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允这一现身,震惊了一整个大殿的人。
夏允之名,众臣早有耳闻,他初次论道的一番言论已是惹圣心不悦,傅家生厌,如今竟还敢堂而皇之,无诏入宫,真是太过狂妄大胆!
而知晓姜软玉双身秘密的容弘、傅子晋和姜淮三人,当看到夏允竟毫无顾忌地公然出现在皇上和众臣面前,内心更是波涛汹涌,几经起伏。
此时,殿前正上方异常安静。
夏允的身子不由地匍匐得更低些。
皇上和傅蔺从未见过夏允长何等模样,今日算是初见,但对夏允此子,因先前种种,皇上和傅蔺都极为不喜。
龙威隐含怒气,殿下众人已察觉到气氛不对劲,纷纷低下头去。
慎芙茹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下夏允。
“大胆夏允,竟敢无诏前来,你这可是犯了死罪!”皇上声音里透着一股冷彻的帝王之愠,蓦地从上方响起。
听者不由生寒。
夏允继续维持着匍匐于地的谦卑姿势:“在下甘愿领受一切罪责,但在这之前,还请陛下听在下一言。”
皇帝沉默许久,冷声道:“抬起头来说话!”
夏允应是,这才直起上身,跪身而立。
他的余光里,看到站在前方不远处的容弘正在看他。
容弘的嘴里比出口型,无声地问夏允:“你怎么来了?”
夏允读出了他的唇语,只轻瞄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继续望向正上方的皇上。
夏允一揖手,声色清脆响亮地开口:“陛下,在下前来,只为认领那名被囚禁在牢中的大胤暗影。”
“那名暗影的主人,并非容大人,而是在下!”夏允语调高扬,掷地有声。
一语若乍雷,惊座四起。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意外吃惊的表情。
姜淮又惊又气又急。
傅子晋是惊诧、不解和疑惑。
容弘却是满目复杂。
慎芙茹也显讶然。
夏允不管其他人的反应,他只牢牢盯着前方皇上那张神色不显的脸,不管不顾地继续道:“是在下让两名前大胤影卫潜伏到姜小姐身边去保护她,因为姜小姐是在下的亲表姐,我们自小关系亲密,所以在下才有此一举。”
“其中一名前大胤影卫被抓后,也是在下委托容大人帮忙救人,却不料后面竟引出如此大的风波。”
“在下眼见容大人因我之故而遭遇牢狱之灾,蒙受不白之冤,背负莫须有的罪名,深觉良心不安,是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不合礼法地出现于此,请陛下息怒!”
夏允一口气说完,再次匍匐叩首于地。
听完这番话后,高座上的皇帝身形不动,只一双冷眼直勾勾地盯着夏允看了许久。
皇帝不透半分温度的声音终在大殿上幽幽响起:“你可知单凭你刚才说的那几句话,朕立刻就可以摘了你的脑袋?”
“罪民知道。”夏允紧张咬牙。
皇帝静默片刻,突然大笑起来,这笑声来得诡异,深谙朝堂事者皆知,这是九五之尊盛怒的前兆。
长期混迹官场的老油条们吓得纷纷低垂下头去,个个缩成一团如同鹌鹑般,只等圣帝之强怒降临。
果然,下一刻,皇上脸色突变,他豁然而起,伸手直指下首处跪拜正中位置的夏允,厉声道:“你以为大胤皇室的影卫是什么?就凭你一个只会卖弄唇舌,逞口舌之快的一届寻常世家子弟,也能驱使得动他们?”
皇帝脸上阴云密布,他猛地挥袖,一把将桌案上的奏折全甩飞出去,音量突然增大,喝道:“你真当朕好糊弄是不是!”
殿下众臣见此阵仗,吓得纷纷跪地跪成一地,齐呼:“陛下息怒……”
皇上丝毫不理,只盯着夏允,继续怒道:“夏允,你三番五次帮大胤平反,与朕作对,到底居心何在?!”
夏允也被吓住了,他强压下心头的惧意,稳住心神,稍拔高音量,回道:“陛下息怒,帮大胤平反之罪,罪民担不起,罪民扪心自问,从未动过此念头,更未有意行此事!罪民及罪民的母家夏家,皆为慎国臣子,对慎朝一片忠心,请陛下查鉴!”
“至于驱使大胤暗影,罪民的确没有那般能力,但那两名护在姜小姐身侧之人,早已不再是效忠于大胤皇室的暗影,他们已经洗心革面,如今不过寻常侍卫而已。”
夏允说话理直气壮,掷地有声,没有因圣怒而生出半分怯意。
未听皇上再应,夏允以为他不信,便继续:“这件事在下的师父陶也先生可以作证,那两名前大胤暗卫是昔年被师父在山中救下,后来师父令他二人保护罪民,罪民才又将他们交予表姐的。”
皇上发出一声冷诮的哼声,他一掌重击案面,怒斥:“夏允你放肆!以为抬出陶也这块活的免死金牌,朕就当真不敢杀你,不敢杀那些大胤余孽吗?”
“他陶也有何了不得之处,难不成还要凌驾于朕之上、朕的皇权之上?!”
皇上怒气更甚,夏允眼见有些收不住,终于心头也有些发憷,他身子不自觉地微颤,低下声求饶:“陛下息怒,罪民不敢!”
皇上突然绕过案前,从高处快步而下,他脸色铁青,径直走到夏允跟前,就着夏允的身子一脚猛踹下去。
“乱臣贼子!好个乱臣贼子!”
夏允只觉腰上一股剧痛,整个人已不受控的摔倒在地上,滚翻出去。
连续滚了好几圈,最后才在一名宫婢的脚边停稳,夏允此时只觉眼冒金光,浑身疼痛不止。
人生第一次,他狼狈得如同一条老狗般,被人如此对待。
他真切感觉到圣怒当真是可怖。
强压住心头的惶恐,夏允不顾身上的剧痛,赶紧翻身而起,再次匍匐于原地,身姿恭敬地趴成一团,一动也不敢不动。
不远处低眉顺眼站着的容弘,将刚才的一幕看入眼底,他一双深眸里早已翻滚起滔天怒气,还有浓浓的杀意。
他将头垂得更低,只为不被那对大胤相关事尤其敏感的帝王察觉到。
同样看着这一幕的傅子晋不禁紧锁眉头。
而夏允的老父亲姜淮早已是心疼得眼眶含泪,却不敢言。
踹完夏允一脚后,皇上转身,一挥龙袖,指向夏允的方向,疾声下令:“来人,把他给朕拖出去砍了!”
这道命令一发出,容弘、傅子晋和姜淮豁然抬头。
傅蔺隐自得意,但对上傅子晋目含焦灼的神情时,不禁一愣。
场上的诸位文官却再也无法继续明哲保身地缄默下去,他们纷纷高举起手中笏板,继续跪身,叩首痛声高呼:“陛下息怒,万万不可!夏允杀不得啊!”
“您若杀了夏允,便是与众读书人为敌,落下个残暴的名声,此举不可为!对社稷不利,陛下息怒啊!”
大臣们的声声劝谏开始在大殿响彻不息。
几经波折,德阳殿重归于寂。
圣怒终渐消。
孤高之影重立于夏允身前,皇帝目光阴沉地看着他,伸手一拎夏允的衣领,将他整个人如同拎小鸡崽般地拎起来,让他站直身子。
容弘看着皇帝此番动作,已隐去怒气和杀意的目光越发幽深不见底。
“朕要问你几个问题,你给朕老实回答!”
“是。”
夏允现在真的怕极了,他恐惧到吞咽口水都费了好一番功夫。
皇上双身背负身后,在夏允面前来回走着,边走边发问:“你为何突然要将那两名影卫放到你表姐身边保护她?”
夏允立刻答道:“因为先前表姐遇刺,罪民怕有歹人要再加害她。”
“为何你是委托容弘,而不是其他人帮你救那名暗影,如此危险的事情,容弘又为何会答应你?”皇上紧追质问,根本就不给夏允喘息的机会。
夏允一刻也未停顿的再答:“因为他曾欠罪民一次人情,这次救人是还人情。”
“什么人情?”继续逼问。
“罪民曾在幽州涿县首次论道,痛击傅家。”夏允此时已是顾不上太多,直言不讳。
但他却在同时,又委婉地传递给皇帝一个信号:他首次论道针对的是傅家而非慎朝,就如他刚才所说,他并非有意助大胤。
皇帝看破他的心思,深深看了他一眼,继续逼问:“你的师父陶也可能为你上述所说作证?”
“能。”夏允想也不想。
皇帝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追问:“何时能作证?”
“今日丑时前!”夏允深吸一口气。
皇帝的问话声戛然而止。
夏允暗自深喘深息好大几口气。
刚才好险!
若是方才的回答稍微慢点,稍有迟疑,她所说的内容真伪就会被皇帝质疑。
还好来之前,她就做了一番准备。
夏允正在庆幸,身侧突然再次传来皇上的声音。
他说:“若是陶也不能在丑时前作证,那朕便治你个欺君之罪,砍了你的头!并悬闹市十日!”
众文臣闻言,皆是震惊惶恐,纷纷又要叩首求情。
容弘、傅子晋、姜淮也再度担心起来。
夏允却出声,打断众人,答道:“好!”
“不过,若是师父能在丑时前作证呢?”夏允问。
殿内顿陷一片鸦雀无声。
皇上缓缓走到夏允面前,夏允立刻低下头去,下一刻,他感觉有一根手指在自己头顶上敲击了两下。
不过极轻的两下,夏允却惊心骇神。
“若是能,那朕就免了你今日犯下的所有罪责!”皇上的声音在夏允耳畔响起。
“陛下不可!”傅蔺出声欲阻。
皇上朝傅蔺的方向抬了下手,摇摇头。
随后,众臣起身,皆复原位而立。
皇上也坐回殿前上位处。
一名小黄门奉命前来,在大殿正门前的巨鼎内燃上炷香。
每燃尽一炷香,小黄门便需报一次时辰。
所有人皆露出一副已预知夏允即将的一个落头的悲惨结局的表情,或对他抱以同情,或幸灾乐祸地看戏,或惋惜沉痛。
总之,诸人神情各异。
隐士陶也常年深居荆州深山林里,甚少搭理俗事,怎么可能为了夏允这个刚入其门不过几年的小徒弟而专程赶来洛阳?
更何况还要参与到这朝堂繁杂事里,这不是平白毁他一世清名么?
皇上与夏允这一赌,夏允必败!
眼下非要等到丑时,不过是走个过场,皇帝在杀夏允前,给天下读书人的一个交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