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句话虽然在楚简本里找不到,却似乎有一个更加古老的来源。《说苑·敬慎》记载过这样一件事情:孔子参观周之太庙,见到一座金人,三缄其口,金人的背上镌有大段的铭文,全是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就在铭文的最后,赫然正是“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如果这段话记载属实,就说明通行本《老子》的这句话正是从这段铭文里抄录来的。——这是一个争议话题,学者们有相信的,也有不相信的,就我看过的论战材料来说,我基本倾向于不信的那一派。这篇铭文应该是仿古造旧的,可惜造旧如新,应当是战国末年以至汉初的作品,断然不可能被孔子看到。
所以,“天道无亲”和“天地不仁”这两段有可能是同一时期被道家后学加进《老子》文本的,它们在意思上也确实相当贴合。
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推断“天道无亲”并不是《老子》的原创,而是从古书里改编过来的。《左传·僖公五年》记载了晋国著名的假虞伐虢的事情,宫之奇劝谏虞国国君,讲了很多唇亡齿寒之类的大道理。当虞君为自己找借口,说自己一向重视祭祀,鬼神一定会帮忙的时候,宫之奇引述《周书》,说“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否则的话,假如晋国灭了我们虞国之后把祭祀规格搞得更高,难道鬼神还会帮他们不成?
宫之奇这番话,可谓徘徊在有神论和无神论之间。《周书》“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也正是周代开国先贤们的思想方针,现在被《老子》稍作改动地拿来用了,鬼神的色彩完全见不到了。
“天道无亲”和“天地不仁”是同一个意思,但后者下启“以万物为刍狗”,前者则下启“常与善人”,是说天道常会站在善人的一边。好像有点矛盾,到底哪个对呢?
这两句话,其实并不矛盾。我们可以想象一下短跑比赛,终点的那根红线既“不仁”,也“无亲”,以所有的运动员为刍狗,但只会被跑得最快的那个运动员撞到。也就是说,在《老子》的天道观里,虽然没有人格神高踞苍穹之上俯瞰众生,惩恶扬善,但好人常常能得到好报。这是因为他的行为符合天地自然之道,受到了自然规律的回报。
我们还应该注意一下《老子》惯用的修辞,它经常“正言若反”。《淮南子·诠言》讲“五大”,前两位就是“大道无形,大仁无亲”,这完全是《老子》的口吻。原来“无亲”是“大仁”的特点,那么“天道无亲”也就是“天道大仁”了。这样一梳理,“天道无亲”和“天地不仁”竟然是一回事?!也就是说,“不仁”就是“大仁”。
有趣的是,孔子也表达过非常类似的观点,他说:“尧真是了不起呀!真高大得很呀!只有天最高最大,只有尧能够学习天。他的恩惠真是广博呀!老百姓简直不知道怎样称赞他。”(《论语·泰伯》)
王弼在《论语释疑》里阐释孔子的意见说:“大爱是无私的,所以不会对某人有特别的恩惠。尧效法上天,他的政治法则符合于万物的自然。他不偏袒自己的儿子,而是尊奉臣子(舜)为君,于是邪恶之人自动受到惩处,为善之人自然成就功业。但无论是功业、美名还是惩罚,都不是尧亲力亲为的。老百姓也不明白这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也就不知道该怎么来称赞尧了。”
这些内容完全适合用来阐释《老子》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其背后隐含的道理是:天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却默默地使万物生长,欣欣向荣,这里边的道理纵然很难弄清,但有样学样一定没错。连《阴符经》这样的书在一开篇也提纲挈领地说:“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天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这就足够了。
但是,话虽顺耳,读者们难免会有怀疑:天地不是生命体,做到“不仁”很容易,但圣人毕竟也有血有肉,做到“不仁”岂不是很难吗?——的确很难,而解决的途径,一是承认天是有生命的,比如在道教早期经典里,认为帝王是天的儿子,儿子自然应该遵循父亲的教诲(《太平经·去邪文飞明古诀》);二是沿袭天地自然观,至于圣人到底要怎么做,除了不偏不袒之外,应该还有一个必要的内容:隐藏自己的好恶之心,不显露出自己的意图和欲望。因为统治者一旦显露出主观倾向,臣下就该竞相作伪了。
只是这个道理是法家告诉我们的——《老子》要统治者对人民“不见可欲”,《韩非子》要求统治者“无见其所欲”;《老子》讲“大巧若拙”,黄老一系的《阴符经》却讲“性有巧拙,可以伏藏”,要人深藏不露,正是很配套的两对概念。这也可以看出,《老子》之学的确很容易走向法家。
问题并没有至此结束。且不说如何解释天道将会言人人殊,更重要的是,如果说统治者最佳的政治法则就是效法上天,并且天道总是站在好人的一边,这真是一种自然规律的话,为什么现实生活中好人没好报的现象比比皆是呢?
这个问题对于周朝人的意义和对于我们的意义很不一样。周人立国是以下犯上的造反,用“血流漂杵”的暴力手段推翻了殷商政权,所以,证明自己的合法性最是当务之急。
当时有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殷商最信天命鬼神,但还是被周人推翻了,这难道说明了天命鬼神全是假的吗?——周人就算心里这么想,嘴上也不能这么说。为了维护政权的稳定,天命鬼神的道理还是要讲,只是更多地讲给被征服了的殷的遗民听,内部讨论的时候就很有无神论倾向了。
那么,天命既然存在,为什么侍奉上天和鬼神最勤的殷商却灭亡了呢?周朝开国的先贤们编出了一种崭新的天命理论:上天是照顾你还是惩罚你,并不看你祭祀搞得是否隆重,而是看你的德行。如果你的德行足以配天,自然一切顺遂;但如果你的德行坏了,哪怕你再虔诚,一样会招致厄运。
这种理论一出,武王伐纣自然就属于替天行道了,但时间久了,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便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反例,居然无法用这套理论来解释!孔子就遇到过这种情况,那次南下楚国,被困陈、蔡之间,断粮了很多天。子路想不通,问孔子道:“我听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以老师您这样的修为居然落到这般田地,这是为什么呢?”孔子看来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当下列举了一大批历史名人,归结道:“贤不肖者,材也;为不为者,人也;遇不遇者,时也;死生者,命也。”这话有点像我们老百姓说的“一命二运三风水”,总之不认为经历过风雨就一定能见到彩虹。
这个故事在儒家经典里常被提到,《荀子·宥坐》《孔子家语·在厄》《说苑·杂言》都讲,《史记·孔子世家》也讲,只是情节不大一样:弟子们因为挨了饿,开始怀疑老师推行的大道是不是错了。——这种怀疑很正常,根据周人的天命观念,确实可以顺理成章地得出这个结论:孔子之所以这么倒霉,是因为德行不能配天,甚至走的是一条歪门邪道,所以才受到了上天的惩罚。
在《史记》的版本里,最后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颜回说了一番似乎可以开导所有人的话:“老师您推行的道是至大之道,大到全天下都容纳不下。但这有什么呢,他们容不下您,才见得您是真正的君子。”
两个版本比较起来,还是第一个版本更反映出儒家师生们当时面对的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周朝开国以来的天道观念是不是应该被重新解释了?否则的话,不要说无法理解这个错综复杂的现实世界,甚至连自身行为的正当性都要受到怀疑了。
郭店楚简《穷达以时》也是讨论这个问题的,表明孔子确实提出了一种“天人有分”的理论,比荀子的“天人相分”更早,把天和人的关系拉远了很多。同时出土的《唐虞之道》,依顾史考先生的释读,“古者尧升于天子而有天下,圣以遇命,仁以逢时”,尧这样的大圣人,也有一个“时也,命也”的问题。
这确实是人类世界中的一个老大难问题,在儒家先贤当中,孟子后来也遇到过,他给出的解释就是我们从小就背过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其实这就是一种自我安慰,当你有了成绩,你就当成天道酬勤,当你受了累、挨了饿,你就当作这是上天对你的磨炼和考验。一个人要在艰难时世里讨生活,总少不得一点信念的火花,尽管这个火花只是你的想象力虚构出来的一个幻影。生活的勇气往往来自于自我暗示的谎言,除非你一直过得很顺。
即便是孔子和孟子的回答,也注定不会被大众接受。因为这种答案尽管已经比血淋淋的现实温和了许多,仍然只有意志力在平均值以上的人才有可能安之若素。
《吕氏春秋·具备》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答案朴素得多,不讲天命,只谈“条件”:神射手有了,良弓也有了,但没有弓弦,这是怎么也没法射箭的。射箭需要很多条件,缺了任何一个必要条件(比如弓弦)都不行。人们建功立业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果必要条件有缺,就算德行超过商汤王和周武王,也只会徒劳无功的。
这个道理过于朴素,所以也不容易让人接受,尤其是,天命居然完全被弃之不顾了!
即便是迷信风气最盛的汉代,学者们满怀憧憬地希望能够认识天命,发展出了易学的象数一派,也不过是从天象与卦象上推演所谓的神秘卦气在宇宙中的运行轨迹,力图以人事的进退配合之罢了。比如东汉的学术名流郭泰,有人劝他做官,他却说:“我夜观天象,昼察人事,上天要废弃的东西是任谁也支撑不住的。当今的世运正处在明夷卦的初九爻位上,潜龙勿用,正是隐居的时候呀。”(《抱朴子·正郭》)
郭泰最终也没去做官,而是专心教书去了。但高深的易学毕竟还只是知识分子的专利,老百姓玩不转它,况且这种答案也不符合人们对“公正”的普遍心理预期。几乎在同一时间,道教的先贤们发展出了一种叫作“承负”的理论,认为前人过失的积累可以使后人无辜受过。(《太平经》)这理论很让善良而淳朴的受众不满,因为它对惩恶扬善的道德追求起到了相当负面的作用。如果说宗教往往反映出现实,那么可以说这个“承负”理论是对当时社会不公、朝政腐败的一声无可奈何的哀叹。而哀叹之极就要反抗,这部《太平经》正是东汉末年黄巾起义的思想纲领,也是道教的第一部经书。
于是,能把天意与命运问题解答“圆满”的,莫过于那种最通俗、但早已背离原典的佛教理论:好人之所以没好报,是因为他前生作了孽;但他一定会有好报,只不过是在来生。这套先进理论后来也被道教吸收了去,而且有了新发展——北魏寇谦之整顿天师道,称太上老君降授《老君音诵戒经》,说谁要是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情,惹怒了太上老君,他老人家就会把此人打入地狱,甚至罚作三生三世的畜生。
寇谦之虽在北方,却与南方道教不谋而合。茅山宗创始人陶弘景是一个佛道合修的人,曾经梦见佛祖授予自己菩提记,醒来后就去受了佛教五戒。(《梁书·陶弘景传》)陶弘景编纂了一部很重要的道教典籍,叫作《真诰》,也把阴曹地府、转世托生这套思想编了进去。一千多年下来,眼见得这就是一个终极答案了。
《圣经》也面对过这个问题,最有代表性的章节就是《旧约·约伯记》。约伯是义人的楷模,但撒旦认为,约伯之所以如此虔敬上帝,不过是因为他现在的好生活完全来自于上帝的赐福。——撒旦在这里其实提出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即人对神的虔诚崇拜仅仅是出于利益上的考量,也就是说,信神的理由仅仅因为这样做可以改善自己的生活,看似高尚的信仰只不过出自凡俗的利益动机。如果虔诚的信仰并不能为自己带来利益的话,人便会放弃这份虔诚。面对这大胆的挑战,上帝便对撒旦说:“你可以去毁掉约伯的一切,只是不可害死他本人。”得了上帝的首肯,撒旦便屡屡试探约伯,先是使约伯失去了儿女和财产,然后又使约伯全身长满毒疮,但约伯只是不想活了,却仍然没有对神不敬。
《约伯记》直面了一个相当严峻的问题:义人的无辜受难和上帝的全能与公义之间是否存在矛盾?神学家们对这个问题充满热情,较为朴素的一种认识是,上帝的意志尽管有时不能为我们所充分理解,但我们仍然应当相信他的全能与公义。
当然,义人约伯在最后得到了极大的补偿,但撒旦提出的那个问题依然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
道家又是怎么回答的呢?不同的支派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说法竟然和孔孟之道非常相近。一些学者认为《唐虞之道》的时命观念与道家思想有抵触,恐怕并不尽然。《淮南子·诠言》仔细讲过“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道理,只不过字面上是“天道无亲,唯德是与”,说君子做好事不一定就能招来幸福,不做坏事也不一定就能消灾免祸。所以当好运来了,他并不会夸耀说这是自己凭本事挣的;当灾祸来了,他也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他知道这灾祸的降临并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事。君子的内在修为遵循着一定的准绳,祸福无常都不会动摇他的心,所以心中常是淡泊清净的。所以说,“知道者不惑,知命者不忧”。
如果说通俗读物一定要加一点人生励志的内容,这段话就是极高层次的励志格言了,尽管它一点都不讨好。这种修养,儒道相通,郭店楚简《语丛》有一句话,彭裕商先生释读为“知命者无必”,《论语·子罕》说孔子“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其中的“毋必”历来都很难解释,推测起来,大概是说圣人不是一根筋,做事之前不会抱着必行必得的想法。[64]
《淮南子·诠言》虽然以极高的修养解答了前边那个疑惑,但是,这个答案只能被少数人接受,而无法走进大众。原因很简单:它违反了心理学的原理。[65]
心理学总结过所谓的“自利归因偏差”(the self-serving attributional bias),人们总是更倾向于把成功归因于自己的努力,把失败归因于外部因素。[66]虽然这看上去是修养不高的表现,但这是人类在千万年的进化当中缓慢形成的心理机制,对生活大有益处。比如心理学家在1988年对失业工人的再就业现象做过一次调查,发现把失业原因归结为外部因素的人在再就业的时候更有信心,也更容易获得新的工作,把失业原因归结为自我因素的人则相反。这就是说,善于推卸责任的人要比勇于承担责任的人更容易获得成功。
我们在遇到挫折的时候,传统教育总是会说: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别找客观原因。而心理学至少在这一点上告诉我们:修养越高,成功概率越低。
近似的道理还有:我们总是高估自己,低估他人;把自己的成功归于内因,把别人的成功归于外因;即便我们很清楚自己的优点和缺点,但一般都会认为我们的缺点不如优点更重要。另外,现在有一句很流行的话,叫作“性格决定命运”,许多历史读物也热衷于分析历史人物的性格如何决定了他们的命运,而心理学却告诉了我们“基本归因误差”(fundamental attribution error),这是说我们更倾向于把别人的行为归因于他们的性格,而不是他们的处境;还有所谓“虚假一致效应”(false consensus),我们倾向于把自己的行为和观点看作典型的,所以总是假设其他人会做出和我们一样的反应。
这在生活中很常见,比如你揣测某个历史人物的心理,[67]或者揣测某个论坛上辩论对手的心理,其实你暴露出来的往往只是你自己的心理和性格。
所以,许多精彩的道德格言,许多为我们所仰慕的人格修养,之所以熠熠生辉,其实都是因为背景太暗了。违反心理学基本原理,通俗地说就是违反人性,这样的标准自然只能被大众景仰,但不会被大众接受。所以我们看《淮南子·诠言》阐释“天道无亲,唯德是与”,尽管它相当精当地发挥了《老子》“天地不仁”和“天道无亲”的观点,但这个观点如果想被大众接受,就只能被赋予庸俗化的再阐释,所以《老子想尔注》成功了。
道家也有怀疑天道的一派,比如黄老一系的《鹖冠子》。庞煖问鹖冠子:“圣人之道以什么为首要呢?”鹖冠子回答说:“要把人放在第一位。”庞煖不理解:“为什么是人而不是天呢?”鹖冠子给出了和孔子完全不同的解释:“天那么高,谁也搞不清它到底是怎么回事,既没法向它祈福,也没法求它免祸,谁学天谁倒霉。”(《鹖冠子·近迭》)
在鹖冠子看来,天不能学,地也不能学,圣人之道以人为先,人之道以兵为先,这正是道家与兵家水乳交融的一例。
不过鹖冠子的这种看法很难成为时代的强音,知识分子愿意接受王弼那样的解释,老百姓当然会喜欢《老子想尔注》的说法。其实换个角度看问题,《老子想尔注》对“天地不仁”的注解也不是没有道理,天地和圣人为什么一定要不仁呢?为什么不可以奖励好人好事、打击坏人坏事呢?
按照《老子》的思路,这是不可以的。——这么说好像是在挑战我们每个人的道德感,但是,其中的道理《老子》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