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张老头就下葬了。
这回按张蔚岚的意思,张老头的葬礼很简单,甚至灵堂都没设。
张蔚岚说:“别折腾他了。他活着的时候就被我关在屋里,走了别再关在棺材里。”
就这样,张老头入土为安,彻底离开,什么也没留下。人死灯灭,白骨成灰。
张蔚岚说烦小欢哭,小欢就背着她哥,搁屋里蒙着被子闷头哭。夏天热,她哭出了一身野痱子。
“孩子”这玩意挺奇妙的,比如她关于生死的意识尚且浅薄,旁人哄她,各种代替“死”的说法也很好听,像去了天上,变成了星星。
她且精明着,其实是不信的。但也许是因为这个,她不至于从早到黑都很伤心。
可不好的是,星星太远摘不着,“死”等于“再也够不到了”,这点连骗都没得骗,所以她的思念又会变得很深刻,以至于一旦她念起来,就要声嘶力竭地大哭。
不过星星很漂亮。她不会一直为漂亮的东西掉眼泪。
严卉婉给小欢扑了几天痱子粉,痱子好了,不疼不痒了,她也渐渐不再哭了。
张蔚岚则比以前更成熟。或许是看得更开,吕箐箐和张志强走的时候,他曾把自己关在屋里憋着,这回却没有。
他接受了一切,随着那场滂沱的大雨,他的情绪似乎下空了。
日子还是要继续过。
录取通知下来,钟甯考上了全市最好的大学。
钟姵和严卉婉拿着通知书看了几遍,自然是高兴。钟甯却不太开心。他盯着通知书上的烙印,心情复杂。
张蔚岚少考了一科,要复读一年。因为小欢还小,张蔚岚仍旧不会走远,来年还是要报这所大学。
张蔚岚这人心思细,早明白钟甯在想什么,他便主动先开口:“没事,你等我一年就好。”
钟甯点点头,认认真真看着张蔚岚:“嗯,我知道。”
。
高考后的这个夏天,假期拖得很长很长。这是个离别的夏天。
同窗三载,将在这个夏天画上句号。对于这群人,“同学”两个字从进行时变成了过去时。
邱良考得不错,根据成绩,报了个南方的大学。杨涧的出国计划也已经落定,擎等着一张机票展翅高飞。
钟甯还见过一次高迎。自从上次他怼人家心窝以后,高迎就很少出现。顶多搁学校碰上,互相打个招呼。
钟甯听说她考得也挺好,好像是去了邻省的一所大学。
钟甯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华星门口。钟甯不稀奇高迎主动朝他搭话,张蔚岚弃考一科复读,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全华星没有不知道的。
果然,高迎是冲着张蔚岚,她问钟甯:“我不好直接去问张蔚岚,他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就想知道,他还好吗?”
“他没事。”钟甯笑了下,“我会陪着他。”
高迎沉默了片刻,欲言又止:“那他喜欢的......”
钟甯愣了下,又说:“他喜欢的人也会陪着他。”
高迎顿了顿,呼出一口气,索性大大方方地笑了:“看来我们没缘分。”
钟甯没说话。
他们道了“再见”,钟甯在校门口等张蔚岚从老司办公室出来,高迎则转身走了。
或许我们的青春里,会有那些又近又远的人。那些曾经偷偷注目过的身影,就让他随着这个夏天去吧。
时间会把那酸涩的暗恋沉淀,会让单薄的羽翼丰满。久而久之,回忆将熬成一坛子旧酿,埋在岁月的土地里。后来可能会偶然想起,挖出来品一口,谈笑风生;或者干脆忘到九霄云外,随它沉默,滋养给大地。
。
大学开学前,几个少年组织了一次聚会,没什么特别节目,就是去烧烤摊吃一顿。因为上次各个喝得五迷三道,这回他们没点酒。
反正都是兄弟,就算分开,也还是兄弟。
饭桌上杨涧拎着一串羊肉串指点江山:“哎对,你们知不知道,徐怀要回来了?”
“徐怀?”钟甯愣了下,“他跟你说的?”
“没。”杨涧乐了,“我去问他的。个神经病,说准备直接蹿回来,给我们个惊吓。”
钟甯有点意外:“他居然报了这边的大学。”
“惊喜吧。”杨涧终于给羊肉串啃了,他边啃边说,“我还以为他爸妈不能让他回来呢。”
“可能是考上大学,也不多管了吧。”邱良接话道,“我家就是。自从考上大学,感觉整个人都自由了,跟你们出来吃烧烤都不用打报告......”
“嗨......”杨涧扫了眼张蔚岚,后者正慢慢吃着一根烤肠。
杨涧那张脸兜不住事儿,钟甯一看就知道,他是在替张蔚岚可惜。钟甯更知道杨涧那张嘴吐不出什么玩意,眼瞅杨涧一张脸越皱越厉害,钟甯拿了一串鸡翅塞给杨涧。
钟甯:“吃你的,盯着我家蔚岚哥哥看什么看。”
张蔚岚默默看了眼钟甯:“......”
“哎呦!”杨涧顿了顿,立时贫上,“还你家蔚岚哥哥?”
杨涧的嘴是真贱,好骨头吐不出来,上赶子犯病一等一,就听他继续扯淡:“怎么着啊甯少,他是蔚蓝哥哥,你是粉红弟弟?”
“滚你大爷。”钟甯随便踹了杨涧一脚,笑骂,“我就是粉红,你有意见?”
“没没没。”杨涧啧一声,“来来来,蔚蓝哥哥家的小粉红,喝饮料。”
说着给钟甯开了一瓶冒气泡的雪碧塞过去,气泡呲了钟甯一手。
“哎......”钟甯瞪着杨涧。一旁的张蔚岚扯出两张纸,塞进了钟甯手里。
“完了,你们不会是醉了吧。这也没要酒啊。”邱良糯糯地笑起来。
杨涧一拍桌子:“这叫什么来着。无酒醉人,人自醉。”
邱良立马就笑了。杨涧说完自己也笑。
钟甯也低着头笑了下。他一抬眼,瞧见张蔚岚一双漆黑的眼睛。张蔚岚的嘴角稍稍动了动,眼底却分毫捉不见笑模样。
钟甯在桌底下偷偷抓了张蔚岚的手,他又凑在张蔚岚耳边说:“我知道你不开心。”
张蔚岚对上钟甯的视线,轻轻摇摇头,这回换他在钟甯耳边说:“有你就好。”
钟甯又扭眼去盯烧烤架下面的火炭。黑色的,红色的,光星,火星。热气直往脸上扑。
没有酒,有火,火将离愁别绪烤起来,千丝万缕绕上头,人就醉了。
“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杨涧啧一声,表示抗议,“不行啊,来,饮料也得碰一个。”
四个少年举起雪碧罐子,碰到一起去。
杨涧:“是不是得说点什么?”
钟甯想了想,给雪碧举高:“敬兄弟。”
他飞快瞄了眼张蔚岚,又说:“敬我们在一起。”
四个人仰头就干,灌了一肚子碳酸气泡,撑得直打嗝。
这一晚上,他们搁烧烤摊上各惹了一身汗,胳膊也被蚊子叮了包。
旧时光走一场风行雨散,新的年岁即将铺开。
。
大学离家不远不近,来回靠脚是肯定不成,不过钟甯坐公交,四十分钟也就到家了。
上大学虽然是住校,但钟甯也没少往家跑。平均下来,加上周末,他一周起码回家住个三四天。
他一个劲儿往家跑,钟姵和严卉婉都觉得稀奇,那天严卉婉就问他:“你总回家干什么?一大早还要赶公交去学校,不费劲吗?怎么大小伙子还恋家了?”
钟甯回家自然是因为想见张蔚岚,但他没法明说。就瞅他眼珠叽里咕噜转一圈,胡说八道:“学校的木板床太硬,睡着不舒服。”
说完嘿嘿一笑:“我去找张蔚岚。”
然后就尥蹶子跑了,他领着大朵子,又抱上院里的小欢,拱进了张蔚岚家。
严卉婉拿他没辙,嘴上嘟囔道:“家里不也是木板床。”
其实老太太是希望钟甯回家的,她这把年纪,算是看一天少一天,多看一天赚一天。只是心疼孙子。她琢磨了一会儿,去屋里收拾出一床厚床垫捆好,叫钟甯第二天带学校去。
倒是钟姵,越想越奇怪。她盯着张蔚岚的窗户皱眉,心说:“这孩子怎么每次一回来,就先往蔚岚那儿跑?”
不过钟姵日理万机,一人养全家,工作忙得要命,这当儿没什么功夫上心多想,奇怪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张蔚岚还没回家。钟甯上大学后,钟姵给他买了个手机,他见张蔚岚不在家,给人去了个电话。
张蔚岚最近在找新的兼职,回家经常要晚。今儿说是去面试了,得会儿能回。
钟甯叩了电话,张蔚岚不在,他闲得五脊六兽。小欢搁他跟前蹲着,正和大朵子对眼儿。
这丫头将来真得成个矬子。夏天过完,他和张蔚岚都拔高了一截,可小欢却压根没长。
虽说小姑娘不是非要大高个儿,但矮又是另一回事了。
钟甯啧了一声,问小欢:“你哥让你每天一包牛奶,你喝了没?”
小欢扭眼看钟甯,点点头:“喝了,天天喝。”
说着她咧一下嘴,小声抱怨:“我哥不让放糖,一点也不好喝。”
钟甯:“......”
小欢额前的刘海长长了,遮得她那张小脸更小,尤其显得一双大黑眼珠更大,那一眼瞧过来,颇见惊悚,叫钟甯忍不住抽嘴角。
“你过来。”钟甯朝小欢招手。
小欢赶紧站起来,蹦跶到钟甯跟前。
钟甯撂一把小欢的刘海:“你这门帘也太长了,跟鬼似的。”
“那我去剪剪。”小欢说着去拿了个剪子回来。
钟甯一看就愣了:“你自己剪啊?怎么不去理发店?”
小欢板着小脸儿说:“去理发店剪刘海不合算,几秒钟就剪完了,要我五块钱。够买两袋牛奶。”说的时候伸手比了个“五”。
钟甯:“......”
他心想:“这丫头才这么大点,怎么就扣扣嗖嗖的了?”
转念他再一想,小欢的哥是张蔚岚,养成这样好像也不奇怪。
钟甯瞎寻思的功夫,小欢已经走到镜子前,举起了剪子,钟甯看她那只发育不良的小爪儿,脸立马就皱了。
钟甯一把扯过小欢的剪子:“你别自己弄。”
……
半小时后,张蔚岚回家,杵门口愣了几秒。
他看见了另人啼笑皆非的画面。
小欢脑袋上叩了个大号碗钵子,钟甯拿着把剪刀,东比划一下,西拨弄一下,半天剪不掉两撮毛。
张蔚岚沉默片刻,问:“你们干什么呢?”
“你回来了啊。”钟甯眨眨眼,又瞅一瞅小欢,照实交代,“我给小欢剪刘海呢。”
钟甯说着一脸为难,敲了敲小欢头上的碗:“这玩意一点也不好用。”
小欢歪着头,眨巴了下大眼儿。
张蔚岚:“......”
他是真不明白,这一大一小俩活宝怎么就这么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