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风餐露宿,一路快马加鞭,但临近西海的时候,却慢了下来。
他们这一路没有走官路,免得查阅通关文书消磨时间,更容易被有心人算计。
但西海流民匪冦众多,若是不走官路,又会与匪冦缠上。
这一路上钟灵毓不知道顺带剿了多少山匪,如今也算是有些经验,尽量选僻静的地方落脚,免得被歹人盯上。
可千避万避,一入了夜,她还是听见林间传来簌簌的落叶声。
不像是风。
听动静,约莫有数十个人。
她微微睁开眼,见沈檀舟在一旁和衣睡着,显然没有听到动静。
念及此,她也干脆闭目不言,所幸等人走近些。
“白日里我就看见这两人轻骑快马的,瞧瞧那衣衫,都是上好的料子。这一票,咱们定然能干一票大的!”
“可那女的看上去不太好惹,要不还是算了吧?你看着过往行人,谁敢像他们这样潇洒。”
“管他那么多呢!那小妮子长得那样标志,能厉害到哪里去,到时候押回去,给你们做压寨夫人!”
钟灵毓微微皱眉。
沈檀舟翻了个身。
眼见脚步声近,钟灵毓猛地坐起来,众人一骇,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钟灵毓一个翻身,从地上旋飞,竟如鬼魅一般,绕到众人身后。
她刀未出鞘,已经敲晕了一人。
钟灵毓定睛一看,眼前倒是有二三十人。
山匪不同于百姓,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若是早年,只怕钟灵毓还有些畏惧。
但这些年她多少次出生入死,连带着那些刺杀她的人也一日比一日厉害,万般磋磨下,武功已非寻常人。
解决这几个人,倒不是问题。
只是,问题最大的,便是沈檀舟。
即便她尽力护着沈檀舟,可那些人也知道柿子要挑软得捏,其中几个绕过钟灵毓,竟要往沈檀舟刺去。
“先杀了她的小情人!看她还这么张狂!”
说时迟那时快,沈檀舟就要大显身手,好好给他来一下,却未曾想前面刀光剑影,有人翩然而来,竟连让他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再抬眼,钟灵毓却已经将他挡在身后。
他想,自己这个吃软饭的名声,怕是要坐定了。
山匪显然心生俱意,不敢再动手。钟灵毓自然不会放他们作恶,本想快刀斩乱麻,却见这群山匪袖中竟然藏了暗器。
“灵毓小心!”
钟灵毓侧身一避,那箭矢纷纷,有一支还是刺入肩胛下,虽伤口不深,但还是刺刺的痛。
“呵呵,小娘子,中了咱们的催情箭,纵使神仙也难逃!”
箭里有毒。
她眉头微皱,只觉着身上燥热,当即知道箭头上面是什么腌臜玩意儿,她语气冷了下来:“当真是找死。”
那些人笑意还未收敛,只觉着寒风裹着杀意,夜色下,那身影快如鬼魅,还未觉出脖颈上的疼痛,人却已经倒下了。
剩下的人已经察觉到不敌,知道碰上个硬骨头,当即生了惧意。
“快!快跑!”
她没坚持多久,傅天青已经闻讯而来,暗卫出手自然比钟灵毓狠厉,不消片刻就已经解决了这些贼寇。
傅天青看她面色不对,又见钟灵毓背上有伤,赶忙请罪。
“大人——”
钟灵毓却已经无暇管他,她浑身燥热,身子一软,为了不更显狼狈,只能轻斥一声:“你们先退下。”
傅天青同沈檀舟对视一眼,到底是先退了下去。
眼见人都走了,沈檀舟却还在原地纹丝不动,她眉头越皱:“你也不要在这里。”
沈檀舟张了张嘴,到底是起身,往林深出走去。
见四下清净,她才起身,往河边走去。
好在沈檀舟每此都要找个临近河边的落脚点,方便他每夜沐浴更衣。
原先钟灵毓还斥责他过于龟毛,如今来看倒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她步入水中,燥热虽有缓解,但没有什么用。
中箭的地方是在身后,她抬手拔了两下,却见那箭头虽浅,但却勾住了肉,疼得厉害。她低声咒了一声,忍着痛,想要使劲拽出来,却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去而复返。
她未回过头,语气中的寒意却已经压不住了。
“我说,都退下,听不懂话吗。”
沈檀舟顿了顿,到底是抿唇,走到了河边,却不敢再近一步。
钟灵毓虽未转身,长刀却已经出鞘,架在他的脖颈上。
夜风幽凉,她语调更寒。
“若你想死,我成全你。”
背后沉默了半晌,沈檀舟才轻轻道:“大人,这毒血若是吸出来,便不会难受了。”
他说的没错。
原先朝中有许多看不上她的人,也会暗中派人对她下此毒手,以为女子失了贞洁,便要以死谢罪。
她那时不知道人心险恶,强撑着回到丞相府,硬生生熬过了一夜,自然知道这些东西的歹毒。
但她不想在沈檀舟面前,这样狼狈。
那些恶毒的话她说不出口,只能企图用眼神逼退他。可沈檀舟的脸上,却找不到一丝奚落与嫌恶,面上竟全是珍重。
在这样寒凉的目光下,他浑然不惧,只哑声道:“您又何必为难自己。”
她想,也许他可以信任。
不为什么,也许是直觉。
犹豫间,她还想再嘴硬,可身上软得却已经拿不动刀,险些落在了河水中。
月色下,她脸上赤红一片,唯独一双眼,始终不会为情所动,冷如这滔滔洪流。
兀自对视了半晌,钟灵毓也没有从他眼中找出什么歹念,心里到底是松了一口气。
沈檀舟见她倔强的厉害,知道再强求也只是让她难堪,正欲离开,却听她兀自叹了一口气,稍稍背过身去,轻声道:“有劳。”
好像所有防备尽数卸下,她收敛了所有的尖刺,可以将背后交给他。
即便是以敬而远之的友人,也算是更近一步。
沈檀舟有些吃惊,更是松了口气,忙上前同她一起站在汩汩细流中。
箭矢不深,没有伤到筋骨,但最可恶的却是箭头上的毒,沾了血便融于身,花楼里面常用这些东西,沈檀舟早些时候也是有所耳闻。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箭矢,分明是牵连血肉,可身前的人却是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静默地立着。
沈檀舟将毒箭取出,往岸上一丢,才道:“河水寒凉,还是先上去吧。我帮大人将毒挤出来。”
钟灵毓唇瓣微抿,到底摇摇头,将右肩的衣服扯下来,只露出一半肩头。
水流潺潺,隐约照出来两人的身影。山夜寂静,唯有明月浩荡,秋蝉阵阵。
月下佳人,若是不见背上狰狞伤疤,单看身影还是分外窈窕。
她太瘦了。
可身上却全然不是嶙峋瘦骨,而是流畅有力的线条,那层薄薄的肌肉笼在她的骨骼上,是她唯一的甲胄。
以血肉之躯,挡万千恶毒。
这是钟大人。
他微微低眉,唇瓣抵在那狰狞伤口处,烙下最轻柔的一吻。
没有情欲,像是敬畏她无双的胆量。
钟灵毓身子一僵,尽力去忽略那柔软的触感,心头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她双目轻阖,低声道:“若今日为我除毒的是旁人,我又该以何脸面见你。”
“.......”
沈檀舟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过了很久,他才反应过来钟灵毓的弦外之意。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从袖口掏出药粉,替她上了药,帮她把扯下去的衣物穿戴好,才扶着钟灵毓的肩头,将她转过来,面对着他。
他弯下腰,同钟灵毓的视线平视。
月色中,他的眉目是那样的温柔,如同未经雕琢的璞玉,柔而清润。
“若是旁人能救你性命,便是我的恩人。大人,你又何必将自己的性命囚于礼义。”
“.......”
钟灵毓心头发烫,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君子重礼仪,小人寡廉耻。我自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夜风轻柔,已经带了凉意,解下了心头的燥热。
但钟灵毓却觉着那毒尚未解清,若不然怎么她看沈檀舟一眼,浑身便又开始不自在起来。
溪水濯身,沈檀舟的声音是那样的轻缓。
不像纨绔,也不是纨绔。
“礼仪之重,贵在自身,不在人言。大人心中有尺度,何须言虚礼。君子立世不在小节,大人是君子,我也不会做小人。”
西海的长夜如墨,星辰散在云层,隐隐约约地看不真切。他就同她一起站在这永不停息的洪流中,驻足凝望着她。
炙热发烫。
一时间,她几乎想落荒而逃。
她素来笨嘴拙舌,到了现下更是不知所言,那沉默却无端带了几分震耳欲聋的意味,和她那心跳声旗鼓相当。
她张了张嘴,到底是转过身,先上了岸。
“多谢你。”
沈檀舟笑了:“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钟灵毓的身影顿了顿,到底没有回头。
到了第二日,两人都默契的没有再提这件事,傅天青想来请罪,也被钟灵毓给打发走了。
匪冦倒是常有,但傅天青吸取上次的教训,也不敢再让钟灵毓小试身手,齐齐都拦了下来。
众人有心不再提当夜的变故,只专心赶路,竟然只用了两个月就抵达了幽州地界。
远处是若隐若现的幽州城,粗略一看,约莫还有半日的路程。
眼见天色暗了下来,钟灵毓道:“等我们到时,估计城门已经下钥,现下先寻一个住处吧。”
西海荒凉,一入了秋就更冷了,到了夜间便如同京城腊月,霜寒露重的,实在不易赶路。
沈檀舟点点头:“方才我看见那边有农庄,先去借住一晚吧。”
钟灵毓,方才她也瞧见了近处有庄子,便跟着他一同去了。甫一走近,只觉着无限荒凉,少有寻常农庄的怡然自得,竟连人息都未曾看见。
沈檀舟叹了一声:“西海农庄多是如此,此处多战事,眼下又有暴民起义,自然少农耕了。”
钟灵毓不置可否。
这一路上她也看见了不少暴民,自上次一事之后,两人都默契地不去招惹是非。
如今再看满目荒凉,她心中到底有些唏嘘。
西海一日不平,恐怕百姓难以清静。
阿肯丹国能潜进京城,除了有人暗中接应之外,也是因为西海风波诡谲。
姬华不会不知道其中利害,可圣旨上却只是让她调查鬼巷一事。
她将目光落在沈檀舟身上,心里有了盘算。
“怎么不见傅侍卫?”
沈檀舟道:“他比较怕人。”
“.......”
钟灵毓嘴角微微抽搐,上次一事之后,傅天青就不敢常在她身前出现,偶有几次也都不敢抬头。
她鲜少几次看见两人背着她,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忽然想到了那夜在丞相府外救下她的黑衣人,要说身形,其实和傅天青还是有些相像的,但她一时也不敢确定,毕竟傅天青看起来老实本分,也不像是那样油嘴滑舌的人。
反倒是眼前的人,比较可疑。
她收回视线:“庄子里没人,先歇下来吧。”
两人随便找了间屋子,毗邻住着,天一亮就进了城。
可没想到,钟灵毓前脚刚进城,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有些吃惊:“徐泽?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