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论河东君殉家难节。)及王昶所辑《陈忠裕(子龙)全集·十·秋潭曲》(原注:“偕(彭)燕又(宾)、(宋)让木(征璧)、杨姬(影怜)集西潭舟中作。”),其中有“明云织夜红纹多”(“云”字可注意)、“银灯照水龙欲愁”(“龙”字可注意)、“美人娇对参差风,斜抱秋心江影中”(“美人”及“影”字可注意)、“摘取霞文裁凤纸,春蚕小字投秋水”等句。此诗题下并附原案语云:《抱真堂集》:宋子与大樽(陈子龙字)泛于秋塘,坐有校书。(寅恪案:此文乃宋征璧《含真堂诗稿·五·秋塘曲》序文。王兰泉引作《抱真堂集》,与今所见本不同。)后称柳夫人,有盛名。
原案语又云:
《莼乡赘笔》:柳如是,初名杨影怜。流落北里,姿韵绝人。钱宗伯一见惑之,买为妾,号曰河东君。(寅恪案:今检《名人笔记汇海》中《莼乡赘笔(四卷本)》,未载此文。但申报馆印董含《三冈识略(十卷本)》,第六卷“拂水山庄”条之文,与王兰泉所引《莼乡赘笔》相同。岂王氏所见者,异于《名人笔记汇海》本耶?)
今观此明确为河东君而作之诗,其中既以“美人”指河东君,则“美人”二字当是河东君之字或号,而其初必有一名,与此字或号相关者,此可依名与字或号相关之例推知也。考徐电发(釚)《本事诗》选录程孟阳(嘉燧)《縆云诗三首》,其题下注云:
朱长孺(鹤龄)曰:孟阳此诗为河东君作。
寅恪案:电发与长孺俱为吴江人。同里交好,所记必有依据。又考长孺与牧斋关系至密。如《牧斋有学集·一五》吴江朱氏《杜诗辑注序》云:
吴江朱子长孺馆于荒村。
同书一九归玄恭《恒轩集序》云:
丙申闰五月,余与朱子长孺屏居田舍。余翻般若经,长孺笺杜诗。(寅恪案:可参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自序》云:“申酉之岁,予笺杜诗于牧斋先生之红豆山庄。”)
《牧斋尺牍·二·与毛子晋书》第二十通云:
顷在吴门,见朱长孺《杜诗笺注》,与仆所草大略相似。仆既归心空门,不复留心此事,而残稿又复可惜。意欲并付长孺,都为一书。第其意欲得近地假馆,以便商订。辄为谋之于左右。似有三便。长孺与足下臭味欣合。长孺得馆,足下得朋。一便也。高斋藏书,足供翻阅。主人腹笥,又资雠勘。二便也。长孺师道之端庄,经学之渊博,一时文士罕有其偶。皋比得人,师资相说。三便也。仆生平不轻荐馆,此则不惜缓颊,知其不以躛言相目也。
及《牧斋尺牍·一·与朱长孺书》云:
小婿自锡山入赘,(寅恪案:河东君以其女赘无锡赵玉森之子管为婿。)授伏生书,欲得鲁壁专门大师以为师匠。恃知己厚爱,敢借重左右,以光函丈。幸慨然许之,即老朽亦可藉手沐浴芳尘也。
又如朱鹤龄《愚庵小稿·四·闻牧斋先生讣(五律)二首》,同书五《牧斋先生过访(七律)》一首等及同书十《与吴梅村祭酒书》云:
夫虞山公生平梗概,千秋自有定评,愚何敢置喙。若其高才博学,囊括古今,则敻乎卓绝一时矣。
等,即可为证。又潘柽章《松陵文献》所附其弟耒后序云“朱先生与亡兄交最厚”,及此书六《人物志·六·周道登传》末略云:
潘子曰:公于先大父为外兄弟,故得备闻其遗事。
盖潘柽章为周道登之姻戚,复与朱鹤龄交谊最厚。河东君本出自吴江周道登家(详见后章)。朱氏殆由潘氏之故,辗转得知周氏家庭之琐屑,不仅与周氏同隶吴江,因而从乡里传闻,获悉河东君早年旧事。然则长孺所言程孟阳之《縆云诗》乃为河东君作者,实是可信,而河东君最初之名乃“縆云”之“云”字,可以推知矣。
复次,程嘉穟《耦耕堂存稿诗》中有《朝云诗八首》。又有《今夕行》,其序略云:
甲戌七月,唐四兄为杨朝赋《七夕行》。十二夜复过余成老亭。和韵作此。
据此更可证河东君曾一度称“杨朝”。依上论江总字总持,杜牧字牧之之例。“杨朝”自可字“朝云”。徐虹亭《本事诗·六》选程松圆《縆云诗》,引朱长孺之言,知其为河东君而作。但不选《朝云诗》及《今夕行》,殆未知河东君曾一度以“杨朝”为姓名,以“朝云”为字耶?然则河东君之此名此字,知者甚鲜,观电发之选诗,可以证知也。至《耦耕堂存稿诗》中诸题如《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予家》《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及《六月鸳湖与云娃惜别》等,又皆河东君称“云”之例证。兹暂不多述。详后论崇祯七年甲戌河东君嘉定之游节。河东君最初之名既是“云”字,其与“美人”二字之关系如何耶?考《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二·长相思》云:
美人如花隔云端。(寅恪案:《玉台新咏·一》枚乘《杂诗九首》之六云:“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
此“云”与“美人”相关之证也。但窃疑河东君最初之名不止一“云”字,尚有其他一字亦与“美人”有关。如《陈忠裕全集·一五·陈李倡和集·秋夕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七律)二首》、宋征璧《含真堂诗稿·五·秋塘曲》及《耦耕堂存稿诗》中《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归雨宴达曙用佳字(七律)》,皆卧子、让木、松圆等为河东君而作之诗,可决定无疑者也。卧子句云:“满城风雨妒婵娟。”让木句云:“校书婵娟年十六。”松圆句云:“烟花径袅婵娟入。”初视之,“婵娟”二字不过寻常形容之辞耳,未必与河东君最初之名有何关连也。继而详绎大樽所作诗词之与河东君有关者,往往发见“婵娟”二字,则殊不能不令人疑其与河东君之初名实有关连。兹仅择诗中有“美人”及“婵娟”两辞并载者,以为例证。(《陈忠裕全集·十·陈李倡和集·仿佛行》:“罗屏美人善惆怅,妙学此曲双婵娟。”虽“美人”与“婵娟”并载,然据此诗后附李雯《仿佛行(并序)》,知为吴郡女郎青来而作。青来本末未及详考,或与舒章《仿佛楼诗稿》之名有关,故不举为例证,姑记所疑于此。)至于其他可能为河东君而作之诗词中,虽有“婵娟”二字,而不与“美人”一辞相连者,暂于此不录,俟后论陈、杨关系时再详焉。如《陈忠裕全集·三·几社稿·古乐府·长相思二首》之二云:
又闻美人已去青山巅,碧霞素月娱婵娟。
同书十《属玉堂集·霜月行》其一云:
我思江南在云端。(寅恪案:此句即用太白诗“美人如花隔云端”句。“云”字可注意。)
其二云:
玉衣不敢当婵娟。
其三云:
美人赠我双螭镜,云是明月留清心。寒光一段去时影,(“影”字可注意。)可怜化作霜华深。(“怜”字可注意。)持镜索影不可见,(“影”字可注意。)当霜望月多哀音。红绡满川龙女寤,买之不惜双南金。温香沉沉若烟雾,裁霜翦月成寒衾。衾寒犹自可,梦寒情不禁。离鸾别凤万余里,风车云马来相寻。(“云”字可注意。)愁魂荒迷更零乱,使我沉吟常至今。
同书一一《平露堂集·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云:
图中美人剧可怜,年年玉貌莲花鲜。花残女伴各散去,有时独立秋风前。何得铅粉一朝尽,空光白露寒婵娟。
同书同卷《湘真阁稿·长相思》云:
美人昔在春风前,娇花欲语含轻烟。欢倚细腰欹绣枕,愁凭素手送哀弦。美人今在秋风里,碧云迢迢隔江水。写尽红霞不肯传,紫鳞亦妒婵娟子。
据此“婵娟”与“美人”两辞实有关连,而其关连之出处本于何等古籍乎?考《杜工部集·五·寄韩谏议诗》有“美人娟娟隔秋水”之句。此“美人”二字与“娟”字相关之出处。职此之故,寅恪窃疑河东君最初之名实为“云娟”二字。此二字乃江浙民间所常用之名,而不能登于大雅之堂者。当时文士乃取李杜诗句与“云娟”二字相关之“美人”二字以代之,易俗为雅,于是河东君遂以“美人”著称,不独他人以此相呼,即河东君己身亦以此自号也。
以上之假说若果为真实,则由此引出之问题亦可解决。如《东山酬和集·一·有美一百韵》,乃牧翁极意经营之作。其以“有美”二字题篇者,初视之,不过用《诗经·郑风·野有蔓草》所云: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皆臧。
之出处。虽颇觉其妙,然仍嫌稍泛。若如其用“有美”二字以暗寓“美人”即河东君之意,则更觉其适切也。又,《初学集·二十·下·东山诗集·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八首》之三“曾楼新树绛云题”句下自注云:
紫微夫人诗云:“乘飙俦衾寝,齐牢携绛云。”故以绛云名楼。(寅恪案:此诗见《真诰·一·运象篇一》。)
又,八首之五“匏爵因缘看墨会”句下自注云:
紫清真妃示杨君有“匏爵分味,墨会定名。”之语。(寅恪案:此文出《真诰·一·运象篇一》。)
及“苕华名字记灵箫”句下自注云:
真妃名郁嫔,字灵箫。并见《真诰》。(寅恪案:此文见《真诰·一·运象篇一》。)
初视之,似牧斋已明白告人以此楼所以题名“绛云”之故,更无其他出处矣。但若知河东君之初名中有一“云”字,则用“绛云”之古典,兼指河东君之旧名,用事遣辞殊为工切允当。如以为仅用陶隐居之书,则不免为牧斋所窃笑也。
复次,《初学集诗注·一七·移居诗集·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寅恪案:牧斋《列朝诗集·丁·一六·姚叟士粦》小传云:“晚岁数过余,年将九十矣。剧谈至分夜不寐。兵兴后,穷饿以死。”姚氏卒年虽未详,然崇祯十三年庚辰秋牧斋作此诗时,叔祥之年当已过八十矣。特附记姚传之语,以供参证。)第十二首“近日西陵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句下自注云:
《西湖》诗云,垂杨小苑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趁风。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寅恪案:牧斋此诗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秋间河东君尚未过访半野堂之前,实为钱、柳因缘重要材料之一,俟后详论之。河东君此诗乃其《湖上草》中崇祯十二年己卯春《西湖八绝句》之一。当日最为人所称道,盛传于一时者也。诗中“寒食”“桃花”等辞,实暗用孟棨《本事诗·崔护》故事。又其用意遣辞实与陈卧子崇祯八年乙亥所作《寒食三绝句》有关,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