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向海之风

书名:海风下 作者:(美)蕾切尔·卡森 本章字数:3449 下载APP
第二天清晨,北风袭向海口,扯碎浪头,每一股波浪都拖着浓雾一样的水花。鲻鱼在海口水道里跳跃,风向的变化让它们兴奋。在河口浅滩和峡湾中的其他滩头,鱼儿也都感觉到突来的寒意由流动的空气传送给水。鲻鱼开始寻找储存了较多太阳热量的深水,它们成群结队,在峡湾各地集合,向水道移动。沿着水道至海口,那是通往大海的门槛。
风自北方,顺河吹来。鱼群在它之前,移向河口。风又越过峡湾,吹向海口,鱼儿又赶在它之前,奔向大海。
随潮出海
退潮时,潮水自深碧的海水中、水道的白沙底部携走鲻鱼。这强劲的水流,每天两次向海、两次向陆地冲刷,扫净了水道中的所有生物。在它上层,水面被割裂成千万个镜面,反射出阳光的金黄。鲻鱼一条又一条地跃出霞光万道的水面,像随着轻快的旋律起舞。
随潮出海,鲻鱼须通过一个叫作鲱鸥滩的狭长沙嘴。那里沿滩建了石堤,以防海水冲走松散的沙子。碧绿、肥大的海带紧抓石块生长,藤壶[48]和牡蛎更为石块包上一层白皮。这防波堤一块石头的阴影处,有一对不怀好意的小眼睛,瞪着游向大海的鲻鱼——它们属于一条住在石缝间的十五磅重的海鳗[49]。这身躯圆胖的海鳗,捕食游经防波堤的鱼儿为生;相中捕猎的对象,它便会从藏身的阴暗洞穴中飙射而出,以利齿攫获对方。
在鲻鱼群上方十余英尺的水域,银边鱼列队而游,每一条小小的身体都反射出一道日光。它们时时会成群突破鱼的世界的天顶,齐齐跃出水面,然后像雨点一样纷纷落下,先在天与水之间那层隔膜上压出一个个凹洞,然后刺穿。
潮水携带鲻鱼,通过了峡湾内十余个沙嘴,每个沙嘴上都有鸥群憩息。
在一块贝壳岩上,两只沙鸥在忙着捕日光樱蛤。日光樱蛤半埋在湿沙里,沙鸥一寻到它,便使劲敲击那玻璃般透明、泛着淡黄色和浅紫色光晕的厚壳。沙鸥坚硬的尖喙终会凿开蛤壳,吃到里面的软肉。
鲻鱼继续游,游过海口的大串浮标。因为退潮,浮标偏向大海,铁制的大球随波上下浮动,撞击的丁零声似乎也随着海的韵律而转变。这海口浮标自成一个世界,退潮或涨潮似乎与它无关,浪峰过处它升起,浪谷来时它落下。
浮动的海中世界
自前一年春天放置以来,浮标串未经取出刷洗或重新油漆,因此包覆了厚厚的一层藤壶与贻贝的壳,还有囊状的海鞘[50]、柔软的成块苔藓虫[51]。许多动物根须似的附着在这个球体上。壳与壳间、须与须间,还储藏了好多沙子、淤泥和绿藻。这里滋养着生命,叫作端足类[52]的细长动物,一身节肢的甲冑,爬进爬出,永无休止地觅食;海星盘绕在牡蛎和贻贝上,用脚上的吸盘[53]硬掰开它们的壳。贝类间隙中,如花的海葵[54]开开合合,伸出肉质的触手,在水中捕捉食物。
住在浮标上的二十几种动物,大都是几个月前峡湾水域中密布的各种初生幼体长成。千千万万不计其数透明似玻璃而比玻璃更脆弱的微小幼体,若找不到坚固可附着之处,便注定早夭。运气好碰到浮标的小生命,便吐出黏液或用足丝螺纹[55]、吸盘等固着其上,在那里度过一生,成为这漂动世界的一部分,随浮标载浮载沉。
海口的水道变宽了,海水因浪击松沙而色呈灰绿,波涛声渐行渐大。鲻鱼游着游着,敏感的侧线感受到海水沉重的撞击。海的脉动因海口的长长沙洲而起了变化:浪在沙洲上碎裂,碎成白沫似的水屑。鲻鱼游出水道,感觉到大海较长的呼吸,是大西洋深处兴起、突升和坠落的波浪。越过第一道波浪线,鲻鱼随大洋较大的起伏跳跃,一条接一条跳出水面,跃入空中,然后白光一闪,落回这移动队伍中的原位。
站在高丘上守望的渔人,早在第一条鲻鱼游出峡湾时便看到了。鲻鱼跳起时,他凭经验估算鱼群的数量和行进的速度。虽然有三艘渔船以及上面的船员在远处的大洋岸边等待,他却没有立即通报。潮还在退,入海水流的推力很大,渔网不能逆流拦截。
沙丘渔人
沙丘上风大,飞沙多,盐分高,日头烈。刮着北风,沙丘凹陷处的草迎风而倒,叶尖一遍又一遍地在沙上画圈圈。松沙被风吹起,白雾似的向海袭去。从远处看,沙岸上的空气混浊,雾茫茫一片。
沙岸上的渔人倒没看见沙雾,只觉得眼里、脸上都被沙打得生疼,头发间、衣服里,也都渗进了沙。他们拿出手帕系在脸上,把鸭舌帽压低。风从北方来,意味着灰沙拂面,意味着海上波涛汹涌,也意味着鲻鱼季节到来。
阳光直射向站在沙滩上的这些人,其中有些是妇女和孩童,帮着男人拉绳索。孩子们都赤着脚,在沙滩被海水冲刷的凹陷处涉水淘沙。
潮起潮落。防波堤间一艘船飞快驶出,准备拦截鲻鱼。在这样的风浪下驾船出海很不容易,船员各就各位,像机器的齿轮一样。定好方位,船摇晃着推进了鼓胀的高浪,划到波浪线外,渔人便停桨而待,船长抱臂站在船头,两腿很有弹性地随船的起伏上下晃动,眼睛望向海口。
在那绿波中,鱼——成千上万的鱼,马上就会来到渔网可及的范围。北风在吹,鲻鱼会乘风跑出峡湾,沿着海岸往南游,一如千万年来鲻鱼的惯例。
五六只沙鸥在海面上叫着,表示鲻鱼来了。沙鸥不吃鲻鱼,它们要的是大鱼游经浅水时惊慌逃散的鲦鱼。鲻鱼来到防波堤外,游动的速度相当于人在沙滩上行走的速度。守望者以手势向渔船上的人指示鱼群的位置,一边走向渔船,一边挥舞手臂说明它们移动的路径。
渔夫们脚踏船板、手握船桨,绕半个大圈,往岸边划去。将麻线编成的网自船尾轻悄悄地撒下,软木浮标跳上水面。网一端所系的绳子,由岸上的五六个人牵着。
鲻鱼入网
船四周的水中全是鲻鱼。它们的背鳍划破水面,它们跳起又落下。船上的人使劲划着桨,努力靠近岸边,免得鱼群溜走。船划到最后一条碎波线处,水深仅及腰部的地方,船夫便纷纷跳下水,船自有别人拖上岸。
鲻鱼游经的浅水区呈一片透明的灰绿,被波浪搅起的松沙弄得有些混浊。鲻鱼很高兴回到咸咸苦苦的海水中,受到本能的驱使,它们在旅途的第一段结队而行,眼前虽是沿着岸行,最终却将去遥远的碧海深处。
澄碧、透着阳光的水中,隐约浮现一道影子。从模模糊糊一幅灰色的帘幕渐渐清晰,变成一面长长的纵横交错的渔网。第一条鲻鱼撞上了网,犹豫地用鳍往后拨水。其他鱼自后面挤上来,嗅着渔网。恐慌的情绪在鱼群间传开,鱼儿往岸边冲,想寻一条生路。可是岸上渔人拉紧了网,鱼儿在浅水处游不过去,转往海那面,却碰上渐收渐小的网:岸上的和水里的渔人齐拉绳索——拖着网,也拖着鱼。
网逐渐收拢,拖向岸边;鱼在网中拼命挣扎,合全体几千磅之力,想逃出生天。重量加上冲力,使渔网底部露出了空隙。鲻鱼肚皮在网底沙上磨蹭,从空隙中钻了出去,溜往水深处。密切注意网内动静的渔人感觉到网子腾空,鱼儿开溜了。他们用力拉网绳,用力到腰酸背痛。六个人涉入深及下巴的海水中,踩住网底的锤绳。可是浮标的外缘还在五六条船身的距离以外呢。
突然,整群鱼齐往上纵,飞洒的水和喷溅的水弄得渔人满脸都是。已经有上百条鲻鱼跳出了浮标圈。更多的鱼扑向渔人,渔人转身避开暴雨似的鱼群,手中的绳索拉得更紧。浮标线高出水面,鱼一跃不过,触网而被弹回。
沙滩上两堆松松的网越堆越高。很多巴掌大的小鱼的头挂在网上。锤绳收得快了,海中余网变成大而拉长的鱼袋形状,里面装满了鱼。大袋子收到碎波边缘的浅水区时,拍手似的声音响起,是上千尾鲻鱼使尽它们最后的力气,在愤怒地拍打湿沙。
被弃的生命
渔人赶快自网中取出鲻鱼,抛入一旁待命的船里。他们巧妙地一抖网子,便把挂在网上的小鱼抖落在沙滩上。里面有海鳟和鲳鱼的幼鱼,前一年才孵出的鲻鱼以及小的马鲛鱼[56]、羊头鲷[57]和海鲈鱼等。
小得不能卖也不能吃的幼鱼,就这样被胡乱抛弃在水位线以上的沙滩上,生命一点一滴地流逝,它们想方设法越过几丈干沙,返回海中却不可得。最后,小些的鱼尸或许会让海水带走,其他的,恐怕就得躺在潮水不及之处,与树枝、海草等杂物共朽。大海就这样不断地给在潮间带觅食的动物提供食物。
渔人又收了两网鱼,潮水已经接近满潮位。他们驾着满载的渔船走了,一群沙鸥自外滩飞来,享用被抛弃的鱼,灰色的海衬出它们羽色的白。它们正为争抢食物而斗嘴,两只体形较小、披着有光泽的黑羽的鸟乘虚而入,各拖一条鱼飞到沙滩高处,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它们是鱼鸦,专在水边捡食死蟹、死虾等大海遗物。日落后,鬼蟹也会成群结队出洞,清理掉这些鱼的残骸。此刻,沙蚤已经聚集,忙着把鱼尸上的物质转化成它们自己的生命所需。大海没有任何损失,一个生命结束,必有另一个生命延续,珍贵的维生物质在无止无尽地循环。
夜间,当渔村里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渔民围炉烤火以抗风寒之际,鲻鱼顺畅无阻地游出海口,往西、往南,沿着海岸,游经黑沉沉的海水。那里的波浪像巨型鱼的尾巴,在月光下闪烁着银辉。
第二部 鸥鸟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