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冷却① - 仿佛抱住了最后一个世界

书名:蘸火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3899 下载APP
张老头没了。

谁也没想到,他熬过了寒冬,却没挺过夏天。

后来严卉婉听小欢说,爷爷昨晚在家里走了好多圈,走了好久才睡下。

严卉婉哀叹:“老张头这是找路呢,找路回老家。你们年轻,不懂。”

“妈,别说了。”钟姵听不得严卉婉说这种话。

但这几年严卉婉说得尤其多,可能人老了,不自觉就要说点难听的。

家里还没来电。钟甯摸着黑,坐在窗台上愣神。

他脑子里空空一片,完全没有高考完的喜悦。他本想跑回家,先不管三七二十一,给张蔚岚按墙上亲几口,告诉这人:“我肯定能跟你考一个大学。”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胸口揪得厉害。那一颗心,揪呀,掐呀,揉搓,拿捏,鞭来打去。

——他清楚张蔚岚放弃了什么,他清楚张蔚岚失去了什么。

张蔚岚。他的张蔚岚。

钟甯的腿挂在窗外,空得两腿肚子发麻,他弯着腰,薅了两下自己头发。

“求求老天爷开眼,别再折腾蔚岚了,真的。”严卉婉年纪大了,承受力不行,到底受不来。

四周再没个明灯,她心里那年迈的不安在昏弱的烛火里胀大,叫她胡言乱语:“老张头要走为什么不干干净净地走?选这么个日子,要孩子怎么办?怎么办!张家真是欠了蔚岚,杀千刀了。”

“妈,你说的什么话!这舌头不能嚼!”钟姵一听苗头不对,赶紧制止。

严卉婉愣了下,大朵子凑过来,用脑袋拱了拱严卉婉的手。

“是我糊涂了。”严卉婉又失神地小声念道,“老张头怎么能愿意呢。要是他清醒,拼了下地狱也不会选这一天。”

严卉婉:“我们老一辈的就希望你们好......要是老张头下去以后脑子清醒了,估摸眼睛都闭不上了。老了,都没用了,没用了......”

“妈......”

钟甯一高从窗台上蹦出去,落地时差点崴了脚,疼得嘴都咧了。

他实在是听不下去。

听不得。

外婆满是悲哀的瞎话,或者钟姵无奈地叹气,他都听不得。再多听一秒钟,真怕自己像小欢那丫头,成个齁儿咸的哭包,要不停吧嗒眼泪。

哭包的确是在吧嗒眼泪。小欢的眼睛不晓得是怎么长的,张蔚岚以前没养过小丫头片儿,也不知是不是所有的闺女蛋子都这么能哭。

在他的记忆里,小欢就等于哭包,动不动就要哭一鼻子。但凡有事,厉害两句,碰一下,非哭不可。

她眼睛生得大,眼泪也大,滴溜圆。水灵灵的大泪珠子,一掉一串,贱得不要钱。

她这样哭起来特别惹人烦。

张蔚岚家和钟甯家是一路电线,也还没来电。

晚上天阴得发红,像被死透的老血殷过。空气里水汽特别重,闷得人喘不顺气儿。

马上就要下一场大雨,大暴雨。

屋里黑漆漆的,没打手电也没点蜡烛。张蔚岚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墙,仰头看小欢哭。

小欢站在他跟前掉眼泪,掉两滴用小手蹭一下,蹭得特用力,再蹭下去只怕小脸儿能破皮。

张蔚岚总算扯过小欢,将她拉近了些。因为挺久没说话,张蔚岚张嘴是一副哑嗓子:“别哭了。小姑娘不能总哭,眼泪一点也不值钱。”

“哥......”小欢抽了下鼻子。

“让你别哭了。”张蔚岚皱眉,低低地说,“最烦你哭。”

小欢脖子一梗,使劲儿揉两下眼睛,努力压住哭腔:“那我以后......不哭。”

“嗯。”张蔚岚疲惫地应了声。

“哥,对不起。”小欢蹲下,怯怯地去拉张蔚岚的手,“我不该去找你。我就是害怕,当时慌了,我怕爷爷和妈妈一样......我怕......我不知道......”

张蔚岚一愣,仔细去看小欢。周遭很黑,他看不清她那张花脸。

有时候模糊居然比看清楚更难受。

张蔚岚沉默了很久,才问小欢:“你哭成这样,不只因为...... ”

他声音放轻,像是不敢说:“......爷爷不在了?”

小欢瘪紧了嘴,不肯应话。

张蔚岚明白了。爷爷不在了,小欢自然难过。但她知道,她哥也难过。她哥更难过。不仅爷爷没了,高考也没了。

她知道张蔚岚更难过。

其实小孩子,她晚点懂事才好。她懂事太快了,太早了,养她的人反倒更受不来。

张蔚岚闭了闭眼,胸腔堵得要命,他莫名其妙就想发脾气,但又发不出来。癔症缠在身上,要给他缠死。

张蔚岚和小欢说:“别多想,不怪你。”

张蔚岚:“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我自己选的。考试还有下次,爷爷......就算我去考了,也没心思,也考不好。”

“相反。”张蔚岚静静地看着小欢,“哥要谢谢你。”

小欢一惊,给张蔚岚的手松了。

“真的。如果爷爷走的时候我不在,我会后悔一辈子。”张蔚岚抬手,居然揩了下小欢的脸,弄了一手眼泪。

“谢谢。”张蔚岚说,声音特别小,小到喘口气就听不见了。

——谢谢你,把我当成唯一的依靠。

谢谢你,还是我最后的亲人。

小欢还是蹲在那不敢动。

张蔚岚叹了口气:“这事没人要怨你。我最不会。现在不怕了?”

小欢的眼泪又往外冒。但她哥最烦她哭。小欢瞪大眼,视线满是模糊,她强擎着脑袋不让眼泪掉下去,又绷住嘴角,不让自己出声。

最后憋不住了,小欢一扭头,连跑带爬地推门去院里,一屁墩儿跌地上,差点哭断气。

是钟姵跑出来,给小欢抱走了。

钟甯站在一边看着,看到腿麻得没知觉,又缓过血脉,生生刺疼,这才走进张蔚岚家。

张蔚岚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没动。

钟甯摸着黑,走到张蔚岚跟前。他蹲下,但是腿更疼,干脆单膝跪下。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

钟甯不知道说什么。

对眼前的人,他要说什么样的话,才能让他舒服一点?这太难了。他说什么样的话,才能让自己不那么心疼?

他安慰不了他,也安慰不了自己。

四周只剩下黢黑,语言和沉默同样苍白无力。他们面对面,却都抬不起头来。

是张蔚岚先出的声。

——张蔚岚喊人:“钟甯。”

“嗯。”钟甯答应得飞快。甚至应上了,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

“嗯。”钟甯又应了一声。

这时头顶的灯管发出一阵滋哇乱叫。

两人下意识抬起头去看,灯光闪了几下——要来电了。

因为长时间处在黑暗里,眼睛受不了突来的光亮。灯彻底大亮的那一刻,钟甯被刺得双眼生疼。

钟甯下意识闭上眼睛,同时,张蔚岚却忽然伸手,一把捂住了他的眼睛。

钟甯一愣,顿在那儿动不得了。

张蔚岚的手掌有些凉。干燥的掌心捂上来,遮住了刺目的光明。

钟甯立时就惹了毛病,鼻子酸得不行,眼睛一下就湿了。

钟甯赶忙提一口气深呼吸,这才没糊张蔚岚一手心眼泪。

钟甯是真笨。笨到把“笨”字直接挂在嘴上。他说:“对不起,我太笨了,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

张蔚岚眯着眼睛,渐渐适应了光亮,他盯着钟甯看了会儿,轻轻地说:“你不用说什么。”

钟甯顿了顿,又问张蔚岚:“那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钟甯抬起手臂,张蔚岚捂着他的眼睛,他去摸张蔚岚的手背。

一下一下,慢慢地,像个瞎子在摸什么珍宝一样。

那只手的每一个骨节,每一寸皮肤,他都用温热的指腹搓过。钟甯说:“抱怨也好,什么都好。或者你干脆和以前那样,朝我发顿脾气。”

钟甯没有催促,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等张蔚岚开口。

张蔚岚将呼吸放得很轻,钟甯用耳朵仔细去听,能听见那呼吸里微弱的颤抖。

张蔚岚问:“我没去考试,暂时不能和你去一个大学了。怪我吗?”

钟甯恨不得把后槽牙咬碎:“你这么问,是想要我命?”

张蔚岚还是捂着钟甯的眼睛,钟甯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感觉到,张蔚岚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膝盖上。

于是钟甯堪堪伸出手,又在对面那躬起的脊梁上摸了两下。——哪来的资格怪?有什么力气怪?心都已经疼碎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

张蔚岚忽然又说:“爷爷他......其实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但就算准备了,也还是很难过。”

从吕箐箐和张志强走了以后,张蔚岚就明白——生死,是最为寻常的事。它可能是循序渐进的,像绚丽的花,会绽放,也会衰败,凋落。

它也可能是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也能将那花连根掀起,或者折断它的茎。

生命,就是这样的东西。

你,我,他。任何。这是永远也走不出的循环。

但要他眼睁睁看着,一点一点体会,还是要难过。

尽管他早就知道。

而除了撕心裂肺,张老头一走,张蔚岚的人生里,就真的再也没有“自家的长辈”,再也没有了。

他再不是谁家的“孩子”。没有人,再没有哪个人,会真正意义上,看他是“孩子”。

张蔚岚的青葱岁月,从未无忧无虑,但也是实质存在的。因为他有个半疯半傻的爷爷。他就剩这个老头了。像他小心翼翼,拼命攀扯的虚弱的劣根。

现在爷爷没了,他的少年时代也彻底终了。

张蔚岚吐出一口气,隐约能看见地上碎了几点水花。他抬起头,愣了愣,脸上一片湿。

张蔚岚扭过脸,这时候,窗外忽然劈下一道雪亮的闪电。几秒后,狂怒的雷声轰然降至。

随后,大雨瓢泼,铺天盖地。大雨声劈里啪啦,似乎老天爷正怒得狂躁,像泼妇一样往下头摔东西。

老天爷不停地摔,他力气很大,拥有无穷无尽的破坏力。仿佛他想将天宫粉碎,让那塌陷的断壁残垣坠落,砸破人间。

窗玻璃被打得乒乓响,尖锐又刺耳。一时间,将张蔚岚呼吸中的颤抖淹没。

张蔚岚的声音也被淹小了:“钟甯,什么都别看,给我抱一抱。”

钟甯拉开张蔚岚的手,眼前少了遮挡,他却闭着眼睛。他很听话,什么都没看。他知道张蔚岚是一张狼狈的脸,他听话得没有看。

钟甯就那么闭着眼睛,一股脑拱进了张蔚岚怀里。他扑得很用力,张蔚岚被他撞得直起腰,后背磕在墙壁上。

钟甯趴在张蔚岚怀里,张蔚岚的双手抱住他——仿佛抱住了最后一个世界。

随着一道雷声轰隆而下,钟甯在张蔚岚耳边说:“我爱你。”

雷雨声阵阵,那低语带着温热喷洒在耳畔。钟甯仍旧笨拙地不会说话,但他扛不住了。心底那歇斯底里的感情再也没办法控制。

很矛盾。它脱口而出时汹涌得发疯,却又那么慎微,那么战战兢兢。

钟甯说:“我爱你。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