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突厥铁匠到来,刺史府再发命案

书名:狄仁杰之金龙锁 作者:曹灶 本章字数:9789 下载APP
在刺史府大堂,狄公夹住一封信件,愁云满面。元芳在一旁问道:“大人,有坏消息传来?”
狄公沉重地站立起来,冷冷说道:“这封信来自突厥部可汗阿史那•温博。信中提到,按照盟约,他已派遣二百名突厥铁匠来到凉州,跟随大唐匠人见习制作马蹄铁。”
元芳道:“看来突厥首领还并不知晓他的继承人已经被害了。”
狄公道:“阿史那•宏无端死于刺史府,仵作做了三次尸检,并未发现任何伤痕,唯一的嫌疑人龙五也已经死于非命。而龙五涂抹于画上的迷粉只是致幻,并不致命。元芳,你跟踪夫人可有结果?”
元芳便将在南城跟随夫人的场景描述了一番。狄公问道:“你的意思是夫人有可能串通契丹人?”
“没错。”元芳回道,“我暗中跟随过那两个耍狗熊之人。他们虽然穿着突厥人的衣服,却操着契丹语言。”
狄公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再想起商大人的“无疾而终”,他头皮发麻,寒意四起。“这委实让人匪夷所思!”一个可怕的念头忽地闪过,难道夫人蓝氏就是潜伏在凉州数年之久的间谍?!
“之后呢?”狄公问道。
元芳叹道:“只可惜这两名契丹人已经被人害死。”
“死了?”狄公问道。
“正是!是在一家叫红香院的红楼里发现的尸体。杀人手法和巫女杀人案一模一样。后来我才知道,这两人是投降天朝的契丹人。”元芳道,“我和宋姑娘还在他们的住处发现了一大包黑色粉末。巧合的是,前些日子被巫女杀害的人家里也发现了同样的粉末。”
狄公接过元芳递过来的粉末,仔细看了看。“这些粉末你拿给贾大夫看看。我们万万不能小看这些东西。”狄公在室内踱步,突然停下来,“元芳,我们假定一下,被巫女所害的七人与今日的两名契丹人都是契丹大军的细作,或者是埋伏于凉州城中的内应,那我们就有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他们拿这些粉末做何用处?第二个问题是,究竟是谁杀害了他们?看来在凉州,除了你我和契丹间谍,还有第三方势力。这个巫女的真实身份是谁?她为什么要帮我们?第三,在这其中,夫人蓝氏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如果蓝氏真的是契丹间谍的话,那就意味着李尽忠大将军受到了牵连,这——这可是晴天霹雳啊!”
元芳问道:“大人,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狄公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才睁开。“和契丹的决战在即,我们万万不可自乱阵脚。当今第一要务是要稳定住和突厥人的同盟关系。如今阿史那•温博来信,我竟然不知如何回复。”
元芳提议道:“大人,那就将实情告知阿史那•温博。我天师所向披靡,天下并无敌手,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狄公摇了摇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尤其是在战局如此敏感的时刻,我们不能自命不凡,掉以轻心,更不能四处树敌,以致功败垂成,丧凉州及万千无辜百姓于契丹之手。我尚须仔细思索如何回阿史那•温博的这封信。元芳,你速去大将军府,从大将军李尽忠处借军卒两百,到北州外的草原上接纳这两百匠人,将他们妥善安置在兵器坊,确保他们每人都有一名汉人师傅来教导,并保证其安全。如果有人提出要回归突厥本国,就立即将其礼送出境,不得出任何差错!”
元芳深知责任重大,不敢懈怠,连忙答应。
狄公又道:“对于巫女杀人事件,由于死去的多是契丹人的细作,对我们并无本质威胁。抓住凉州间谍,破获黑粉背后的大阴谋才是重点。其中,夫人蓝氏是重中之重。她是否是凉州间谍?她是否跟阿史那•宏和商大人的死有关系?她是否从李尽忠大将军那里盗得了军中机密?这是凉州城的一切矛盾的焦点。你从北州回来后,立即将夫人盯住。我相信,顺着这个思路,我们必定会有所斩获。”
待元芳走后,狄公心中稍安。他回到内衙书斋,正苦思冥想如何回复突厥人,缉捕张科大跨步进来:“大人,又有一桩命案!”
狄公的羊毫笔悬在半空,隐隐感觉不妙,惊问:“是谁?”
张科急促回道:“大人,也是发生在刺史府,死者是——”
“你不要着急,死者是谁?”
“是大将军的夫人蓝氏。”
“啊!”狄公大惊,手中的毛笔脱落,在宣纸上留下一摊墨迹。他心中一紧,暗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走,前面带路!去案发现场!”
狄公来到后宅,看到夫人蓝氏居住的房间并没有上锁。屋子里躺着一个人,脑袋被砸得粉碎,脸面上全是血污。蓝氏的女儿李兰跑进来,看到此景,哇哇大哭。狄公连忙让张科将小李兰抱了出去,交给婆子看管。
狄公问昨日伺候的侍女小红:“昨日屋中可有什么异常动静?”
小红一脸煞白:“老爷,昨夜似乎有人来过。我听见了轻微的敲门声。”
狄公道:“那你为何不告诉管家?”
小红道:“我以为是夫人和小主人在说话,所以没有上报。”
说话间,大将军李尽忠也听闻消息,赶到现场。看到爱妻倒在血泊中,他不管不顾,扑在蓝氏身上痛哭。狄公一脸愧色。
待哭声渐歇,狄公道:“大将军,您注意身体——您还有一场仗要打。”
李尽忠回过头来,脸上挂着泪痕,语气中带着愤恨:“兰儿在哪里?”
狄公连忙回道:“在婆子处,管家看着。”
李尽忠道:“响鼓不用重锤。狄大人,本将军万万没有想到,贱荆竟然死在你的刺史府里。”
面对如此直白的责难,狄公满面羞愧,他咬紧牙关:“本官一定会将凶手绳之以法,这点请大将军放心。”
李尽忠灰黑色的脸面绷得更紧了,独眼下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再也没有说话。
狄公弯下腰来,验看蓝氏的伤口。夫人头部血肉模糊,一看伤口便能判断是钝器所伤。狄公让赶来的老仵作仔细量了一下每个伤口的位置和大小,发现每次击打都有三四处均匀的伤口,似乎是一个特殊的利器。
李尽忠听到老仵作说完致死原因以及伤口的特点,脸马上白了。
狄公留意到李尽忠的表情变化,连忙问道:“大将军难道想到什么了?”
李尽忠回道:“这种伤口本将军在战场上见到过,应该是六页锤所伤。”
狄公纳闷道:“六页锤?”
“这是源自西域的一种武器。不同于大唐的骨朵锤,这种锤的锤身是由六片锋利的弯曲叶面所制成,锤到人身上,会有三到四处或浅或深的创口。”李尽忠冷冷说道。
狄公点头:“民间不会用这种武器,那军中使用这种武器的人多吗?”
李尽忠欲言又止,最后说道:“在军中,据本将军所知,六页锤倒是有一人在用。”
狄公问道:“谁?”
“凉州右营将军宋大正。”李尽忠道,“他虽然出身卑微,但勇谋俱佳,战功彪炳。据说那六页锤便是他击杀突厥大将之后缴获的。”
狄公心中大惊,脸上却不动声色。
李尽忠看了看身边的孙万荣:“孙副将,贱荆有难,今日由你带领兄弟们整肃,以备明日大军开拔!”
之后,李尽忠命令手下两人将尸首放到担架上。狄公想着尸检并未完成,连忙阻止道:“且慢——”
李尽忠用怒目瞪着狄公:“怎么了,狄仁杰?难道我不能让我的亡妻尽快地安息吗?”他的言语像肆虐的寒风,冰冷无比。
“下官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下官还有几个疑问,需要进一步的尸检才能查明原因。”
“哦?”李尽忠强忍住怒火,“什么疑问?”
“第一,六页锤贯顶,夫人头部被砸得稀烂,脑浆迸裂,但流出的鲜血并不多。”狄公用手抹了抹尸体的头部,“这致命伤是否是六页锤所致,并不能下定论。第二,如果凶手真的是宋大正,那他为何在杀人后,不想到毁尸灭迹,反把尸体留在屋里?另外,他也没把能暴露凶器的伤口处理好,这样不是太明显了吗?”
李尽忠深呼一口气,眼中冒火,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情绪。大将军平静地说道:“狄大人说得有理。本将军就先将亡妻的尸首放到你处。至于爱女李兰,本将军不便再烦扰你了,我要将她带到府中。看来你的刺史府也没我想象的安全。”
狄公尴尬无比,觉得辜负了李尽忠大将军所托。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有负大将军信任,下官深感不安!下官必定会倾尽全力,尽快查明害死夫人的凶手!”
李尽忠并没有答话。待狄公抬头时,李尽忠早已带着亲随们出了房间。
“宋大正是李尽忠大将军的下属,”狄公皱起眉头,问张科,“怎么会这样?”
张科小声说道:“在军中,宋大正与李将军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狄公心惊,这可是兵家大忌。他问道:“为什么不和?”
张科道:“军中有传言,说宋大正看不起契丹降将李尽忠,暗地里说他是胡人,不配指挥天师大军。还有更离谱的传言说宋大正与李尽忠的夫人有染。”
狄公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主帅和大将的关系僵到了这种程度,那还打什么仗,不相互在背后捅刀子都谢天谢地了。这让狄公极为不安。他需要尽快查明将军夫人被害案,用真相和法理说话,可能还有希望缓和这致命的矛盾。否则,与契丹一战定会后患无穷。别说在前线拼杀的将士,就是凉州的百姓也会受到莫大的牵连。
狄公对夫人的死因心存怀疑,但无论如何,宋大正都是此案的最大嫌疑人。为了不冤枉好人,也为了查找出真凶,狄公觉得自己应该先去探查一番。
狄公再次来到停尸房,查验夫人的尸体。夫人尸体的右胳膊上有一个文身,乃一只蝴蝶的形状。狄公拿着六页锤和尸体上的伤口比对,仵作说得没错,伤口和六页锤的锋利凸出吻合,的确是六页锤造成的伤口。难道凶手真的是宋大正?如果宋大正要杀人,为何要用自己独有的兵器,也不处理这显而易见的伤口,这不正是要向所有人昭示自己是凶手吗?狄公翻来覆去地验看尸身,再次仔细排查,直到他发现一点端倪——伤口的位置非常平整,平整地分布在额头。狄公起疑,为何这些伤口如此平整?一个贸然袭击的人心中必定会或多或少有些慌乱,拿起凶器往被害人身上砸去,也只会造成一些随机的伤口,怎能如此巧合地都伤在额头,还分布得如此齐整?
另外,伤口虽然很多,但并没有流出很多血。伤口的深度很浅,有的只是擦破了头皮。宋大正身材高大,臂力过人,又是战场上的悍将,为何造成的伤口如此浅?从角度上看,如果宋大正站着行凶,伤口根本对不上。狄公蹲下,最后跪下,舞动六页锤,让张科扮演女尸,才得到一致的伤口。狄公纳罕,伤口流血很少,又整齐划一,难道当时夫人已经死去,是被人制造出这些伤口,从而嫁祸于宋大正?再说,假设宋大正真的杀了夫人,那他为什么不首先想到毁尸灭迹,而是任由尸体留在屋中,自己则溜回家里?平常人犯了杀人命案惊慌失措,逃之夭夭尚可理解,宋大正这样的高级军官行事绝不会如此轻佻。
想到此,狄公再次检查了一遍伤口,并把尸体的全身都检查了一遍,好确认是否有暗伤;另外用银针刺穿了肠胃,结果并未发现任何中毒的痕迹。狄公陷入深深的怀疑中——夫人的致命伤究竟在哪儿?凶手到底是谁呢?
宋大正的家位于南城。虽然宋大正做到了将军这个显耀的位置,但他的府邸并不豪华,只是一座两进的小院。狄公、张科和十名衙役进入后,只有一个仆人出来迎接。缉捕张科说明来意后,仆人将狄公一行迎进正堂。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宋大正来到正堂。狄公看过去,只见宋大正身形壮硕,方脸圆目,鼻直口方,脸上有一丝慌张。
两人寒暄毕,狄公问道:“宋将军只有这一座小庭院,真可谓俭省。”
宋大正的防备之心很明显地浮在脸上。他小心地说道:“我父亲早逝,家中只有老娘和小妹。我给老娘买过两个丫鬟,但老娘说自己有手有脚,何必麻烦别人,便都给遣散了。小妹只有十六岁,尚未出嫁。”
狄公点头,又问道:“想必宋将军已年过四十,小妹为何如此年轻?”
宋大正面露难色,最后还是回答道:“狄大人,小妹是我老娘收养的孤儿。”
这让狄公非常惊讶,没想到宋马兰竟然不是宋大正的血亲阿妹。“本官此次前来,”狄公抛出这番拜访的目的,来试探宋大正的言语,“却是为了一桩无头公案,还请宋将军协助。”
宋大正的身子稍微往后靠了靠:“我?什么案子?”
狄公正色道:“李尽忠夫人被害案。”
宋大正脸上的五官都挤到了一起,嗓子中发出颤音:“李将军的夫人被害了?!”
狄公仔细留意着宋大正的神色。“正是。据本官在现场的勘察所知,凶器很有可能是六页锤。”
宋大正的脸色“唰”地就变了,额头上布满密汗。
看到宋大正脸色大变,狄公趁势问道:“据说六页锤是宋将军的武器?”狄公将这个致命的问题恰当地引出。
宋大正当即回归本色,平静地回复:“狄公说得没错。虽然这是个稀罕武器,但是,难道狄公想根据一件武器来怀疑本将军?”
狄公笑道:“宋将军多虑了。宋将军乃凉州的勇将,马上要奔赴沙场与契丹拼杀,本官焉敢自毁长城?这次来的目的就是给宋将军洗脱嫌疑。”
宋大正紧绷的脸稍微缓和:“既然狄大人这样说了,那我就将实际情况禀明。昨晚我给老娘洗完脚后便回到寝房了,从未出来。老娘和侍女都可以为本将作证。”
狄公暗惊,他还没有问作案时间,宋大正便说到“昨晚”,看来宋大正的嫌疑无论如何都洗不清了。狄公心中叹了一口气,面子上还是对宋大正点了点头。“想必是这样。宋将军可否将六页锤交给本官揣摩一下?本官还从未见过此等奇异的武器。”
宋大正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回到内堂,将六页锤取来,交给了狄公。
狄公接过来。这把武器并不大,只有三尺见方,适合随身携带。木质的手柄上涂着红漆,锤头是精铁制成的,有六片锋利的铁叶片均匀地展开,泛出一片寒光。狄公仔细查看,发现无论是手柄还是锤头,都并无血液的痕迹。
“难道狄公还想找到杀人的血迹?”宋大正直白地问道,“那我就告诉狄公,在战场上,这六页锤只是在最后关头防身用。本将从未用过它。”
狄公拿起六页锤闻了闻,似乎并没有什么血液的铁锈味道。“为了洗脱将军的嫌疑,本官还是要请宋将军走一遭,到刺史大堂上说明白。”狄公判定宋大正肯定与此事有染,为了整个大军的安稳,他只有这样做,才能平息李尽忠的愤怒。
宋大正变了脸色:“狄大人,难道你还真把我当嫌犯了?你凭什么?”
“作案时间。”狄公道,“本官并没有向你吐露李尽忠将军夫人的被害时间,你却提到了昨晚。如果你和此事无关,你为何单单提到了昨晚?”
宋大正倒吸了一口凉气,说不出话来。
“带走,”狄公吩咐衙役,“不要上镣铐。”狄公又对宋大正道:“宋将军不必担心,我会将李将军叫来一同会审。”不过,这句话反倒让宋大正赫然变色。
正午时分,在凉州刺史府前衙正厅,狄公端坐于大堂正中的案桌后。由于凉州接连发生了突厥使者被害案、巫女杀人案,如今又新添了诡异、敏感的夫人被害案,数百名忧心的百姓将大堂填满了。狄公苍白的脸颊瘦削了不少,挂满憔悴。他身上穿着的端正的黄色官袍像熊熊烈火一样,赐予他能量。凉州大都督、大将军李尽忠坐在狄公左侧,会审此案。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道:“关于蓝氏被害案,本衙勘查追索,已经有了线索。来人!将嫌疑人宋大正带上来!”
两名衙役将宋大正押上来。李尽忠看到宋大正后,眼睛冒火。
狄公猛地一拍惊堂木:“宋大正,对于蓝氏被害案,你有什么要告诉本官和李大将军的?”
宋大正冷笑一声:“本人对此案一无所知。”
李尽忠气得眉眼都挤到了一起,下巴上的胡子抖了抖。他大喝一声:“宋大正!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如此藐视狄公和本将军!”
宋大正“哼”了一声:“末将不敢,末将只是陈述实情。”
狄公问道:“宋将军,你如果有任何隐情,可以单独对本官说。”
宋大正冷眼看了一下李尽忠:“我和李大将军不和的事情早已为众人所知。我也没有什么要单独说的。但如果有人要陷害我,我宋大正必定奉陪到底!”
狄公道:“你说有人要陷害你?”
宋大正凛然说道:“正是!”
“那你是承认你与本案有染了?”狄公趁势问道。
宋大正语塞:“如果你非要这样说,那我只能说我是被人陷害的。”
狄公问道:“宋将军,你是否认识被害者?和她是什么关系?”
宋大正道:“我不认识她。”
“真的?”狄公问道。
“当然是真的。”
狄公用眼睛示意在堂下侍立的衙役:“将物证取来!”
衙役将六页锤双手奉上。狄公单手举起六页锤:“宋大正,这可是你的武器?”
宋大正不屑地说道:“狄大人的问题真是多此一举,上个时辰你刚从本将军手中拿走了它。没错,这是本将军的武器。”
狄公道:“那我告诉你,这个武器就是凶器!”
宋大正大笑道:“狄大人,你说笑了!这武器在我家中的墙上挂着,已经有数年没有见过血,如何成为杀害蓝氏的凶器?”
狄公问道:“宋将军,那你是不承认这武器是凶器了?”
宋大正回道:“没错!”
狄公早就料到宋大正会如此回答,他吩咐衙役:“你们两人,在堂上支一口锅,用木柴煮一锅沸水。”
大将军李尽忠不明白为何要在大堂煮一锅沸水。命令下达后,衙役们遵从。大堂中央,一口大铁锅被支起,木块被引燃。火苗舔舐着黑色锅底,很快就将铁锅中的水煮沸了。狄公亲自走近,将宋大正的六页锤扔了进去。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狄公看到沸水表层出现一层血沫子。狄公指着血沫子,大声质问宋大正:“宋大正,你还有何话可说?!”
宋大正傻眼了,说不出话来。
狄公对李尽忠解释道:“六页锤就是凶器!凶手用六页锤击杀夫人后,虽然擦去了血迹,但因为六页锤是木质手柄,所以血液渗入了木头中。武器把手上有红漆,但沸水足以让这些血迹现行。宋将军,你说过从未用此锤,那这血又是从何而来的?!”
宋大正哑口无言,刚才的盛气凌人的表情消散得无影无踪。
狄公呵斥道:“宋大正,你还不招吗?是不是你昨夜潜入刺史府,手持六页锤,捶杀了夫人?”
李尽忠站了起来,大声喝骂:“你这个畜生!为何残害我夫人?”
任凭李尽忠如何怒斥,宋大正只是低头不回答。
狄公看宋大正似乎有难言之隐,便道:“宋将军,你有什么想对本官说的,尽管说与本官。堂上只有正义,本官定会给你一个公正的判决。”
宋大正冷冷地看着狄公,并未吐出一个字。
狄公平静地说道:“宋将军,如果你再不开口,本官就不得不用刑了。”
宋大正脸上露出些不安。最后,他坚定了眼神:“狄仁杰,本将军能告诉你的是,我并没有杀人。如果你想拿大刑来吓唬本将军,那你是打错了算盘。本将军在沙场拼杀,什么血腥没见过,还会害怕你那三脚猫的破木头!”
狄公猛地拍惊堂木,命令衙役:“用刑!”
四名衙役从左右两边来到堂中央,一声吆喝后,上前动手,两人将宋大正掀翻在地,另外两人分别用皮鞭连连抽打,一鞭一鞭地打在宋大正被扒光的后背上。几下后,整个后背已是血肉模糊,鲜血四溅。宋大正痛得死去活来,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滴落。饶是这样,他咬紧牙关,硬是没有喊出一声。
皮鞭不断落下,眼看宋大正要昏死过去了,狄公示意衙役停止鞭打。
李尽忠看到宋大正抵死不招,胡须竖起,一声怒喝如平地惊雷:“宋大正!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杀我夫人?为了少吃苦头,快点坦白!是不是想侮辱我夫人,看夫人誓死不从,你动了杀心将其杀死?你这无耻的行为,既夺我所爱,又侮辱了本将军,让本将军在众军面前抬不起头来,从而实现你卑鄙的目的!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宋大正吐出一口鲜血:“我没杀蓝氏!这场审判就是设计好的,李尽忠,正是你这个胡人设计陷害我!”
狄公猛拍惊堂木:“宋大正,不得放肆!本官再问你一次,你可认识被害者——李尽忠的夫人蓝氏?”
宋大正回道:“不认识。”
“哼,不认识?”狄公喝道,“难道你忘记了刘氏瓷器铺?”
宋大正大吃一惊,张开大嘴,却没吐出话来。
狄公正色道:“你以为你干的那些腌臜事没人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宋大正,一报还一报,还不如实招来你们勾搭成奸的事?!”
宋大正呆住了,许久才抬起头,脸上是出人意料的平静。“罢了,罢了,我如实招来就是。”
宋大正的力量像是被抽走了,身体松垮下来,缓缓开了口:“狄大人,犯官祖祖辈辈都是侍奉土地的农人,到我这代才算有点出息。从军后,我屡获升迁,心中颇为得意。但我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老娘给我找的媳妇体弱多病,相貌丑陋,又全无生活趣味。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后,不光没有酒菜服侍,还得与下人一起照顾她。我们之间并无夫妻的恩爱与信任,全然如陌生人一般,只是顶了个夫妻的名头而已。去年,她疾病加重,每日躺在床上,我越发感觉抑郁。
“半年前,我孤身一人北出凉州,来到兄弟峰赏景,却遇见两个剪径的强人押着一名女子前行。那名女子崴了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我拔出武器,几下便将两名强人杀死,救下了女人。我脱下衣服罩在女人身上,背上那名女子,把那名女子带回家中。我把她的骨头复了位,又亲自替她按摩、上药,直到红肿全部消失。她见我体格健壮,相貌轩昂,生出一片爱心。而她也是我遇到的最温柔美丽的女子,她的娇声细语很快让我沉迷。我们像一团烈火般相爱了。我本想将她纳为侧室,万万没想到她是李尽忠大将军的夫人。
“我内心无比矛盾,也很痛苦。有时候,我甚至想到放下军官的荣耀,和她一走了之。想到老娘和小妹,我又为这个自私的想法感到悔恨。但我无法忘记她,所以背地里与她往来。我曾给过她几件礼物,在瓷器店拿的青花瓷瓶便是其中一个。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无法控制自己。三天不见她,我心中便如着火一般。
“出事那天晚上,趁着夜色,我溜进刺史府与她相见。那时李兰正在熟睡。我刚要亲密,她却一把推开我,说不要再来往了。我自然伤心,以为她变心了。我百般追问,她就是不肯回答。在刺史府毕竟不安全,所以我着急忙慌地走了。第二天,我听到她死去的消息,同样感到震惊。狄大人,这就是我经历的全部事实。我以一个军人的荣誉向你保证,我所说的句句属实。”
狄公点头:“让他在供词上画押。”随后,狄公命衙役将宋大正押回大牢,择机再审。
“慢着!”李尽忠气得发疯。他拔出佩剑,踢开桌案,高擎利剑,跑向宋大正,像是要活劈了这勾引自己夫人的可恶男人。狄公顾不得许多,拦腰抱住李尽忠。谁知道李尽忠力气极大,竟然拖着狄公的身躯往前移动,离宋大正越来越近,眼看利刃就要落在宋大正的脖颈上——
“刀下留人!”一个女孩娇喝一声,如长鞭划破天空一般。
狄公抬头,看到宋马兰姑娘出现在眼前。她的长腿稳步走上高台,一双冷酷无情的眼睛注视着李尽忠:“我能证明我兄长是清白的。”
或许是女孩的强大阵势震住了李尽忠,这位说一不二的大将军竟然停了下来,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最后,他将利剑归入剑鞘,转身坐回乌木椅子上。
女孩看到阿哥受到如此的伤害,哭着跑到宋大正身旁。宋大正这位刚直的汉子受尽酷刑,却并未发出一声呻吟,唯独见到妹妹后,大男人才彻底失控。兄妹二人抱成一团,痛哭不已。
狄公回到座位上,静观兄妹二人相拥而泣。过了好大一会儿,李尽忠冷冷说道:“狄大人,不能听信宋大正的狡辩,武器与上面的血迹证明他就是杀害我夫人的凶手。他还敢咆哮公堂,狂妄至极!依本将军的意见,应该立即将其处死。”
“大将军不急,”狄公转向宋马兰,“马兰姑娘,你说你有帮你阿兄洗脱嫌疑的证据?”
宋马兰站起,将眼角的泪水拭去。“我可以给我阿兄作证,案发当晚,我和阿兄一起给阿娘洗过脚后,我们兄妹二人便下围棋到三更。据我所知,案发时间是在二更,我阿兄根本没有作案的时间。另外,六页锤那个所谓的证据,”宋马兰正色道,“这六页锤的确是我阿兄的武器,但前日被人偷走了。偷盗之人或许正是本案的真凶。他将六页锤偷走后,击杀了蓝氏,又将武器偷偷放回,这样来构陷我阿兄。”
狄公问道:“宋姑娘,你说六页锤被偷走了,可有证据?”
宋马兰道:“狄大人,证据就在六页锤上!”
“在这上面?”狄公大为惊讶,看着这件奇异的武器,“这上面怎么会有能洗脱你阿兄嫌疑的证据?”
宋马兰道:“请狄大人允许我拿着六页锤示范给您看,一切自当真相大白。”
狄公点头应允。
宋马兰拿起在一旁晾晒的六页锤。六页锤经过水煮,血迹脱落,红漆上隐约浮现一道道指纹。“狄大人,请您细看,这就是凶手留下的指痕。您看看,它们有什么特点?”
狄公细看了一下:“六页锤上的斜纹是从左边往下。”
宋马兰赞道:“狄大人果真是一针见血。没错,这些斜纹往右下方弯曲延伸,正是凶手留下的痕迹。还有这道微小的痕迹,应该是右手大拇指留下的。”
狄公马上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说,凶手惯用右手,而你阿兄是——”
“左撇子!”宋马兰附和道,“我阿兄是个左撇子!光从这一点就可以断定,使用六页锤的凶手并不是我阿兄。”
狄公早就对宋大正是凶手的推断产生了怀疑,如今有这一项证据在手,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心。狄公马上转身对李尽忠说道:“大将军,宋大正的确是个左撇子。这新鲜的右手手印证明凶手另有其人。我们是否应该详加探查,再做决断?”
李尽忠瞥了一眼狄公与宋马兰,眼神在宋马兰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他“哼”了一声:“突厥人把阿史那•宏的死怪罪于大唐,正与契丹人暗中联络。等你查明,本将军早已战死沙场了!还有,我看不用契丹人杀死本将军,”李尽忠指了指满身是血的宋大正,“宋大正的右营就会弑杀本将军。哼——”他猛地转身,大跨步离开刺史府大堂。
狄公心中暗暗叫苦,无论宋大正杀害夫人与否,大将军李尽忠与宋大正都算是彻底结下了梁子。李尽忠愤怒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狄公吩咐衙役:“将宋大正押入大牢,严加看管。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