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学之大成——朱子
朱子,名熹,字元晦,别号晦庵、晦翁,安徽徽州婺源人,徽州乃晋时的新安,因亦自称为新安人。他生于高宗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从师甚众,其尤著者,为从李延平学程子之学。延平是罗从彦的弟子,而从彦又是二程子门下杨龟山的弟子。朱熹殁于宁宗庆元六年(公元1200年),年七十一。其主要著述留传于世者如下:
(一)《周易本义》十二卷,《易学启蒙》四卷,《时序辨说》一卷,《仪礼经传通解》三十七卷,《孝经刊误》一卷。
(二)《论语精义》十卷,《论语或问》二十卷,《论语集注》十卷,《孟子精义》十四卷,《孟子或问》十四卷,《孟子集注》七卷,《孟子要略》五卷,《中庸章句》二卷,《大学章句》一卷。
(三)《太极图解》一卷,《通书解》一卷,《西铭解》一卷,《二程全书》六十四卷,《附录》三卷,《上蔡语录》三卷,《延平答问》一卷,《后录》一卷,《近思录》十四卷,《小学》六卷,《伊洛渊源录》十四卷。
(四)《资治通鉴纲目》五十九卷。
(五)《文集》百二十卷,《语录》百四十卷。
从上举第一类书中可见朱子治《五经》态度;由第二类书可见出他如何领解《四书》;在第三类诸书中他论及北宋诸儒的得失;而由《通鉴纲目》更可见其与历史家名分论的关系;最后一项的《文集》与《语录》乃集其生平的文章与语言,提供了关于他的丰富资料。
让我们先说说朱子研究《五经》的态度吧。
朱子论《易》,著《本义》与《启蒙》。其中《本义》以二卷释《上下经》,以十卷释《十翼》,各不相混,故与伊川《易传》不同,程颢是把《彖》《象》《文言》之辞分置各卦而同时加以注释的。据朱子之意,以为《易》始于伏羲氏,因卜筮而画八卦,其后文王更作卦,作《系辞》,周公作《爻辞》,皆以卜筮为目的,及至孔子,作《十翼》始以义理言《易》。因之读《易》可分三等。伏羲有伏羲之《易》,文王有文王之《易》,孔子有孔子之《易》。如果以孔子之《十翼》,释文王之《系辞》,更进而论伏羲之八卦乃是混同了时代。(《语类》六十六)由是他不赞成程颢概以义理言《易》的办法,也不附会于欧阳子所谓孔子未尝作《十翼》之说。他解经则重象数,说《十翼》则重义理,而于《启蒙》书中更详论伏羲氏之《易》理。如是见地究竟得当与否,虽至今学者间犹议论纷纭,然论经而注重其时代之前后,实亦可谓有独到的见地了。
其次,朱子论《诗》,亦独树一帜。上面,我曾说过宋之苏辙曾以为《诗序》有后人增窜处,而主张仅以最初一句,其后部分可以全部取消,其后郑樵更作《诗辨妄》,斥《诗序》为村野凡夫之作。朱子有感于郑氏之说,乃作《诗序辨说》,而辨明《诗序》之伪造,即以《诗》之本义,考量作诗人本意而作《集传》。朱子云,据《汉书·儒林传》则《诗序》乃卫宏所作,如再细细研究,可知并非全出自卫宏一人,而为两三人所续成。苏子之见确有独到之处,然最初之句既非诗人所作,则不如率性弃之进而玩味诗之本文更为得当(《语类》八十)。这样一来,朱子既同意苏辙之意,乃更进而近似欧阳子派的读诗方法了。他激赏欧、苏二公说:“子由《诗解》好处多,欧公《诗本义》亦好。”又说:“欧阳会文章,故诗意得之亦多。”如此看来,我们说他治《诗》方法是来自欧阳子的,这大概不会错吧。
年谱曾谓,朱子六十九岁时作《书传》,但是书至今乃不传。不过从他在《语录文集》里说过的话看来,他对于《书》实有超常之见。他说:“《书序》恐不是孔安国做,汉文粗枝大叶,今《书序》乃细腻,只似六朝时文字,《小序》断不是孔子做。”又说:“《尚书》《小序》不知何人作,《大序》亦不是孔安国作,怕只是撰《孔丛子》底人作。”由此可知,朱子既疑《诗序》更疑《书序》。他又疑安国之传云:“《尚书》孔安国传,此恐是魏晋间人之作,托安国为名,与《毛公诗传》大段不同。……如《孔丛子》亦然,皆是那一时人所为。”又云:“伏生之书多艰涩难晓,孔安国壁中书却平易易晓。”则他虽未疑古文为伪书,然亦注意到今古文的不同。其后,蔡沈得朱子之意而作《集传》,识别今古文之分,而开后来明证古文伪作的先风,由此,可见朱子读书眼光之一斑了。朱子又常称东坡《书传》谓为“解文义者甚多,又善得文势”。要是我们细考他否定《书序》的全部过程,就晓得他受东坡《尚书》见解的影响实在不少。他是先和东坡《书传》之意见一样,断定《康浩》篇首“惟三月哉生魄”以下四十八字为《洛诰》之断简,更而疑《康诰》为武王之诰,《书序》乃成王之诰,最后遂否定《书序》全体了。
至于论及《三礼》,则朱子以《周礼》为独言之书,而以《礼记》为《仪礼》之传,乃合《仪礼》与《礼记》更集诸书之礼事而作《仪礼经传集解》。他在《乞修三礼札子》上曾经说“以《仪礼》为经,而取《礼记》及诸经史杂书所载有及于礼者,皆以附于本经之下,具列注疏诸儒之说,略有端绪”,大概就是指这本书了。这书他生前不过著成三十七卷,其后门人黄榦补二十九卷,始为完书。
《语类》八十五曾云:“《仪礼》是经,《礼记》是解《仪礼》,如《仪礼》有《冠礼》,《礼记》便有《冠义》,《仪礼》有《昏礼》,《礼记》便有《昏义》,以至《燕射》之类,莫不皆然,只是《仪礼》有《士相见礼》,《礼记》却无《士相见义》,后来刘原父补成一篇。”由此可知他整理礼经的来源了。不过,这里要注意的是,他虽曾以《仪礼》为经而以《礼记》为解,然亦以为《仪礼》中时有相等于《礼记》的地方,而《礼记》中亦往往混集经文,不得一概而论(《语类》八十五),其后,江永著《礼书纲目》,整理《礼记》工作始达于完成。而朱子经、记混同之说,后遂为邵懿辰经中有记、记中有经说之渊源。我们可以说,由于他能识别一部分古书之中常混同着新旧二部分,由此以鉴别古书,就有了一个标准。他以同样的方法,分析《孝经》而分为经与传二部分,分析《大学》篇也分为经一章与传十一章。后世学者虽对此尚有非难之声,然亦可见他读书眼光之犀利和其见识的高超了。
朱子评《春秋》,而尊之为明道正谊、权衡万世之作,然他并未著有论《春秋》的书。只是改订以同样目的而作的司马光《资治通鉴》,成《通鉴纲目》五十九卷。说到此书的由来,据其《序》云,司马光作《通鉴》,取其纲要为《目录》三十卷,后忧失于简,拟作《举要》八十卷未成,后胡安国虽作《举要补遗》,然亦未能谓为完全。于是朱子与其同志乃更由司马光、胡安国之四书而作《义例》,大书以提要,分注以备言,使得观览之便。不过,朱子要编此书的理由主要的还是因温公之旧例在正名分、记正闰上尚有遗憾之处,这,他在那书面里也曾明显说过。试引其《答李滨老书》中之一节,文意说:“《通鉴》之书,顷尝观考,病其于正闰之际、名分之实,有未安者。因尝窃取《春秋》条例,稍加概括,别为一书,而未及就。”(《文集》四十)可知他编纂纲目乃欲以《春秋》条例以正正闰、以定名分的。然纲目亦非全部为朱子所作,朱子仅作大纲而使赵师渊作细目,而其中大体精神当本于朱子,因之,这个纲目,可谓为朱子的《春秋》学说了。
综观以上所述朱子研究五经之态度与方法,可知其受欧、苏二子影响者甚多,而更发展二子之说,在甄别古书真伪方面,可谓启一新纪元。近顷从事考证学者多言宋学之弊,平心而论,宋学末流固无论矣,纵老手如朱子,其字句训诂,亦不免粗忽之识,然苟批评者不因辞而忘质,则朱子之学,不但非凡庸考证家所可望其项背,更可谓为开考证之端倪。如清初顾炎武、阎若璩辈,其考证之学也无非出自朱子而更发展起来的。
欲窥宋学之全豹,有必须注意之一点,厥为自孙复以至欧阳子,自欧阳以至刘攽更而至司马光、朱子其间,立足于《春秋》与历史之学,盛行名分、正闰之论,其有裨于振作道义者实在不少。
朱子治经,已如上述,吾人论及朱子更有不可忽略者厥为其第二类《四书》注释诸书。当朱子四十三时,曾集洛学九家之说著《论语精义》二十卷,《孟子精义》十四卷;四十八岁时,再撮精义之要为《论语集注》十卷,《孟子集注》七卷,还作《四书或问》三十九卷,以明取舍之理由;其后犹屡有改订,又预备作《大学》与《中庸》详解,整理之为《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这是他六十岁时的工作,直到临死,还不断地改订,其注释《四书》之苦心,由此可知。
《论语》乃孔子之言行录,汉以来即尊为六经之总纲,后汉赵岐以来,《孟子》亦有数家之注,至唐韩愈,尤为重视之,然《大学》与《中庸》,仅被当为《礼记》之一篇,素为人所忽视,如《礼记》郑注亦以为《中庸》篇乃子思之作。至于《大学》,则甚至作者亦不可明,乃至刘宋、戴颙著《中庸传》二卷,梁武帝又著《中庸讲疏》一卷,张绾、朱昇、贺琛体圣旨而作《私记制旨中庸义》五卷,唐李翱本之,作《复性书》篇,此书乃渐为人所重。下而至范仲淹、周子则更为显著,及至河南程子出,尊《大学》为孔子遗书,司马光亦作《大学广义》一卷而单行,由是,独辑《大学》与《中庸》而附以注释者遂日多。及朱子出,以为《大学》乃传子思之学,而《中庸》则子思所作,更配以《论》《孟》,由此《四书》,可见孔子以至曾子、子思再传于孟子之儒家道统。乃力为阐明而作注释。且说:“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而其精蕴,则已具圣贤之书,故必由是以求之。然欲简而易知,约而易守,则莫若《大学》《论语》《中庸》《孟子》。”(《文集》五十九《答曹元可》)又说:“不先乎《大学》,无以提纲挈领,而尽《论》《孟》之精微,不参之《论》《孟》,无以融会贯通,而极《中庸》之归趣,然不会其极于《中庸》,则又何以建立大本、经论大经,而读天下之书、论天下之事哉?以是观之则务讲学者,固不可不急于《四书》。”(《大学或问》)由是,朱子死后集注遂被学官采做教程,推行很广,而自此《四书》就成了比《五经》更重要的著作了。若欲概言汉、唐与宋之经学,可以说前者是以《五经》为中心而后者是以《四书》为中心的学问。
《四书》是宋学又是朱子学的圣典,而表彰《四书》示后学以从学之门者厥为周、张、二程之功绩,是以朱子乃把他们的著作辑做一起,并加以注解,再成第三类之书。其中《太极图解》及《通书解》乃解释周子之著述,《西铭解》注释张子之书,而《二程全书》则辑二程子之语文。还有《上蔡语录》与《延平答问》则录二程子以至朱子问诸师儒之语。他为了明示学问的授受之源流,更集诸先辈及其友人门下等传记而编《伊洛渊源录》,又整理编纂先辈遗训之精要者著《近思录》十四卷,为教育童蒙辑《小学》六卷,想要知道朱子先辈及朱子的学说,这些书都是不可缺少的资料。而为了补这些的不足,则两集朱子文章与对话的《文集》与《语录》,也是贵重的资料。现在试根据这些材料略述朱子的思想学说。
朱子之宇宙观,乃以程子之哲学,释周茂叔之《太极图说》与张横渠之《西铭》,而自成一家。他附总论于《西铭解》之末云:
天地之间,理一而已。但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则其大小之分,亲疏之等,至十百千万而不能齐也,不有圣贤者出,孰能合其异而反其同哉!《西铭》之作意盖如此。程子以为明理一而分殊,可谓一言以蔽之矣。
这样,他显然是本程子理一而分殊说以论《西铭》。朱子、程子,都有理一分殊的见解。由是,他就以《太极图说》,说明由一理以生万殊之过程。周子之《太极图说》云,无极(即太极)流转而成阴阳二气,阴阳二气变合而成水、火、木、金、土五气,无极之真与二气五行精妙合交感而万物化生,朱子之说明道无极之真即程子之所谓理,而二气五行之精即程子所谓气。他又以形而上之道言太极,而以形而下之气言阴阳,综而言之,则太极即形而上之理,而阴阳即形而下之气。他极显明的区别这个理与气的概念,说:
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其性其形虽不外乎一身,然其道器之间,分际甚明不可乱也。(《朱子文集》五十八《答黄道天书》)
由是可知他看理与气为完全不同之物。又说:
所谓理与气,此决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则二物浑沦不可分开各在一处,然不害二物各为一物也。若在理上看,则虽未有物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未尝实有是物也。大凡看此等处须认得分明又兼始终方是不错,只看太极图熹所解第一段便见意思矣。(《文集》四十六《答刘叔文》)
合起以上看来,不外是说,从事物看察,理与气乃判然而二分,从论理上思之,则有气即应说有使气成其所谓气的理由(即有理),这理的根源依旧是太极之一理,一理流转而成形而下之器,由是“理气”之概念始并存而得区别为二。
从而,所谓太极者,即形而上之一理,此理流转于形而下则具阴阳之气,而此气中复有阴阳之理,由是可知气者乃赋形万物之因,而理者则决定万物之性之动因也。《太极图说解》曾说:“太极,形而上之道也,阴阳,形而下之器也。……虽然,推之于前而不见其始之合,引之于后而不见其终之离也。”这就是说,从论理上推究太极(即形而上之道)虽为万物之始,只有一理存于其中而无理气之并合,然事实上则太极下而为形而下之气,理气密合而不可离。所以朱子的宇宙观可以说是理一元论,而当理流转为形而下之现象时,始有理气二元之对立,至于说到所谓形而下的现象,那就是说凡天下事物皆有理气,理决定其性而气赋之以形,形由阴阳五行之气结合之形式不同,乃具千差万别之相,性来自太极一理,虽存于万殊之物中而仍具同一的形相,《太极图解》中也说过同样意思的话:“自万物而观之,则万物各一其性,而万物一太极也,盖合而言之,万物统体一太极也,分而言之,一物各具一太极也。”朱子在这里所要说的意思就是,万物之差别,分殊之原因在乎阴阳五行之气(即形而下之器)而与理无关,万物虽异其理则一,程子的理一分殊说其理由是本体之一理分而生事象之差异,然朱子之意则以为事象之异乃形气之异,而潜伏之理则皆同一,这就是说天下万物其理乃绝对如一,这里正是朱子更优于程子的地方。
朱子在宇宙论方面既是随着程子而比之更进一步,就在性说方面也发扬程子之见而说性气并存,云:“气质是阴阳五行所为,性则太极之全体。”(《文集》六十一)更在《中庸》首章的注释里面详言之曰:“性即理也,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以气成形,理亦赋焉……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性道虽同而气禀或异,故不能无过不及之差。”所以他把两性名之为本然之性和气质之性,而从道德的区准上着本然之性,在《太极图解》书中,他说:“太极之有动静,是天命之流行也……诚为圣人之本,物之终始,而命之道也。其动也,诚之通也……其静也,诚之复也,成之者性。”《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