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必多有追想,未来的事还没有到来,也不必多做预期,今天就办今天的事,说今天的话,就像花儿当开时开,当落时落。
用检点别人的时间来检点自己
学道人,逐日但将检点他人底工夫,常自检点,道业无有不办,或喜或怒,或静或闹,皆是检点时节。
——大慧禅师
这位大慧禅师,说的是大慧宗杲。上一节讲过“三佛”,大慧宗杲的老师就是“三佛”中的佛果克勤,也就是《碧岩录》的作者、“文字禅”的宗师。
大慧宗杲的修行生涯颇有几分戏剧性。十二岁那年他在乡校读书,一天和同学淘气,投掷砚台,不小心打中了老师。因一场小风波,宗杲退学,并且感叹说:“大丈夫与其去读世间书,哪里比得上去寻觅出世之法?”于是投奔寺院,剃发出家。
出家之后,宗杲细读禅宗各家各派的语录,越读越是疑惑:“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达摩,怎么后来分化成这么多的宗派呢?”宗杲带着这个问题去拜访名师,对佛法的见解也越来越高。宗杲的这段经历对我们现代人很有启发:学佛也是要多方参详,要带着问题来学的。很多人受禅宗末流的影响太大,以为禅宗就是“不立文字”,就是要抛开文字,用某种无法言传的神秘主义来“参”,而事实上,一则慧能作为禅宗的真正源头明确反对过抛弃文字的做法,二则禅宗流派众多、方法各异,甚至连佛果克勤这样的“文字禅”都是有的,从文字上详细参详也同样是参禅的一个重要法门。很多事情,现在如此,以前未必如此,很多人以为禅宗从来就是在一个神秘主义的“参”字,殊不知,历史的实况要比这复杂得多。眼界开阔了,许多偏见自然可以消除。
大慧宗杲一度在曹洞宗门下大有所得,本来可以得到印证,但当时的曹洞宗风心印传承需要一个在手臂上燃香的仪式,宗杲并不认可这种方式,认为这种强调师门谱系的做法违背了佛祖自证自悟的宗旨。于是宗杲没有接受曹洞宗的印证,再去拜访名师。
大慧宗杲遍访名师,进境日深,最后终于投到了临济宗大宗师佛果克勤门下,师徒相契,如鱼得水。后来佛果克勤推举宗杲为首座,为大众说法,宗杲的声望越来越隆,前来问道的不只是普通僧侣,也有不少政界名流。
也正因此,宗杲受了政治斗争的牵连,招致秦桧的嫉恨,被开除僧籍、流放远地,后来遇赦放还,在宋孝宗即位后被赐号“大慧禅师”,弘一大师引文当中所称的大慧禅师便是得名于这个时候。大慧宗杲曾在老师佛果克勤圆寂之后,把老师的《碧岩录》毁版,但从宗风来看,大慧宗杲仍是佛果克勤参话头的一路,和上节介绍的佛眼清远禅师正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两派之间虽然多有批判,但宗杲也曾这样说过:“现在的很多人,从佛果克勤那里学禅的便不肯见佛眼,从佛眼清远那里学禅的便不肯参佛果,这就好比盲人摸象一般,哪知道这二位老人家的真意?殊不知佛眼便是有规矩的佛果,佛果便是无规矩的佛眼。”(《大慧普觉禅师宗门武库》)
盲人摸象,你说象似绳子还似柱子,无非都是不同门径、不同侧面罢了,合而观之,更易见得整象。所以,无论是佛果克勤与大慧宗杲一系,还是佛眼清远一系,虽然在修行法门上多相龃龉,但我们现在这里,上一节讲佛眼语录,这一节讲宗杲语录,都是一般的禅。
“学道人,逐日但将检点他人底工夫,常自检点,道业无有不办,或喜或怒,或静或闹,皆是检点时节。”弘一大师的引文出自《大慧普觉禅师法语卷十九》,意思是说,学佛之人每天都应该用检点别人的工夫来检点自己,这样修行,道业必成。无论是欢喜时还是恼怒时,无论是安静时还是喧闹时,都是检点自身的合适时刻。
时常检点自身,是修行的必要功课,上一节中佛眼禅师的“三自省察”和坐禅铭也都是这种自我检点的功夫。这种话,出自禅宗大德之口,会让我们很多人觉得诧异。现在我们提起禅宗,总觉得标志性的话语就是机锋棒喝、所答非所问,所以当一位禅僧“正常”说话的时候,我们反而容易认为他水平不高、修行不到家。
禅宗修行,慧能大师的无念、无相、无住是一个核心理念,讲求自然运任、无所挂碍——马祖道一的学生慧海有一段著名的对话录:一天,有个律宗的律师来找慧海,问道:“您现在修行还用功吗?”
慧海回答说:“用功。”
律师问:“那您是怎么用功的?”
慧海说:“饿了就吃,困了就睡。”(饥来吃饭,困来即眠。)
律师被搞糊涂了,问道:“只要是个人,谁不是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呢?难道他们这也叫用功修行吗?”
慧海说:“其他人吃饭睡觉和我的吃饭睡觉是大不一样的。”
律师问:“怎么个不一样法?”
慧海说:“他们该吃饭的时候不吃,百种需索;该睡觉的时候不睡,千般计较。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之处呀。”
慧海的这个故事在禅宗史上是很有名的,很能说明自然运任、无所挂碍的道理,这也就意味着,修行并不是和现实生活有所分别的一件事,现实生活就是修行,每时每刻,无论穿衣吃饭都是修行。现在的问题是,大慧宗杲的“自我检点”也好,佛眼清远的“三自省察”也好,都有一种刻意成分的存在,这与慧海大师的“饥来吃饭,困来即眠”难道也是同一种法门吗?
这个问题大约有两种可能的解释,一是慧海的修行与大慧宗杲他们各成一家,二是所谓“饥来吃饭,困来即眠”看似简单,却绝非一个容易达到的境界,而要达到这一境界,就要从最基本的自我检点入手,两者之间其实并无矛盾。
为什么要“用检点别人的工夫来检点自己”,这句话实在是针对人性的弱点而来的,只要是人,总是或多或少地以自我为中心,也总是或多或少地高估自己而轻视别人,所以,即便在世俗的修养当中,“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已经算是一个很高的标准了。我们总是很容易看到别人身上这样那样的毛病,如果能把这种眼光转到自己身上,却不是件容易的事。修佛的生活本身就是不容易的。
有人会想,如果依照大慧宗杲的这番训诫,做到“用检点别人的工夫来检点自己”,最后真能像他说的那样道业有成,这也是值得的呀。如果单看这则语录,确实容易给人这样的联想,但是,这里我们还应该参照一下宗杲的另外一则著名的语录:“此心就是佛,没有别的佛;此佛就是心,更无别的心。好比拳头摊开成手掌,好比水面掀动为波浪,掌就是拳,波就是水。此心不属于内,不属于外,不属于中间;此佛不属于过去,不属于现在,不属于未来。此心此佛都是假名。既然都是假名,一切经典所说的难道会是真实的吗?既然不是真实的,释迦老儿难道只是空口说白话不成?毕竟如何?但知行好事,休要问前程。”
我们现在熟知的这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便是从大慧宗杲的这则语录而来的,从此可知,即便是检点功夫,也不可受到功利心的束缚。
弘一大师引述禅师语录,我们越来越会发现禅门宗师辈出,气象万千。《大慧普觉禅师宗门武库》还有这样一则记载:王安石问张文定:“孔孟之后,为什么后继无人?”张文定回答说:“不能这么说,后世也大有超过孔孟之人。”是哪些人呢?张文定罗列马祖、丹霞等等,都是禅宗大德,并对王安石解释道:“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焉。”张文定这个说法不免有些夸大之处,但禅门人才鼎盛确是不争的事实,他们所留下的种种事迹与著述给了我们这些后学晚生许多亲近前贤的机会,切不可因为一句“不立文字”的无根之语便轻易地弃之不顾。
心若沉静,无处不是净土
化人问幻士,谷响答泉声,欲达吾宗旨,泥牛水上行。
——永明禅师
这段话出自《宗镜录》卷九十九“慧日永明寺主智觉禅师延寿集”,是永明延寿禅师最著名的一个话头。常有人以为禅师的话头不能用常理揣度,只能靠神秘主义的一个“参”字,但永明禅师的这段话并不是那种玄虚莫测的东西,仅仅是一个比喻而已。比喻,当然是有迹可寻、有理可解的。
《法华经》曾称小乘佛教为“譬喻化城”,所谓化城就是“幻化之城”。其实我解释成“幻化之城”不大严谨,因为在佛教的说法里,“幻”和“化”的意思是很不一样的:魔术师大变活人,这叫幻;孙悟空施展神通也变出一个活人来,这叫化。永明禅师这里的第一句“化人问幻士”,“幻士”就是魔术师,“化人”则有些费解——这个说法很特别,如果依照“幻”与“化”的意义区别,“化人”关乎神通,而“幻士”关乎魔术,但联系上下文来看,这里的“化人”应该是指被“幻士”变出来的假人。
“化人问幻士,谷响答泉声”,被魔术师变出来的假人询问魔术师,山谷里泉水的回声回应着泉水,这两句所比喻的都是假象与本体的关系,是假有与真谛的关系。“欲达吾宗旨,泥牛水上行”,若要明了我的宗旨,泥牛在水上行走——这是一个不可能的景象,因为泥牛入水,其结果自然是融化在水里。
“化人问幻士,谷响答泉声”,这两句说的是真俗二谛观,“欲达吾宗旨,泥牛水上行”,这两句说的是中道观,都是佛教的基本宗旨。
佛教早有所谓“二谛”的说法,龙树菩萨在他著名的《中论》里以新的眼光审查旧说,说佛陀讲的话分为两类,一类是“俗谛”,一类是“真谛”(“真谛”这个常用词就是从这儿来的)。这一对概念各宗各派都有很复杂的解释,挂一漏万而言,所谓俗谛,就是可以用语言表达的知识,是普通人可以靠着常识来理解的,是世俗真理;所谓真谛,是终极真理,更多地要依靠“现观”才能获得。龙树所说的“现观”,大体上就是神秘的直觉和般若智慧。俗谛并不是终极真理,真谛才是,我们要追求的就是佛法的真谛。
那佛陀为什么还要讲俗谛呢?龙树解释说,俗谛是达到真谛的一个必要途径。按照逻辑语言来说,俗谛是达到真谛的必要而不充分的条件。所以龙树强调所谓“中道”,既不能偏重俗谛,也不能放弃俗谛直达真谛。我们中国人可以用不偏不倚的“中庸”来理解“中道”,北宋的智圆和尚就说,儒家说的中庸就是龙树说的中道,名词不同,意思差不多。智圆甚至还以和尚的身份给自己起了个“中庸子”的别号。(顺便一说,龙树这种中道观对慧能的禅法是很有影响的,但这种影响应该是通过龙树的著作被译成中文在中国流行而间接地影响慧能的,龙树的著作对中国佛教影响很大,中国的三论宗、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密宗都捧龙树做自家的印度祖师,唐代中国佛教八大宗派里龙树一脉就占了一多半,流波所及,慧能自然也感受得到。八宗当中,又以天台宗、唯识宗、华严宗、禅宗为最盛,时称禅宗为“教外别传”便是相对于被称为“教下三家”的天台宗、唯识宗和华严宗。在这四大宗里,龙树一脉仍然占到一半。后来禅宗编造自家的西天谱系,也把龙树编进去了。)
在真谛、俗谛二谛的问题上,龙树的高徒提婆比老师更进了一步,说俗谛是“假有”、真谛是“真有”,意思是,判断佛法的真假有一个好办法,凡是用语言文字表达得出来的都是假的,反之则是真的。
那么,真谛既然是语言文字表达不出来的,怎么才能让别人理解呢?这就需要通过俗谛来做中介,这个中介并不是真谛本身,所以是“假有”,等你通过这个中介到达真谛之后,就应该抛弃这个中介,不可把假有当作真有。
永明禅师是唐末高僧,一生当中也充满了传奇。年轻时代,永明每天持诵《法华经》,据说展卷之时连羊群都会受到感动,下跪听讲。在二十八岁那年,永明担任华亭镇将,统管军需工作,但他常常挪用公款,买来鱼虾放生,事发之后被判死刑。把军费用来放生,这也算一件奇事了。在行刑的时候,永明面无惧色、坦坦荡荡,随后自述被挪用的经费并无一分一毫用于个人,终于使长官也受到感动,赦免了他。
后来,永明舍弃官位,受戒出家,白天劳动,晚间坐禅,过起了清贫淡泊的生活。永明禅师的禅定功夫是相当著名的,据说他在天台山天柱峰上坐禅入定,等到出定的时候,竟然发现雀儿已经在衣角筑巢。
永明禅师的开悟也充满了传奇色彩。一天,寺中僧众正在劳作,永明听到柴薪坠落于地,心中突然有所感悟,顿悟佛法玄旨,作偈道:“扑落非他物,纵横不是尘。山河并大地,全露法王身。”这是禅僧开悟诗偈中极为著名的一首,尤其是最后两句“山河并大地,全露法王身”,圆融之境,正可以和“欲达吾宗旨,泥牛水上行”互相参照。
永明禅师的宗风特色便是圆融,他勤于诵读佛经,融会贯通于各宗各派的法门要旨,提出“禅教一体”的主张——前文讲过,唐代称禅宗为“教外别传”,以区别于其他宗派之“教”。永明不但提出“禅教一体”,他更为著名的主张则是“禅净双修”——这里的“净”,指的是净土法门。
这一主张的起因,据说是永明禅师在一天诵读经文时读到了这样一个故事:当初佛陀在世的时候,有一位老人请求出家,但舍利弗等弟子都不肯度化他,说这位老人在前劫之中毫无善根,怎能度化?佛陀说道:“此人在无量劫之前是一个樵夫,一天上山砍柴,被老虎追赶,惶急之下逃到树上,念了一句‘南无佛’,这就是他当初种下的善根。如今遇到了我,合该度化于他,使他证得罗汉果位。”
这个故事多见于净土经典,如《佛说阿弥陀经》等等,马鸣菩萨的《大庄严论经》也有记载。净土宗的修行主要是一心念诵佛号,所以这个故事的意义在于,无量劫前的一个人偶然念了一句佛号,又无其他善根,却可以因为这句佛号而获得佛陀的度化,又何况我们一心一意地持诵佛号,一天千遍万遍呢?
勤诵佛号的净土修行和运任自然的禅宗修行,看起来是完全不同的两途,而且,永明禅师在禅宗当中走的是传统的坐禅路线,和慧能一系的风格也不相同。为什么会这样?在禅宗的发展上,菏泽神会把老师慧能抬高为禅宗正脉之后,慧能一系的顿悟禅法渐渐压倒了神秀一系,大行天下,而在慧能之后,禅宗的风格越发展便越是离奇古怪,惠洪曾说:“天下禅学之弊极矣,以饱食睡熟、游谈无根为事。”但恰恰是这种大悖常理的宗风更能够吸引人们的注意,恰恰是故弄玄虚的言谈举止更容易让人相信禅师们的无上修为,现在一般人印象中的禅宗正是这样的一些禅宗末流,如果对照《坛经》来看,孰高孰低便一目了然。
在永明延寿的时代,禅宗乱象已呈,整顿乱象需要在形式上多下功夫,这就像弘一大师走向律宗的意义一样。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