兵仪式。
“贝蒂,你认为我们的兄弟很可能是地球上最蠢的男孩吗?”弗洛茜问。
听到她的话,崔斯汀停止了行军。他把手放在枪套上,说两个女孩光脚出门是违法的。
“别动!警察!”他跑向我和弗洛茜,用他的玩具枪射我们的脸。
“你也光着脚,蠢货。”我和弗洛茜一起说道,然后推开了他。
“嘿,嘿,在我们的新家里不许有人打架。”父亲说道。他走进走廊,林特紧紧跟着他。
父亲搓着手,微笑着环顾四周。
“我感觉我可以吞下整座房子,我已经如此爱它了。”他说。
他望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这扇门曾经被漆成淡紫色,上面还残留着些许颜色,像是一段难以抹去的往昔岁月。彩色的玻璃嵌板已经碎了,地板上的彩色玻璃碎片就像宝石一样散落着。父亲穿着他的工作靴,把锋利的碎片踢到角落里,让光着脚的孩子们安全地走在他身后。
“我打赌这扇门是天堂的入口。”父亲说着打开了它。
可我们看到的是纵横交织的蜘蛛网和通向狭窄楼梯的黑暗。
“关……关……关门。”林特退后一步,“立……立……立刻。”
“没事的,儿子。”父亲说,“没什么好怕的,只是一座老旧的楼梯和一座老旧的阁楼,除了木头和钉子,什么都没有。”
但林特不抱有任何侥幸,他跑到了走廊的另一头,在拐角处偷看着我们。
“我们先进去看看。”父亲告诉林特,然后转身走向楼梯。
“其他人注意脚下。”父亲一边说,一边走在了最前面。
台阶在我们脚下嘎吱嘎吱地呻吟着,我发现自己在寻找可以抓牢的栏杆。我又仿佛听到什么东西在抓挠,一股冰冷的穿堂风刺痛了我的皮肤。我的心跳得如此之快,就连指尖都能感觉到。弗洛茜向我靠了过来,而崔斯汀则把手放在手枪上,似乎随时准备开枪。
我们越往上走,空气里的那股奇怪的芳香就越浓烈。这香味让我想起有一次我在月光下捡到的那根白鸟羽毛的气味。
“我打赌皮科克一家的尸体就在这上面。”就在我们到达楼梯上头时,弗洛茜说道。
但和房子的其他地方一样,阁楼也被清空了,留下来的只有一个盒子,里面装着用过的梳子和一个标签上写着“重要”的脏罐子。
“这上面臭死了。”在我们分散去探索这宽阔的房间时,弗洛茜捏着她的鼻子说道。
“爸爸,地板上这些是什么?”我一边问,一边把脚底翻过来,想看清嵌在脚后跟上看起来像小黑虫的东西。
父亲捡起一粒黑色的颗粒。
“我们该下楼了。”他说。
从上面传来的吱吱声使我们抬起头来。父亲赶紧用手捂住弗洛茜的嘴,免得她看到挂着的蝙蝠而尖叫起来。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向台阶,父亲低声对我和崔斯汀说保持安静。他等到我们都下了楼,才松开弗洛茜的嘴。
“我不能和蝙蝠住在一起。”她说。
“蝙……蝙……蝙蝠?”林特在走廊尽头喊道。
“它们会在我们睡着的时候吸我们的血。”弗洛茜打了个寒战,仿佛她能感受到蝙蝠在爬遍她的全身。
“没错,爸爸,”我补充道,“我们都会变成吸血鬼的。那样的话,我们就不得不在晚上种菜了,因为我们再也不能晒太阳。”
“蝙蝠不会伤害我们的,”父亲轻轻地关上阁楼的门,“它们是善良的生物。”
“但我们不能和它们一起生活。”弗洛茜甩动她的胳膊。
“我会让它们飞出阁楼的,”父亲说,“然后给它们做一间小小的房子,放在空地的一根柱子上。这样即使它们不住在这里,它们仍然会觉得它们和我们卡彭特是一家人。”
“你要怎么让它们飞出去?”崔斯汀问。
“我会用血星星。”父亲压低了声音。
“什么是血星星?”我想象着天空浸泡在血色里。
“星星里充满了我们死去的切罗基长老的血。”父亲说,“他们的血是如此崇高,以至于与他们的灵魂一起升天,变成了血红色的星星,为所有人撒下智慧的光辉。”
“根本没有血星星这种东西。”弗洛茜迅速反驳道。
“哦,当然有,弗洛茜。”父亲接着说,“在血星星之前,没有四季。第一滴血带来了春天,第二滴血带来了夏天,第三滴血带来了秋天,第四滴血带来了——”
“傻爸爸。”弗洛茜走到前面,假装用小指在涂口红,“我们去看看谷仓吧。”
弗洛茜在前面带路,父亲把林特抱下楼梯,崔斯汀紧跟在后面。
我在自己的卧室门口停了下来。门敞开着,但房间里空无一人。我的睡衣从破烂的盒子里掉了出来,散落在地板上,睡衣已经破了,好像被人踩过。
在隔壁房间,母亲坐在床垫上。在她揉自己的腿时,我看到了夹在她的尼龙袜和脚掌之间的熟悉的方形纸片。那时,我以为那些方形纸片是用来防止她的鞋子在脚掌上滑动的。
“菲雅和利兰在哪里?”我问她。
“别烦我。”她转过身,开始往床垫上爬,“我要在做晚饭前小睡一会儿。”
“可是他们去哪儿了?妈妈?妈——妈!”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两根眉毛竖得笔直,然后说:“如果你再来烦我,我就用你长长的印第安头发把你吊在树上,叫乌鸦来啄你的眼珠子。你想这样吗,宝嘉康蒂(4)?”
我飞快地冲下台阶,差点儿从变形的楼梯上摔下来。我追上了父亲和其他人,他们站在巨大谷仓前的院子里。谷仓高大但破损的四壁在一个石板屋顶下相交,屋顶上面印着“1803”,每个数字都和屋顶一样长。
“这是俄亥俄州成立的日子。”父亲告诉我们。
我们把目光投向谷仓木板上褪色的手印。我想象人们把手浸在各种颜料里面,然后将整个身体甩在谷仓上,而手掌最先触碰木板。一些手印已经模糊了,这情形看起来好像是有一天晚上所有人都开始跳舞,并且试图让谷仓加入进来。
“手印属于建造者,”父亲把自己的手放在一个黄色的手印上,“或者属于某个不肯放手的人。”
他冲谷仓微笑,仿佛拥有这样一个谷仓便是迈入了幸福生活。
“我打赌会在里面找到一匹小马。”崔斯汀说道,他和弗洛茜跑进谷仓探索。
林特跟着他们,但他总是停下来捡石头。
“爸爸,”我问,“你知道利兰和菲雅去哪里了吗?”
“我们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他们沿着巷子走了。我想他们是去镇子上看看大伙儿都过得怎么样。”
他转过身,仔细眺望这片土地。
“想象一下这里的四季,小印第安人。”他笑了,“今年春天余下的日子,你会爬上那棵树。”他指着院子里那棵高大弯曲的红针栎树,“夏天到来时,你就可以一整天都在菜园里吃西红柿,菜园会建在那边。”他指着房子旁边一片长长的草地,“秋天,你会坐在后门廊上,看着树叶飘落在地。冬天来临时,你会嘲笑光秃秃的树,说它们长得都像八脚朝天的蜘蛛。”
他把脚跟深深埋在地里,盯着屋后一棵柿子树旁流淌的小溪。
“世界上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就在此处,就在林荫巷的尽头,”他说,“就像上帝把我们捡起来,安放在他的口袋里。”
一声惊雷回响在天空中。林特跑出谷仓,奔向父亲。我抬头看着树梢上聚集的乌云。
“像是从火里升起的烟。”我说。
“也许这就是暴风雨。”父亲眯起眼睛望向云中察看,“我们最好在暴风雨真的到来之前把所有东西都搬进去。”
我和林特跟着父亲来到小巷。他把床垫从车顶掀下来,顶在自己头上。林特模仿父亲的样子和他一起向门廊中走去。
我转向我们隔壁的房子。在修剪整洁的院子里,有一个小女孩,她满头都是卷曲的金色短发,头发用白色的缎带系着。她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红色皮球,正把皮球高高地弹过头顶。
“我七岁。”当我靠得足够近时,我对她说。
“我六岁。”她说。
她的连衣裙是可爱的蓝色,袜子上有相衬的蓝色皱褶饰边。
“我喜欢你的袜子。”我说。
她笑了,我回头看她在对谁笑。当我意识到是我时,我也冲她高兴地笑了。她把红色皮球弹给我,我接住球,丢还给她。我们这样传了好几次。她的笑声听上去像是一个小铃铛。
“扔高点儿。”她说。
我尽可能扔高。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接住球后说。
“你也是我的好朋友。”我跳上跳下,拍着我的手。
“我们每天都一起玩。”她一边说,一边把球弹给我。
我接住了球,就在这时,她家屋子新刷好的纱门打开了。一个穿着淡蓝色裤子的男人走了出来,用手指着我。
“把球还回来,马上!”他对我说,“在这个社区,没有人偷东西。”
“我们在玩。”我说。
“我们在玩,爸爸。”女孩赞同地说。
“我什么也没偷。”我肯定地补充。
“没(5)是异教徒说的话。”他一边说,一边把女儿拉到身后,“现在,把球给我。”
我把球丢给他。我意识到他没有穷人那样的手,也不像穷人那样毫不起眼。他手表的表盘反射阳光,形成了一个刺目的光点。他那双冰冷的眼睛似乎也是如此。
“亲爱的?”纱门再次打开,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她似乎是飘到院子里的。她飘过自己种植的百日菊,站在了那个男人身后。她从他宽阔的臂膀后面望过来,问他:“她是从哪里来的?”
“从这里来的。”我不介意亲自回答她,我指着我们的房子,“我们要搬进来了。”
她抓住那个男人的小臂,她的珍珠耳环在颤抖。
“有色人种家庭?”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当一个有色人种家庭搬到我妈妈的社区时,她说连水的味道都尝起来不一样了。”
“你的话可没有让我惊讶。”他说道,然后冲着球点了点头,“她想偷这个。”
“我们不能再要这个球了,在她碰过之后。”女人把她的小女孩抱起来,“有色人种总是有某种疾病,球上到处都是她的细菌。”
“你是对的。”他赶紧丢掉了球,掏出干净的手帕擦拭自己的手。
“露西丝,你必须小心挑选你的玩伴,亲爱的。”这位母亲把女孩的头护在她的肩膀上,抱着她走进屋子,“脏孩子会带给你脏东西。”
男人在妻子和孩子安全进入屋子后,冲我拍巴掌。
“滚出去。快点,滚。”他拍得更响了,好像我是四肢着地走路的动物,肚子在泥巴上摩擦。
“我说滚。”他跺了跺脚,朝向我迈了一大步。
我跑回去,站在我们的车道上。他走上门廊的时候一直在盯着我。他把白色柳条家具上的绿色条纹枕头抖松,然后走进了屋子。
我迅速做了一个决定,我回到他们的院子里,捡起那个红色的皮球。我认为我又听到了他们开门的声音,但我没有停止奔跑,直到我安全地站在我们家高高的杂草丛中。我在我们的车道上弹着球,想着这个男人,想着他拍打那双白手的样子。
呼 吸 镇 报
夜深人静时,窗户被打碎
今天清晨,杜松老爹超市的工作人员发现一扇巨大的前窗被击碎,于是展开了清理工作,玻璃在他们脚下嘎吱作响。附近的几名住户反映称,凌晨一点半左右,他们听到附近有枪声。
当被问及这起破坏事件时,警长评论道:“在呼吸镇,我们非常重视这起故意破坏事件。”
目击者反映称,枪声响起后,他们看到一个人影从超市里跑了出来。目前还没有关于对嫌疑人的清晰描述。
当地居民、来自壶巷的格雷森·耶洛因前来查看损坏情况。
“窗户破了真是可惜。”他说,“那是块好玻璃。”
现场虽然找到了血迹,但后来确认是从一个破瓶子里洒出来的番茄酱。
(1)《美国舞台》是美国的一档音乐表演节目。
(2)阿梅莉亚·埃尔哈特是第一位独自飞越大西洋的女飞行员。当她尝试首次环球飞行时,在飞越太平洋期间神秘失踪。
(3)艾尔弗·兰登是一九三六年美国总统大选共和党候选人,最终输给了富兰克林·罗斯福。
(4)宝嘉康蒂:英属弗吉尼亚州印第安人,印第安部落波瓦坦族酋长波瓦坦的女儿。
(5)没(ain’t)被认为是受教育程度较低的人的日常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