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书名:一墨惊华 作者:七渺渔 本章字数:3816 下载APP
冬日里,天黑得格外早,放眼望去一片空濛灰暗,有时飘起一阵雪,被风卷着落入衣领,冻得人浑身哆嗦。饶是罗十七习武之人不甚畏寒,也觉得这鬼天冷得过分,他从净房出来,搓搓手跺跺脚,朝屋内走去。房内烧着炭火,阻隔了寒冷。
  他家殿下披了件暗青色披风,于案前执笔,却久久未动。
  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入神。
  “笃笃笃——”
  窗外突然传来动静,罗十七打开窗,一只灰白信鸽飞入,罗十七取下它脚上信件,递给梁逍。
  注意到信件上有宫里的特殊印记,梁逍一愣,忙打开——
  娘娘病重,速归。
  梁逍的母亲瑶妃曾是宫里一位女官,皇帝破格纳了她,梁逍外祖家世代为官,只是家人清廉不善结党,品级一直很低,瑶妃这样的背景,在诸位妃子中远远不够看。瑶妃想得开,帝王的宠爱稍纵即逝,她安分守己,从不妄念,在院子里养养花,逗逗鸟,倒也乐得自在。只是宫里是非多,尤其她还生了皇子,她便教梁逍从小藏拙,调养脾性,到了后头梁逍真真假假便有几分懒散纨绔的调子。
  比起其他皇子,梁逍稍显不务正业,可大概皇帝觉得他有童真,对他还不错。
  其他皇子却不屑嫉妒他,因为梁逍正事太废了,就连皇帝也说他开开心心一辈子就好。
  梁逍就顶着闲散纨绔的名声,时不时出宫游山玩水。只是近年来却短了外出,母妃身子骨弱,梁逍便在一旁侍疾,直到母亲痊愈,他才又起兴致。
  如今母妃旧病复发,他再没了游玩的心思,吩咐罗十七收拾行李,明日回京。
  两人离开时静悄悄的,只辞行了墨坊管事。至今他们或许还不知道梁逍的真实身份。后头走的水路,彼时江上大雾弥漫,周围景色朦朦胧胧,像一幅婉约的水墨画。
  船只行驶得很慢,行至正午,晃晃悠悠得让人发困,罗十七去厨房给殿下端午膳。
  回到房间,却发现他人不在,搁下托盘,罗十七疑惑地出去寻找。
  晌午时分,浓雾渐渐散去,露出两岸风情。江南鱼米之乡,富庶之地,两岸一派繁华热闹,只见梁逍伫立在船头,静静地望着远处。
  罗十七面露稀奇,这有什么好看的?殿下走南闯北,什么没看过?
  这时,旁边有人说:“再往前头,就到了江陵地界。”
  哦……江陵。
  钟姑娘在的地方。
  -
  而远在钟府的钟晚并不知道有一艘船载着梁逍,即将途径江陵。
  如今她接手了掌印,不如从前空闲,好在她明白知人善用,挑了两个精明能干的婢子辅助。
  名叫明夜的婢子稍沉稳些,轻声细语对她说:“姑娘,过几日同盟商会聚首,这是一些礼品清单,您瞧瞧。”
  江陵有一个同盟商会,汇集了江陵所有商业巨鳄,这一次同盟商会轮到钟家操持。
  钟晚针对清单提了些意见,便交给明夜去办。她做事有章程,一上午都游刃有余。
  然而麻烦很快就来了。
  这厢她正要去外头赏赏景,门口响起脚步声,穿着绯红色短袄,脚下生风名唤明春的婢子匆匆进来:“姑娘,几位客栈和布行的伙计要见您。”
  钟家作为江陵商贾龙头之一,各行各业均有涉猎,曾有人断言:江陵大街上走十步,就有一家铺子姓钟。
  同时,钟家能够掌控这般庞然大物,与成熟稳定的既有运营体系有莫大关系。
  若非必要情况,这些店伙计只会和掌柜的交接,而不是找她。
  心中讶异,她沏了杯茶,慢悠悠道:“什么事?”
  明春表情愤懑,像是很不理解:“他们要死要活的……说是想请辞,不干了。”
  “请进来吧。”
  不多时,有几人走进来。钟晚起身招待她们,客气笑道:“诸位请坐吧,找我何事?”
  几人一愣,他们早就听说钟家换了话事人,现在是钟家嫡长女掌事,这是个年轻的姑娘,却没想到如此貌美,说话时双眸弯成一轮月牙儿,很是客气,并未将他们当成下等人看待。
  原本面容紧绷的几人也软和了几分,面面相觑片刻,正要坐下,突然有人冷哼一声!
  正是为首须发皆白的老者,他看着钟晚,冷声道:“我们这些下人,担待不起东家的礼遇,今儿过来,就是向东家请辞,还望东家准了我们!莫要浪费时辰!”
  这些人在钟家产业下劳作,是与钟家签订的书契,因而要钟晚准了,他们才能走。
  “我们姑娘好声好气待你,你竟敢——”明春瞪着那老者。
  “好了,明春。”钟晚打断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被冒犯的不悦,只是吩咐道:“屋内人多,炭火再烧大一些,茶半凉了,再换几杯温热的过来。”
  吩咐完,她才看向老者,笑道:“我若没看错,老先生是醉香楼里的金算盘?当年我还小,跟着姑母去醉香楼看账,有幸见过你打算盘,手速之快当真毕生难忘。”
  老者一愣,半响干巴巴道:“不过是陈年旧事,如今谁还知道金算盘。”
  钟晚却摇头:“江陵城内,如你这般资历丰富的金算盘却不多,”她认真地望着老者,眼神温和,“若遇到难处,可与我说。”
  老者一愣,看着这女子双眼,他忽然想起钟黎,也正是这个枭雄一样的女人,将他从烂泥堆里拉出来,让他凭借着金算盘的名声在江陵城一时风头无两。
  可自从钟黎身体每况愈下,不事常务,李家那些人便渐渐占了上风,各种排挤打压他,他曾经告诉过钟黎,钟黎敲打过,可李家人消停一阵子就卷土重来。无非是见着钟黎病了,没人管束。
  他也没那个老脸一而再再而三让钟黎替自己出头,只能隐忍不发,直到前几天李家那个不成器的大孙子轻薄他孙女,被他臭骂一顿,李家人竟然把他的算盘砸了。
  那一瞬间,他觉得有什么该断了。他与钟家这十几年的主仆缘分,要断开了。
  他只道钟家嫡女原是个纨绔,本是抱着彻底决裂的想法,却没想到这女子有当年钟黎的枭雄风范。
  枯木的双眼泛起久违的光,他深呼一口气,将此事缓缓道出,另外几人也纷纷出言,这些都是各处店铺的精英,如今无一不是被李家人排挤打压。
  “李家人?”钟晚心中有几分了然,对明玥说:“去叫他们来。”
  不多时,李家人匆匆赶来。几人瞅了一眼金算盘他们,顿时脸色一变。李家长者出声道:“姑娘唤我们?”
  “明春,你把方才的事同他们说一遍。”明春方才还觉得金算盘讨厌,如今却有些可怜他,绘声绘色、抑扬顿挫的把李家罪行细数一边。
  李家长者心头焦灼,他没想到金算盘这几人竟是个睚眦必报的,告到钟晚面前。不过他也不慌,钟晚毕竟不是钟黎。眼珠子一转,他赔笑道:“哎哟姑娘,这可是天大的误会!金算盘的孙女与我孙儿两情相悦,郎有情妾有意,哪能说是轻薄?”
  “你放屁!”金算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孙儿整日吃喝嫖赌,胖得像猪一样,我孙女能瞧上他?!”
  李家人才不怕他骂,他越凶,越显得自己家可怜:“老先生,女孩儿家有心上人这种事,也不会明着跟你说不是?你非要说轻薄,可有证据?再说了——你问问旁人,那算盘是不是你自个儿醉酒砸坏?”
  “你——”金算盘气血上涌,他一介落魄书生,文章卓著,嘴皮子却不佳。李家人做事从不留把柄,金算盘有苦难言,顿时胸口瘀滞,猛烈地咳嗽起来。
  李家人见状,却道:“老先生,你看不上我孙儿,也没必要把自己身子气坏,以后我断了他们来往便是了。”
  金算盘咳嗽得更加厉害了。
  李家人假意安慰几句,旁的几人为金算盘打抱不平,个个义愤填膺,可惜他们没有证据,且李家人积威甚重,一通嘴遁把黑的说成白的,全然让他们落了下乘。
  李家人一摊手,叹息一声看向钟晚:“晚姐儿,我们李家平日里说一不二,这叫许多人不满,可这也是从老太爷起立的规矩,老太爷说过,无规矩不成方圆,姑娘你还小,这个道理要懂啊。你也别怪老头子我教你做事,今儿这事要是老太爷,定然废了与他们的书契,将他们打发走,他们于钟家不义,钟家也不必给脸面。”
  李家人曾是钟老太爷的亲信,钟老太爷在时,府内领头杂役全都是李家人。
  又及后来李家人聪明,在几次清算中保全,彻底在钟家商行站稳脚跟。
  老太爷确实也说过无规矩不成方圆,他管理钟家时,上上下下律例清晰,极为严格。
  但李家人说的话,钟晚一个字都不信,李家人当她是好拿捏的闺阁小姐,殊不知她当纨绔那些年,钟家里里外外的人员构成体系摸了个清清楚楚,金算盘的孙女她见过,一个走在街上看到美男就走不动的人会看上李家孙子那个貌若无盐的混账货?算盘是金算盘吃饭的本钱,他会砸自己饭碗?还有他们克扣钱财,殴打下人,桩桩件件,没有证据,并不代表从未发生,而是李家人惯会暗箱操作,叫人拿捏不住。
  说来可笑,老太爷去世多年,平时不见他们有多动容,如今倒是把老太爷搬出来。
  沉吟片刻,她却道:“原来是一场误会。”
  金算盘顺了会儿气,忙道:“我在楼里账房待了这么多年,李家人惯是狡猾,所有罪证被他们消灭得一干二净,若有一句假话,叫我们天打雷劈。”
  李家人脸皮也是相当厚实,紧跟着来一句:“我若有假话,也叫我们天打雷劈!”
  钟晚眼角一抽,实打实明白什么叫厚颜无耻。但她做出一副和稀泥的样子,“诸位都是钟家店铺老人了,低头不见抬头见,我看今儿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李家人你管好自个儿孙子,店里的事按章程来,莫要叫我看到你欺压底下的人,金算盘你如今年迈,别的地方并非好去处,还需多多考量啊。”
  这一通话表面上是训斥了李家人,实则是给了他们台阶,李家人立刻就认下了,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
  金算盘早就料定今日的局面,只是心底难免有些失望。枭雄?差得远呢!
  他不愿再多说一句,拂袖离去。
  钟晚哪里不知自己的做法伤了人心,但眼下只能做做样子骂几句,待人全部走后,
  钟晚双眸一眯,吩咐两位婢子:“你们找几个信得过的小厮,这几天盯紧李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