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三章

书名:灰猎犬号 作者:C. S. 佛瑞斯特 本章字数:2885 下载APP
克劳斯觉得周围天旋地转,他伸手摸索扣子开着、罩在脸上的兜帽,一下子幸运地将其脱了下来。他把手放在了羊皮大衣的纽扣上,却解不开。他实在太想睡觉了。他在床前跪下,双手在面前合十。
“亲爱的耶稣。”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习惯了这样虔诚的态度和话语。在他模糊的记忆中,他心爱的母亲曾告诉过他有关圣婴的故事,还告诉他遇到麻烦可以寻求圣婴的帮助。童年的幸福光芒仿佛仍环绕着他。小时候,太阳总是明媚耀眼的。他在爱的滋养下茁壮成长。当温柔的母亲从他生命中消失后,他又从深沉的父爱中得到了充足的补偿。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平素不苟言笑的父亲才会露出微笑。那是他亲爱的父亲。他们一同去钓鱼时,阳光也是那么明媚——在他们乘火车去卡奎尼兹海峡(1)钓鲈鱼时,阳光让他们的幸福和兴奋之情熠熠生辉、流光溢彩。他们偶尔会乘渡船横渡海湾,穿过金门大桥,驶向金色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当然,在此之前他需要先学习功课,读《圣经》,然后才能去钓鱼,也只有当他对功课一问三不知的时候,父亲才会感到难过。
克劳斯忘记了阳光,他跪在钢铁甲板上,膝盖很不舒服,他的脸已经埋在了床铺上。不久后,他再次恢复了意识,向前爬到床铺上,趴着侧卧,脸偏向一边,四肢伸展。他脏兮兮的脸上胡子拉碴,仿佛变了形。他嘴巴微张,睡得很沉,好像死了一样。
他在家里学习《圣经》,高中时在学校学数学。不仅如此,他还学会了责任和荣誉,知道它们是不可分割的。他学会了仁慈,学会了善良,即使是在春风得意、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也知道要善待他人,更要公正无私地审视自己。父亲去世后,阳光不复存在。美国正式参战那年,他刚好高中毕业,成了失去双亲的孤儿。在参议员的推荐下,作为备受爱戴的牧师遗留下来的孤儿,他被送往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进修。那时候,参议员的这个举措让人颇感意外,因为它既没有带来任何政治上的好处,也没有为他们巩固什么政治盟友,更不像以往的惯例——推荐在学术上最有前途的苗子上大学。
三百美元,这是他父亲去世时留给他的遗产,甚至连父亲的藏书和家具都已被变卖一空。这笔钱负担了克劳斯去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旅费。此后,他过上了收支不平衡的生活,以见习军官的微薄工资勉强生活。因为战争的爆发,本应于1922年毕业的军校学生提前于1921年毕业,克劳斯就在此列。他成绩中等,别无所长,不过,他在击剑这项运动上拥有令人意外的天赋异禀。他在军校学会了纪律、服从和自制,进一步补充了童年的教诲。在很大程度上,参议员的推荐将克劳斯引向了他自己永远不会选择的道路上。这或许就是有可能改变国家命运的众多古怪瞬间之一。如果没有在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训练,克劳斯或许能够成长为一个与现在非常相似的人,但不可能拥有不屈不挠的现实主义情感,正是这种情感磨砺了他的性情。严明、残酷而又逻辑严密的纪律在他身上根深蒂固,而坚定不移的基督教精神又教导他决不妥协,二者相辅相成,在他身上产生了奇特的效果。
美国海军是他的家,多年以来,他不曾有过其他能够称之为家的地方。他没有家庭,也没有亲戚在世。服役结束以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重新回到了童年时的住所,陡然间物是人非,多年的变化就像刀子一样,割断了他与过去的生活之间的联系。奥克兰变得喧闹,变得不同,伯克利山上建满了各式房屋。留存着他诸多美好回忆的卡奎尼兹海峡上方横跨了一座巨大而又可怕的钢铁桥梁,桥上是喧嚣、拥挤的车流。很快,海湾上的渡船也将被其他桥梁取代,无情的车水马龙将取代他的温暖记忆。阳光也再没了温暖的感觉,恩泽和仁慈似乎已经不复存在。
这种转变是突然的,仿佛他从来都没有在这里住过,仿佛曾经住在这里的是一个他熟识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时常拉着母亲的手漫步到杂货店,坐在马戏团的观众席里,或走过街角上学校去。总之,这个小男孩不再是他了,他没有了过去,也没有了根。他只知道他的家在四面钢铁舱壁之间,他知道自己的家庭生活来自军官室和舰长用于惩罚船员的桅杆之间。随后,晋升接踵而至:少尉,中尉,上尉。责任越大,阅历也越丰富。十七年来,从十八岁到三十五岁,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尽职尽责,这就是为什么那句“能力胜任,衔职不变”那么沉重地打击了他,即便他知道,在他所服役的部队中,每十名中校中只能出一名上校。
在此之后,他遇上了伊芙琳,生活变得更加举步维艰。他固执地爱着她,这也是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第一次陷入爱河。伊芙琳当时二十来岁,美丽动人且才思敏捷——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这就足够了。然而,即便她才思敏捷,也没有参透“能力胜任,衔职不变”悲惨的言外之意。他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如此无动于衷,他也不敢相信,她竟然会如此愚钝,正是这般幡然醒悟伤他最深。他是那么疯狂地爱着她,疯狂到近乎无可救药。他意识到一种沉溺,一种积极争取的幸福,这与其他任何经历都不同,它是如此势不可挡,甚至让他收起了自己的疑虑,不再认为自己完全不配享有这份幸福,也不再认为任何人的自制力都不应该匮乏至此。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时刻。他在科罗拉多有一座房子,在那几周时间里,他开始扎根发芽。在加利福尼亚州南部,沐浴阳光的海滩和荒芜的小山让他有了“回家”的感觉。
然后,他收到了那句“能力胜任,衔职不变”的评价,以及伊芙琳的无法理解。他心中不由生出一种不值一提却又难以忍受的疑虑,哪怕再美好的生活也有如泥足巨人一般的致命缺陷。伊芙琳对他履行职责的决心缺乏同情心,也加重了他的疑心,“能力胜任,衔职不变”这句话起到了火上浇油的负面作用。他们开始争吵,痛苦而激烈地争吵,所有一切交织在一起,使他陷入了莫名的暴躁和狂怒。狂怒之后是深深的悔恨,后悔自己本可以向伊芙琳吐露自己的内心感受,甚至可以向任何女人倾诉。不仅如此,他还后悔自己竟能如此可怖地失去对自我的控制,就像他在床笫间脱缰野马一般的表现——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又惶惶不安。
然而,当伊芙琳告诉他那个黑发律师的事情时,他的痛苦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减轻了。他甚至认为,这是一份任何人都不曾施加给他的痛苦。她告诉他时,他感到了可怕的痛苦和无法释怀的不幸,甚至连骄傲也无法拯救他。在他经历了必要的过程以后,伤痛依然挥之不去。有时,当他面对无法挽回的事情时,不是中止法律程序,而是撤销已经做过的事,收回那些曾经说过的话,这些痛苦甚至一浪高过一浪,不断再创新高。然后,一切聚集到了痛苦的顶点——婚礼当天和婚礼之夜。
他仍然有责任需要履行,生活也需要继续,二者并不矛盾,于是他向海军人事局申请被调派至大西洋沿岸,远离加利福尼亚南部和自己在科罗拉多的房子。他决心将归属感脆弱的萌芽连根拔起,将军人的职责视作唯一的伴侣度过余生。一切都是机缘巧合:是机缘巧合让一个偏执狂登上了德国的权力之巅,也是机缘巧合让日本的军事集团上台掌权,仍是机缘巧合一直拖欠了他一个梦寐以求的上校军衔。机缘巧合让他成为孤儿,机缘巧合让他获得了参议员的推荐,机缘巧合让他接掌了护航舰队,机缘巧合让他成了他必须成为的那个人,并赋予了他必须履行的责任。
现在,他睡着了。他可以称其为幸福——四肢伸展,掩面躺在床上,完全失去了知觉。
(1) 位于加利福利亚州北部。——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