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书名:看守所医生 作者:米可 本章字数:11005 下载APP
高墙里的背叛
那些背叛同伴的人,常常不知不觉地把自己也一起毁灭了。
——伊索
和我的老家相似,凡城是一个位于内陆的平静小城,经济结构不是很健全,容不下许多翻江倒海的富豪,真正能够许多年屹立不倒的,都是那种成功转型的人精。可这样的人精,也时不时会遭遇历史的拷问。
记得我老家就曾有这么一个本地富豪。起初,他只是一个开游戏机室的小角色。政府的几次严打削平了那些江湖大哥后,作为小弟的他反倒冒出尖来,干起了偷挖山石和河沙的生意,开始迅速积累资本。后来省里决定在我老家所在城市建监狱,他闻风而上,从建筑商那里转包了其中不少标段的工程。结果监狱刚竣工,他就被警察抓了起来,住进了自己亲手建起来的监狱。原来树大招风,作为大哥的他招来了太多的嫉妒和举报。据说,考虑到他很熟悉监狱的构造,管教专门把他关在了一间周边没有任何管道的号房。
当然,这只是当地风传的流言,真实性有待验证。有些大哥虽然不在江湖许多年,但他们的所作所为依然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且少不了添油加醋。就像我老家动物园里曾有头大象,虽然后来被卖给了沿海更有钱的动物园,但人们还是会经常谈起它。
马克刘就是这样一头大象,五十九岁,曾经的凡城首富。表面上,马克刘并不做什么具体生意,但凡城百姓都知道,马克刘的钱已渗透到当地的许多产业中。钱不仅能生钱,也能带来影响力,这种影响力足以让老一辈的人们忘掉马克刘发家的那些黑历史。
就是这么一个光鲜的上层人士,却马失前蹄,被警察送进了看守所。
对于这样一位传奇大佬,爬虫有浓厚的兴趣,这不难理解,毕竟自带光环嘛。若能在这个禁闭的环境里攀附上他,没准儿日后还能沾点光。我劝爬虫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因为据我所知,根据所里的安排,马克刘被关进了单人号房。
这种特权照顾虽源于他的身份,但并非完全因为他的身份。这说起来有点绕,最好先从看守所的关押原则说起。
性别、年龄当然是首要考虑因素,但除了犯罪嫌疑人的自身属性,最需要考虑的还是串供的风险。有些案件是团伙作案,所以警方行动时往往采取集中抓捕。一网把人全搂了,然后分开审讯。
想象一下,当你置身于森严的审讯室,面对毫无表情的警察,你的思绪肯定会飘到隔壁房间,猜想那个平时干啥都的同伙会不会顶不住压力,率先把你们干的那些坏事都吐个干净,甚或某些卑鄙无耻的下流之徒会不会避重就轻地把脏水全部往你身上泼。就这样煎熬了几个小时后,你会想:算了,什么攻守同盟啊,什么兄弟情义啊,在永恒的利益面前全都是扯淡。于是,你开始主动争取坦白从宽的机会。这在心理学中被称作囚徒困境。
在此之后,犯罪嫌疑人会被送进看守所羁押,但此时诉讼仍只完成了一小半。为了防止同伙之间串供和翻供,相关犯罪嫌疑人必须分开关押。
虽然马克刘这次犯的是单人单案,但毕竟他名头太大,有恩的、有怨的,还有那些想巴结他的,看守所里想必大有人在。所以谨慎起见,所里决定把他单独关押。
马克刘的入所检查是陈拒收做的。交班时,他嘱咐我监测马克刘的血糖,还有记得在饭前帮他注射胰岛素。接近中午时,我在红鼻子管教的陪同下来到单人病房。开门锁的时候,红鼻子管教冲我笑了一下,表情仿佛在说:今天要见大人物了。
我振作精神,然后进到号房内,却没有看到人。我先是一惊,随后听到有人在喊我:“小伙子,你找谁?”
我侧过头,看到墙上贴着一个瘦子,目测有五十多岁,头上的发量稀少,脸却极长,眉毛也非常长,大滴的汗珠挂在他的眉梢摇摇欲坠。原来马克刘在蹲马步。
我平复呼吸,反问:“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马克刘扶着大腿站直身子说:“没了,就我一个保护动物。”
“那就是你了。”我打开医药箱,取出胰岛素针剂。
马克刘叹了口气,掀起上衣,露出一小块肚皮。针头扎进他皮肤的那一瞬,我感受到他的身体微微一颤。注射完,马克刘觍着笑说:“要是我自己下手,倒是不会觉得痛。”
我将针剂放回箱子里:“所里没有护士,所以我既兼看病又要给病人打针。”
“这些天要麻烦你了。”马克刘说话很客气,就像他只是来看守所短暂做客的。
“你刚才在练功?”
“练练童子功,小时候跟着师傅学的,现在几乎都忘光了。”
我“哦”了一声,不知该如何接话。这时,红鼻子管教在我身后喊:“兽医,该去看其他病人了。”
我转过身,看到一脸严肃的红鼻子管教,便立刻拎着药剂箱走出了监室。红鼻子管教重新把门锁上时,我看到马克刘笑着对我挥了挥手,然后又蹲起了马步。
回指挥调度室的路上,红鼻子管教告诉我,尽量少和马克刘交流。
我问他为什么。
红鼻子管教说:“这种人能把别人看得透透的,却把自己隐藏得好好的。”
我“哦”了一声,问红鼻子管教:“马克刘到底犯了什么事?”
红鼻子管教沉默了一下,建议我去问衢八两,说他是负责对马克刘开展狱侦工作的牵头人。说话间我们来到了调度室,正巧衢八两也在。他看了我做的关于马克刘的巡诊记录。
我试探着说:“对他保护得还挺周全的啊。”
衢八两抬眼看了我一下,没吭声。
“我巡诊的时候,很多在押人员都对马克刘感兴趣,包括那个爬虫,都向我打听他的情况呢。”
“哦,爬虫也感兴趣?”
“也许他是想从这个黑老大身上挖出来点什么吧。”
“图什么呢?”
“他说,蚂蚁伸腿把大象绊倒才是本事。”
衢八两合上记录本,问我:“你知道马克刘犯了什么事吗?”
我摇头。
衢八两转向红鼻子管教:“兽医是所里为数不多可以接触马克刘的人,你把马克刘的案子和他说一下吧。”
红鼻子管教点点头,开始介绍:“今年年初,市局扫黑队盯上了一个名为‘向钱进’的套路贷团伙。你知道的,套路贷并不新奇,就是那种反复给借款人挖坑、抬高还款利息,然后暴力逼债的团伙。不过,这个团伙做事又毒又狠,甚至把借款人逼得跳楼自杀了。
“通过对涉案人员和资金进行核查,警方发现这个团伙的往来资金流水巨大,真正的老板应该不是面上的那几个年轻人,大概率有幕后金主在支持。也正是此时,有内部线人发现马克刘和‘向钱进’团伙的头目潘某私下见了面。这让专案组困惑了好一阵。按理说,马克刘这样的大佬,即便和这个团伙有联系,中间也会隔着许多层级,以此逃脱公安的打击。又秘密侦查了一段时间后,警方发现,马克刘的女儿去年寒假回国时和‘向钱进’的潘某厮混在了一起,还染上了毒瘾。马克刘大为光火,让潘某放了自己的女儿。潘某却以他女儿相要挟,让马克刘为他们的经营活动提供资金。如此争执几回后,双方的矛盾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公开。突然有一天,马克刘摆脱了专案组的盯梢,踪迹不明;不久,‘向钱进’的潘某在一家夜总会的后门附近失踪。警方找了两人一夜,直到凌晨,才在市郊出山的路口拦下穿着一身运动服、独自开车的马克刘。
“警方随即对马克刘和其车辆进行了细致的排查,从后备厢里发现了疑似潘某的毛发,还从其运动鞋后跟处提取到了潘某的血样。专案组传唤了马克刘,讯问他当夜的去向和潘某的下落。马克刘只是笑,什么也不肯说。凭着在夜总会监控中调取的马克刘强行带走潘某的视频,还有从其车上和鞋底提取的微量物证,扫黑队以涉嫌故意伤害罪对马克刘执行了刑事拘留。拘留执行三天后,马克刘的女儿回到了家中。扫黑队立即对他女儿展开讯问,女孩像是被吓着了,什么都不肯说。警方在女孩的尿检中没有检测出毒品,倒是发现其血液里有不少促进新陈代谢的药物成分。”
衢八两插话问道:“兽医,你不是对狱侦感兴趣吗?你来说说,本案的关键是什么?”
我想了想:“潘某。”
衢八两点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有这样才能让马克刘的罪行成立,否则就只能放人。不过,这起命案只是一个支点。”
“支点?”
“是啊,用一个案子去撬动其他案子。”
看着衢八两一脸的玄虚,我陷入沉思。“你是说,扫黑队有更大的意图?”话说到此,我突然明白过来,“扫黑队是想把马克刘涉黑涉恶的案子都查清楚吧?”
衢八两满意地点头:“墙倒众人推嘛。扫黑队刑拘了马克刘,对外却没有公布刑拘的缘由,这会让外面的人生出许多议论和疑虑,没准儿就会冒出来个握有确凿证据、举报马克刘的莽夫呢。”
“可是刑拘的时间毕竟有限啊。”
衢八两皱起了眉头,摸着下巴说道:“那个爬虫似乎对马克刘挺感兴趣啊?”
我点头称是。
衢八两和红鼻子管教对视了一眼,说:“倒是可以让爬虫平时给马克刘送送菜饭。”
我一愣,有些犹豫地说道:“爬虫这个人不太可靠啊。”
衢八两呵呵一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嘛。”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准点到马克刘的单人号房为他注射胰岛素。马克刘的精神状态似乎变好了。有次打完针,马克刘让我多留一会儿,然后当着我的面虎虎生风地打了一套拳法。打完后,他问我拳打得怎么样,和公安的擒敌拳比起来可有高下。我只是竖了竖大拇指,并没有多搭话。
我注意到,爬虫最近开始出入马克刘的号房,为他送各种各样的补给。这些补给都是从马克刘在看守所的充值卡中扣钱支付的。据后勤部的人反映,马克刘入所时,他老婆给他充了五万块钱,让他在里面好好休息,仿佛马克刘不是来蹲监狱的,而是来度假的。
有时,在马克刘的号房外,我会和爬虫正面照面。有一次,我到号房门口时他刚从屋里送完饭出来,脸上巴结的笑还没完全退去。我哼笑着,其中不无讽刺的意味。爬虫则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朝我点点头,只露出最低限度的敬意,然后便迅速离去。
就在我以为已经失去了爬虫这个耳目线人时,一天中午他突然跑进医务室,袖着手,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学生。
我的语气中不乏鄙夷:“怎么,不给我送水果了?”
听到我说话,爬虫像是解了禁,凑上前来,压低声音:“我给你带了一份大礼。”
起初我并没有显出多少惊讶的神色,但当我看到爬虫掌心那个黑色的塑料方块时,我还是愣住了。
爬虫说:“这是上午在接待室,有人托我送进来的,点名要给马克刘看。”说着,爬虫按了方块侧面的按键,然后将其掉转方向,我居然看到了一面小小的发光屏幕。我斜眼看向爬虫。
爬虫解答了我的疑惑:“这是老式的MP4,能播放视频。”说完,他比画了一个嘘的手势,让我专心看视频。
画面开始是一片黑暗,随即悬在天花板上的灯亮起,照亮了一个浑身赤裸的女孩。然后,在一阵阵尖笑和欢呼中,各种不同颜色的油漆被泼到女孩身上。女孩试图躲避,但她的手脚被绑住了,挣脱不了。此时,镜头一转,那些把作恶当成游戏的年轻男女一个个露出面孔。当镜头扫过一个穿着牛仔工装的女孩时,爬虫按下了暂停键。
爬虫问:“你觉得这个女孩长的有什么特点?”
我想了想,说:“脸有点长。”
爬虫狡黠地眨了眨眼。
我突然想到了另一个有一张长脸的人,我试探着问:“这是马克刘的女儿?”
爬虫满意地点头:“是她!”
“你是怎么确定的?”
“我已经把这段视频给马克刘看过了。播放到这个画面时,马克刘失控了,差点要了我的小命。”
“你把视频给马克刘看了?谁允许的?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违反监规的!”
爬虫“哼”了一声:“我这不是要争取他的信任嘛!再说了,不给他看,我也不会知道这段视频的意义。”
我迟疑了片刻,爬虫立刻接着说道:“有人想通过这个视频要挟马克刘。”
我没有被他带着走,而是追问:“你是怎么把这个玩意儿带进看守所的?”
爬虫笑了:“来送东西的是一个老头儿,他说要把衣物送给一个在普通监室的犯人。为了表示感谢,他送了我一包很普通的香烟当辛苦费。这都是在门岗那个警察眼皮底下进行的。那个警察不抽烟,就没把这包烟当回事。回到所里,我拆烟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居然藏了这么个玩意儿。我把烟盒拆开,看到里面的包装纸上写着马克刘的名字,我就明白这个是给谁的了。”
“那你又是怎么把这个带出马克刘的监室的?”
“他那里是单人号房,不能藏东西,肯定还得我带出来。不过,离开前,我当着他的面删除了视频。等出了房间,我又把视频从回收站里还原了。”
我站起身,拿起那个MP4说:“不行,我得把这件事汇报给所里领导。”
爬虫却坐了下来:“你这样做可就失去了一个放长线钓大鱼的机会。”
我有些疑惑。
爬虫问我:“你觉得我为什么会把这个玩意儿拿给你看?还不是想让你立大功嘛!”
我反问爬虫:“你巴结我能有什么好处?反倒应该巴结马克刘这样的大佬,等他被放出去,就是你鸡犬升天的时候了。”
爬虫哀号一声:“你真把我看成一个吃里爬外的人吗?”
我抱着胳膊,没有说话。
停了几秒,爬虫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你们警察这次是下决心要铲除马克刘和他的团伙了。破鼓众人捶,马克刘离倒台不远了,我还敢搭他那条船吗?”
爬虫的一句“破鼓众人捶”让我想起了前些日子衢八两说的“墙倒众人推”。我惊异于爬虫对事态的洞察力,但还是逼问道:“可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爬虫沉默片刻后说道:“之前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我就是喜欢追求蚂蚁绊倒大象的快感。”
对于爬虫提供的视频,我不敢隐瞒,立刻向衢八两做了汇报。看完后,衢八两对视频里的内容并没有感到很惊讶,而是反复问我爬虫对这件事的态度。他还把医务室的监控视频调了出来,看了我和爬虫对话的全过程。
起初,我并不明白衢八两这样做的目的。我试探着问:“你是在评估爬虫的可信度吗?”
衢八两笑着问我:“你觉得他可信吗?”
我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我有种预感,爬虫是否可信和这个案子既有很大关系,又似乎没有半点关系。爬虫身上可能藏着更大的秘密。
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我便转移了话题:“爬虫说,那人把视频送进来,目的是威胁马克刘。事实真是这样吗?”
衢八两还是用反问回答我的问题:“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说不好。”
衢八两笑了:“说不好的话,我们就睁大眼睛,看这件事会往哪个方向发展吧。”
就在我一头雾水时,韩江雪居然也向我打听起了马克刘的事情。当时,我刚陪她看完最新一版的《碟中谍》,出影城时她开口问了我。
惊讶之余,我反问她是如何知道马克刘这个人的。
韩江雪对我的惊讶表现出了更大的惊讶:“马克刘不仅是凡城的名人,还是银行的大客户。警察最近把他在凡城各大银行的账户都冻结了,经我手冻结的就有两千万。”
“啊?这我还不知道呢。”
“成天在看守所待着,把你关傻了吧。”韩江雪娇嗔道。
我挠了挠头,笑着说:“我见过马克刘,给他打胰岛素的时候,他还会疼得龇牙呢。”
韩江雪说:“也不知道这个老江湖能不能扛过这一波。”
我有些发愣,追问韩江雪那话是什么意思。
韩江雪的语气中有一种解谜的快乐:“你想啊,警察又是冻结资金,又是向社会征集犯罪线索,表现出这么大的破案决心,马克刘的那些同伙肯定噤若寒蝉、人人自危啊。没准儿有人此时正在商量如何分马克刘的家产,再把脏水往他身上泼呢!树倒猢狲散嘛!”
韩江雪这句“树倒猢狲散”瞬间让我想起了爬虫口中的“破鼓众人捶”,还有衢八两的“墙倒众人推”。我心中暗暗惊异,身份背景如此不同的三个人,居然能在博大精深的汉语言文库中挑选出不同的词汇表达同一种意思。而他们那种极敏锐的洞察力,也让我自惭形秽。
韩江雪看我发愣,继续追问我:“还有没有马克刘的消息啊,说出来给我听听。”
我连忙招架:“我只是一个小医生,哪能了解那么多啊?”
“你啊,就知道治病救人了。”韩江雪拍了拍我的脑袋,“不过,好像距离马克刘刑拘期满没多少天了,结果很快就能揭晓了。”
我装着求饶的语气说:“大姐,你好像更适合做侦探啊。”
韩江雪掐着腰,模仿警察:“你,兽医!举起手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或许真如韩江雪所说,在看守所里待久了,人会变得木讷,对于外面发生的事情,反应也会变迟钝。风起于青萍之末。回到岗位后,我开始寻找风暴来临的迹象。但不管是马克刘还是衢八两,都表现得极为淡定,一丝不苟地对待生活的每一个环节。就连爬虫此时似乎也老实了许多,面对我探询的目光,他只是对我点头哈腰,像一只缩头乌龟,一个字都不愿多说。我暗想,这家伙肯定是棵墙头草,倒向了马克刘那一头。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就在我给马克刘注射胰岛素时,他突然对我说:“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我收回针头,看着马克刘,深深的皱纹围着他的眼眶。我想,那是一种极度的悲哀和无奈,我停下没走。
马克刘又问我:“你的父母还好吗,他们不在凡城吧?”
我点点头。
“平时要多给他们打电话,过年时记得回家。”
一瞬间,我想起了马克刘的女儿。
马克刘张张嘴,停了几秒才说:“麻烦你喊一下衢所长,我有话要和他说。”
我刚通过对讲机呼叫衢八两,他就像天兵降临一般出现在监室门外,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他早已做好准备。两个60后在屋里密谈了半小时,之后衢八两让我亲自去厨房把饭菜给马克刘端过来,还特意嘱咐我盛一碗红烧肉给他。
马克刘吃完饭后,市局扫黑队的同志赶到了看守所。他们把马克刘带去了审讯室,而我则跟着衢八两去了调度室,通过视频观看审讯室内的画面。我注意到,衢八两的嘴角带着一抹笑容。我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衢八两像是一位大将军般,抱着胳膊感慨道:“毕其功于一役!”接着,他向我透露了他在暗中下的那一盘棋。
“虽然身处看守所,和外界隔绝,但马克刘对形势看得很清楚。公安部门一定会以潘某失踪案为契机,翻出那些陈年往事,进而把他的地下团伙一网打尽。而他的那些团伙成员也是各怀鬼胎,有想取而代之的,也有惶惶自保的。另外,潘某的失踪也引起了老江湖们和小混混儿们的对立。总的来说,马克刘已经成了众人盯着的献祭品。但外面的人闹腾了一段时间后,并没有人提供任何能够直接威胁到马克刘的证据。这说明,马克刘这么多年来做事十分谨慎。后来,爬虫从外面带了一个播放器给马克刘。看到他女儿施暴的视频后,马克刘坐不住了。这明显是有人想通过这个视频相要挟,逼他认罪。马克刘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他通过爬虫向外面传递了消息:一是把他的女儿紧急转移;二是安排人找到被施暴的女孩,用钱摆平她和她的家人,得到他们不会报案的承诺。”
“原来爬虫真的吃里爬外,给马克刘当了马仔啊。”我感慨道。
衢八两微微一笑:“其实这就是我们所希望的。”
我表示不明白。
衢八两接着说:“其实送那个播放器的老头儿是扫黑队从偏远派出所找的一位老警察。他化装成马克刘手下‘四大金刚’中的一位,通过爬虫把播放器送了进去。”
我“啊”了一声,旋即明白:“其实扫黑队早就掌握了马克刘的女儿犯罪的视频证据。”
衢八两点头:“是啊,我们本想通过向社会各界征集证据的方式,鼓励人们,特别是他们团伙内部的‘四大金刚’举报马克刘。但马克刘这么多年来似乎没有留下什么把柄,外围侦查的效果并不理想。于是,我们就想再使下力推双方一把。”
“所以,这个视频就是促成两边走向分裂的种子。”
“是的。把女儿和受害人安顿好后,马克刘就开始遥控指挥,对曾经和他一起打拼的‘四大金刚’实施打压,而这引发了对方的激烈反抗。就这样斗了一阵后,马克刘眼看自己就要面临家破人亡的局面,便主动找我们,如实交代了所有的犯罪事实,包括杀害潘某并埋尸的事情。”
我听得有些发蒙,没想到表面平静的日子里居然暗潮汹涌。我说:“看来马克刘是被逼急了,才会想着和‘四大金刚’同归于尽。”
衢八两叹了口气:“是啊,先是为了保护他的女儿,接着又要保护他的家庭,他不得不这么做。”
“结果他谁也保护不了。”
“咱们警察才是真正的保护神,我们已经把他老婆和女儿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等到案件的主犯落网,我们就会传唤他的女儿。”
“不是说受害人承诺不报案了吗?”
“其实受害人早就报了案,我们也是因此才找到了马克刘的女儿施暴的视频。只不过为了能将涉案人员一网打尽,我们让受害人在面对马克刘手下的收买时故意承诺不会去报案。”
我想了想,接着问:“那爬虫呢,他怎么办?”
衢八两笑了:“我们已经剥夺了他的所有特权,就让他老老实实地在监室里把剩下的刑期服完吧。”
接下来的几天,马克刘的“四大金刚”陆续被抓进了看守所。接着落网的是更下一层的马仔,乌泱泱的好几十人。为了不让这些人串供,并且不让敌对方碰面,衢八两费了不少脑汁,把他们分别关进了几十间不同的监室。
检察院批准逮捕后,省公安厅派来专人直接将马克刘提走,异地羁押在邻市的看守所。办理交接手续时我也在场,当我将病历和胰岛素交给来提人的警察时,马克刘对我鞠了个躬,对我这些天的照料表示感谢。此时的马克刘更瘦了,几缕头发趴在脑门儿上,看上去既无力又凄凉。接着,马克刘对衢八两说:“我女儿进来时,记得对她说,她爸爸爱她。”衢八两的嘴唇动了动,但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三天后,马克刘的女儿归案,被送进了看守所。衢八两履行了承诺,然后将女孩交给了女监管教姜高音,嘱咐她对这个女孩好一点。姜高音反唇相讥道:“说得就像我对哪个在押人员不好似的。”
衢八两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没像往常那样和姜高音拌嘴。
也许是受衢八两的情绪影响,我的心里也堵得慌。巡诊时,我不停地走神。突然,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兽医,兽医!”
我侧过头,看到爬虫正扒着铁门,半边脸贴着门洞,一副涎皮赖脸的表情挂在脸上。我站着没动,犹豫要不要搭理他。
“兽医,你这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啊!”爬虫的语气中颇有股讽刺的酸味,“我这里还有情报呢。”
我正色道:“你是因为违反监规才被限制自由的。”
爬虫的笑声很尖厉:“违反监规?这不是你们希望的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不就是衢所长手心里的那只螳螂嘛!”
我一怔,突然明白了衢八两闷闷不乐的原因:他应该是对自己利用马克刘的女儿还有爬虫感到有所歉疚。
“不过还是恭喜啊,”爬虫斜着眼看我,“这么年轻就立了个三等功,不容易啊。”
“什么?你是说我吗?“
“当然是说你啊。”
“我怎么不知道?”
爬虫笑了:“可是我知道啊,我是爬虫啊,就属我消息最灵通了。”
说完,爬虫便转过身去,不再搭理我。
果然如爬虫所说,第二天清早,我刚和陈拒收交过班,衢八两便把一个小红盒子递给了我。我打开盒子,看到一枚小小的奖章。我的心过电般地颤抖了一下。
衢八两说:“马克刘的案子,全市一共有八位同志被记了功,你是唯一一个来自监所系统的立功民警。”
我说:“这案子,你的功劳最大啊。”
衢八两摆摆手:“都老骨头一把了,对功名利禄早就没兴趣了。”
我还端着小盒子。
衢八两又说:“我干警察二十年了,别说三等功了,一等功我也立过,所以早就不稀罕这些了。”
陈拒收在边上劝说:“衢所长说得在理,我们这些老同志干好本职工作就行了,你们年轻人才应该多立功、出风头。”
就这样,我从保管箱里取出手机,带着小盒子离开了监区。一条短信随即传至我的手机,显示工资卡上到账五千元。我立即给单位里负责财务的民警打电话,他反问我:“你不知道吗,这五千块钱是三等功的奖金啊?!”挂了电话后,我感到裤兜里的小红盒子更加硌大腿了。
一股强烈的倾诉欲望让我拨了韩江雪的电话,约她晚上一起吃饭。韩江雪反问我:“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我说:“没事,就是想你了。”
韩江雪犹豫了会儿,答应了我的邀约。
随后,我在凡城顶级的海鲜餐馆订了位置,只等和韩江雪一起把钱花光。
当来自不同国家的海鲜被端到雪白的桌布上时,韩江雪笑着问我是不是在哪儿发了什么意外之财。
我打马虎眼说:“今天是开工资的日子。”
韩江雪摇头:“不对,是你立了三等功,上面给你发了五千块钱。”
我一惊,像做坏事被老师发现的小学生,筷子夹着的鲍鱼掉在了桌上。
韩江雪微微一笑,解释道:“你们公安局除了内部专网,对外还有个网站,会把一些新闻和文件发布在外网上面。”
我摊摊手道:“好吧,我总是最后知道消息的那个。”
韩江雪说:“那也没必要这么奢侈。”
我赌气道:“钱是王八蛋,不花不道德。”
韩江雪撇撇嘴:“你是觉得这钱拿着烫手,是吧?”
我哑了几秒,随后不吐不快似的将这个案子的侦办始末和盘托出,包括衢八两的“黄雀在后”、爬虫的吃里爬外,还有马克刘的护犊之情。
韩江雪掰断海星的一只触角,说:“我觉得你就是在庸人自扰。”
我摇头表示不明白。
“我觉得,你应该站在更高的视角去看马克刘和爬虫。他们是大恶人和小坏人,都违反了法律,都应该受到法律的惩罚。衢所长和你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是在维护法律。如果真让这些人脱罪了,那才是你们做错了。”
“可我还是觉得不舒服。不仅我,没准儿衢所长也感到堵得慌。”
韩江雪侧着头,唇角叼着饮料吸管,像是在等我继续说下去。
“我记得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当你和恶魔作战时,要小心变成恶魔。再说了,法律上本来就有毒树和毒果的理论。如果手段是非正义的,那么结果即便是正确的,也需要舍去。”
“程序正义,是吧?”
“是这个意思。”
韩江雪笑着摇头:“不要忘了,别说是法律,就算是道德,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也是不断变化的,更别说人们制定的那些程序了。所以,我只在乎是否能得到我想要的结果。”
“优胜劣汰的进化论。”
韩江雪拍了下我的脑门儿:“我从不相信一个人可以百分百说服另一个人。我只是说出我的观点罢了,信不信随你,反正我是挺享受这桌胜利大餐的。”
我尴尬地笑了笑:“这倒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酒足饭饱后,我们走出餐厅。此时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韩江雪说:看你发的朋友圈,你就住在附近吧?”
我抬起胳膊,指了指马路对面的高层住宅。
“那请我到你家坐坐吧。”
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在沉默中,电梯带着我和韩江雪迅速远离灯火的尘嚣,来到我所居住的三十一层。我是个有洁癖的人,对我来说,在家里打扫卫生虽是体能上的加压,却是心理上的减压。因此,防盗门被打开的那一刻,一股淡淡的香气从房间里飘散出来。韩江雪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接着,她打趣道:“屋里住着小仙女?”
我红着脸摇了摇头。
韩江雪弯下腰脱掉鞋子。见她在找拖鞋,我才反应过来,带些歉意地说:“屋里没有来过客人,所以只有一双拖鞋。”
韩江雪装着腔调:“小仙女把她的拖鞋也带走了啊。好吧,那你和我一起光着脚吧。”
我把鞋子脱了,接着摁亮了客厅吸顶灯的开关。
韩江雪眨了眨眼:“外面的灯光挺亮的,不如把灯关了吧。”
我关上了灯,看着韩江雪走到飘窗前的榻榻米上,席地而坐。窗外,城市各种招牌上的霓虹灯不停地闪烁,形成一道道互相交织的彩带,颇有点赛博朋克的调调。灯光透过玻璃映在韩江雪瘦削的脸上,形成薄薄的光晕,有如初冬叶片上的第一层白霜。韩江雪捋了捋额前的刘海儿,白霜碎裂,落在她的肩膀、裙摆和藕节般的小腿上,荡起一个个令人眩晕的旋涡。我沉醉了。
韩江雪侧过头,轻声问我:“我是小仙女吗?”
我想回答,但不知怎的失了声,只是咽了咽口水。
韩江雪伸出左手,笑着说:“你可以亲吻女王陛下了。”
当我将头伏在她的手背上时,我能感受到有一只手在抚摩我的后脑,摩挲我的头发。我抬起头,看到她的眸子在发光。我闭上眼,把嘴唇凑了上去,带着从未有过的神圣感。
几秒后,我和她分开。
韩江雪笑道:“你为什么把眼睛闭上了,是不是挨近了能看到我脸上的小雀斑?”
我红着脸指着心口,说:“我只是想用心体会这一吻的感觉。”
“什么感觉呢?”
“甜甜的、凉凉的,沁入骨髓。”
“想再感受一下吗?”
我点头。
于是,我们又接吻了。这是一个漫长的吻,而且时间越久越是激烈,激烈到牙齿开始打架,舌头开始纠缠,甚至我的下嘴唇都被咬出了血。在几乎窒息时,我们俩突然分开。韩江雪盯着我问:“是不是觉得挺意外的啊?”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意外,只能故作腔调:“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韩江雪笑了:“那我只能说,世间的每一次响应,都是久别后的重逢。”
我不知她是在说笑还是认真的,只是点了点头。
韩江雪捧起我的脸庞,对我说:“我有点爱上你了,虽说就一点,但我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