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九夷女王

书名:归离 作者:十四夜 本章字数:4626 下载APP
冰冷的剑锋闪映清光,余有女子温热的血液,在指尖碰触之时渐渐冷却下来。 血腥之气,混杂着一缕优雅淡香,纠缠于黑暗,漫过夜玄殇深夜般的眼底,隐约泛 着惊异、震动、深思种种异样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宁静深沉。他打了个手势阻住 彦翎已到嘴边的发问。
  两人离开密道之后,果然不远处便是少原君府连通楚江的内湖,一艘纹刻着九夷 族徽识的两层座舟停靠在近岸,船上隐隐透出灯光。
  相比其他地方火光炽亮的情况,这里显然并未被列作搜查的目标,而显得十分 安静。“真要上船去吗?我有九分把握能顺利离开君府,似乎没必要赌这一局。”彦 翎终忍不住提醒。无论如何, 对方毕竟是少原君的师妹, 或许这座舟根本就是诱敌之计。
  一弯弦月穿云而过,投下明明暗暗不定的微光,夜玄殇唇畔复又露出那种潇洒不 羁的微笑: “有时候冒些风险, 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抬手握住彦翎肩膀, “我 上船去会一会这位九夷女王,倘若事有万一,你切记莫要轻举妄动,寻机离开君府 就好。”
  彦翎毫不客气地丢给他一个大白眼: “这算什么?难道你是在教我弃朋友于险 境, 自己先行开溜?”
  夜玄殇笑道:“险境倒也不至于,对方既已识破我的身份,只需通知皇非便可, 似乎没必要再费周折设局。九夷族在诸方势力中地位十分特殊,所以我必定要走这 一趟,弄清她是何用意才好。”
  彦翎道: “要去一起去,再说便不算兄弟! ”说着人已闪出藏身之处,抢先掠往 座舟方向。夜玄殇不及阻止,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展动身形紧跟而去。
  因是泊在君府内湖,座舟上原本高悬的明灯都已放下,只余檐下一溜风灯透出静 谧的光亮。两人潜至船身暗影深处,彦翎甩手射出钩索,略一借力,几个起落便轻飘
 飘地翻上船头。夜玄殇随后而至,船上只有数名留守侍卫,两人顺利到了上层甲板, 避开几个侍女进到主舱,刚刚运功将衣服弄干,便听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
  船侧悬桥缓缓放下,主舱、望台以及桅杆之上数十盏明灯随之升起,照得内外灯 火通明,显示出座舟雍容华丽的轮廓 —这是半个月前皇非赠送且兰的封王贺礼,除 此还包括坐落在上郢城外一座精美的府邸以及无数仆从,当时曾在楚都很是引起一阵 轰动,非但表示出楚国对九夷国的态度,更毫不掩饰地说明少原君与九夷女王有着非 同寻常的关系。
  数列侍卫簇拥着两人登船,径直往上层船舱而来。“殿下!君上……”外面低呼 声响起,似乎有人挥了挥手,接着便是侍女们纷纷退出房间的声音。透过锦色画屏, 皇非似乎低头对且兰说了些什么, 案旁灯灿如玉, 窗外月影流波, 温语轻言的少原君, 那无人可以忽视的温存、无人可以抵抗的微笑,令这一方天地流露出与外面肃杀气氛 迥然不同的柔和。
  或许是因剑伤之故,且兰倚案而坐,灯色下一痕黛眉轻蹙,较之平日英姿飒爽的 模样颇见柔弱,抬头道: “伤得并不重,已经不碍事了,都怪我一时大意,才令那两 人走脱了去。”
  她臂上伤口早已包扎上药, 经过了细心的处理。皇非替她拢了拢外袍, 侧身落座, 淡声道: “那人能够挡我一剑毫发无伤,无论内功剑法,都堪称不凡,幸而他无意伤 你性命,否则我就难和师父交代了。”
  且兰道: “可惜我未能看清他的样子,君府防范如此严密,也不知他们怎么会混 入烈风骑侍卫之中,目的又是什么。”
  皇非冷冷一笑: “我已派人查过,君府通往内宫的密道机关遭人破坏,五重机关 控制的暗箭尽数发射, 却未见一具尸身。此二人想必是因衡元殿的《冶子秘录》而来, 却为躲避机关无意中撞入隔壁密道,杀了两名巡查侍卫冒充他们潜入府中。哼,胆量 倒是不小!”
  暗处两人听得头皮发麻,事出之后皇非连衡元殿密道都未曾去过,却将事实推测 得如此准确,无怪乎烈风骑战无不胜,就凭这入微的推断、惊人的直觉,战场上又有 几人能够运筹帷幄与之匹敌?便听皇非又道: “据回报,侍卫中有一人是被极薄的利 刃所杀,想必便是你浮翾剑斩断的那把刀。这用刀之人在兵刃被断的情况下竟能避开 你一剑,轻功十分了得,凭此便可追查出他的身份。且兰,那伤你之人,用的是左手 还是右手?”
  他突然扭头问来,且兰不禁一愣。灯下皇非俊美的双眸恍似骄阳夺目扫过,眉间 英风,刹那直抵人心。
  且兰心跳猛然漏了一拍,周围一切仿佛静止, 那穿彻万物的注视漫长如岁月千年, 然而实际上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她便静静地回答道: “我没有告诉师兄吗?我之所以 为他所伤,便是因没料到他用的是左手剑。”
  皇非眼睛微微一眯,一抹笑意仿若春水流淌: “难怪你臂上伤口外深内浅,我还 奇怪这人的剑势为何如此特别呢。”
  且兰目光未曾避开他眼睛半刻,直到此时才懒懒一合眸,眼底若有若无的倦意更 显出几分楚楚可怜,不动声色地带过话题,仿佛刚才的问题只是他随口发问,而她也 只是随口作答: “师兄,我有一事不解,你明知诸国觊觎《冶子秘录》,何以要故意 放出秘录全本在楚国的消息,甚至连衡元殿也透露出去,惹来这许多麻烦?”
  皇非淡淡挑眉: “即便我不放这消息,也自会有人帮我传扬,我又何必白费 心机?”
  “是宣王吗?看如今的情势, 师兄可是决意不买姬沧的情分, 当真要动宣国了?” 且兰瞳心映着温柔的灯色,丝缕倾慕闪漾其中,仿佛对那可能发生的倾国之战极为 好奇,亦对眼前男子满是崇拜敬仰。
  皇非侧头一笑,意味深长: “时机未到,我可不想白白和姬沧拼个你死我活。” 未等且兰答话,他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你有伤在身,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且兰被他眼底刹那荡开的傲气慑得呼吸一窒,却又在那转瞬的温柔中不由凝住目 光,稍后摇头道: “不过一点小伤,何用师兄亲自护送?何况今晚之事牵扯烈风骑军 中机密,还是不要张扬为上,师兄若是特地送我,倒叫他人看在眼里了。”
待到目送皇非离船而去, 且兰唇畔笑容缓缓消失, 取而代之是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
  座舟徐徐驶出君府, 一路通行无阻, 很快转入宽阔的楚江。打发了进来问安的侍女, 且兰向外命道:“你们熄了灯火暂且退下吧,没有命令莫上来打扰。”
  随着外面一声应命,甲板上风灯依次熄灭,上层船舱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房中 只余一盏精巧的银灯,幽幽闪着柔亮的微光,且兰斜倚案前,静望着舷外月照川流, 烟波浩渺,似是若有所待。 片刻之后,窗棂近侧一声轻响,忽有两人出现在眼前。
且兰唇畔泛出淡淡的笑意:“三公子果然艺高胆大,我还以为你不会登船呢。”
  夜玄殇亦笑道: “今晚得殿下相助, 尚未来得及道一声谢, 玄殇怎可不辞而别?” 大方地落座席前,“方才皇非似乎并未完全相信殿下。”
且兰问道:“三公子难道就完全相信我?”
  夜玄殇眉梢略略上扬,这细微的动作使他自然而然带出一股磊落与不羁,似乎毫 不因目前境况担忧,坦率答道: “并非如此,至少我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要瞒过 皇非并不容易,方才殿下倘若稍不留意,怕是已被他探出不妥。”
  且兰凝视他片刻,轻声叹道:“师兄一向行事张扬,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但曾  和他交过手的人都知道,少原君,有着无人可比的缜密心思和极为敏锐的洞察力。” 微微抬头,目光穿窗而过。一抹新月如刃,掩映在时隐时现的浮云深处,江面之上迷  雾重重,空空旷旷,虽已时隔三年,当初孤身入楚,与那人泛舟交谈的情景仍是历历  在目。江畔初见,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天下间会有那样的传言—
楚有皇非,当世无人称美;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
  那男子,白衣华服风神绝世,那男子,睥睨天下挥斥方遒。面对王族覆国大军无 情的剿杀,穆、宣两国伺机而动的威逼,世上唯有一人能将九夷族救出危境,也唯有 这一人敢做九夷族的靠山。
她借兵,她拜师,她精心配合他的计划一步步兵叩王阙。
他自负,他强势,他无坚不摧的力量和丝丝缕缕的柔情,尽化天罗地网。
  横舟大江, 他谈笑用兵、弹指破敌, 助她杀出铁血之路;跃马逐敌, 他振剑傲啸、 纵横杀场,扬眉一笑折千城。
  踏明月、登险川,他迎风纵酒、指点江山,飞扬身姿夺日月;花雨落,星满天, 他挽剑成水,浅笑温柔,翩翩风流倾心魂。
  三年复仇、三年征战、三年兄妹、三年情分,光阴似水血如花……他站在地狱之 路的尽头,周身光亮耀目看不清容颜,她每前进一步,都能感觉出脚下大地的塌陷, 仿佛无数流沙消逝,巨大的黑洞等待在人所未见的地方,明与暗、光与影,都已注 定深陷,终将不复存在。
  纵知是饮鸩止渴,她仍必须选择,以一人身,换千人生,以旧国亡,换血脉存。 剑指帝都大门的一刻,她清楚明白将打开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九夷族以及自己的命运 又将如何,然而义无反顾,直到遇见了那个人。
淡淡青衫淡淡笑,冷冷风华冷冷眸。
三年前不共戴天之宿仇,三年后却可能是九夷族挣脱命运的契机。
  终始山下精兵强将,洗马谷中剑慑万众,她从那人眼中看清一条道路,将月华石 双手奉上时她已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她要用自己的力量护佑族人万世平安。
  “师兄他自然会对今晚之事有所怀疑,但他绝不会因此对九夷族有任何举动。” 略略静默之后,且兰收回目光道。
“哦?殿下何以如此肯定?”夜玄殇问。
  且兰抬头笑了一笑: “我敢这样认为,是因有人已替我布下局势,无形之中牵制 了皇非。”
那个人, 从来行事都是不动声色, 却唯待九夷族之事不同。九哀之礼、浮翾之剑、
裂土封王、盛宠君恩,面对王族昭然于世的安抚,少原君只要不想令九夷族倾向王族 一方,就必须和且兰保持紧密而良好的关系。夜玄殇何等人物,稍加思索便悟到其中 缘由: “那布局之人,亦是殿下今晚出手相助的原因吧?却不知他与少原君对殿下来 说孰轻孰重?”
且兰静静看他:“三公子何出此言?”
  夜玄殇道: “君府中的造兵场乃是重要机密,皇非与殿下同进同出,可见信任非 同一般。只看烈风骑对殿下恭敬的态度,亦可知他们非常清楚殿下在君府中的地位。 但是,密道出口殿下阻我二人那一剑,分明留有余地,不但令我二人有机会脱身,更 造成之后的混乱,令皇非无暇处决宿英。宿英始终不肯真正为楚国效力,甚至有刺杀 皇非之心,留下他便等于留下了一把针对少原君府的利器……玄殇不知殿下究竟心在 何人、意欲何为,思之十分费解。”
  且兰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想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连宿英那随手一剑的真正意 图也有所察觉,微笑道: “三公子好利的眼神,但这一问题想必公子也是感同身受, 不知又将如何选择?”
  随着江中波浪起伏,舟船微微轻晃,在一道道暗流与旋涡间保持着巧妙的平衡, 迎风破浪,逐流而下。夜玄殇似是一愣,随即轻声笑道: “感同身受,殿下所言 甚是。”
且兰道:“三公子知道我的答案了?”
夜玄殇道:“玄殇如何不知?”
  半空中四目相交,灯火的影子轻轻一跳,且兰抿唇浅笑,转向彦翎: “金媒彦 翎吗?”
  彦翎一直抱臂靠在船舱上听他两人说话,此时抱拳笑道: “正是在下,方才多谢 殿下留情,我才保得小命。”
  且兰微笑道:“你若真想保住性命,便该速速离开楚都,近期内都不要回来。师 兄若是决意追查下去,可不会因为少冲山之战你卖了姬沧的军情而手软。”
彦翎摸了摸鼻子;“不想殿下连这个都知道,那这忠告便不得不听了。”
且兰道:“此处已入楚江中段,远离君府范围,二位多加小心。”
  夜玄殇起身道: “多谢殿下相送。”目光落向且兰左臂,  “我欠九夷族一个人情, 他日若有需要,殿下不妨说一声,玄殇定当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