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仪跟在鹤望身后,生怕被人认出来。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已习惯如履薄冰的日子,走到一个隐蔽的转角,偷偷拿出用绫帕裹了的眉黛,解开来,在眼角和鼻子上各用力点下去,又快步跟上前面的人。
有了脸上的两颗大痣,她才敢抬头四处张望。
花园里十几个洒扫的小厮,各个身材健硕,虎背熊腰,却几乎看不见嬷嬷和婢女,奇怪的很。
快走到正房的时候,才远远看见一个嬷嬷和婢女在门口迎着赵衍,她赶紧低下头,待走进了才瞄了一眼,那个嬷嬷面生得很,婢女也不是自小跟在姐姐身边的流云了。
那嬷嬷走到赵衍近前,悄声道:“王爷总算来了,长公主发了脾气要流云回来伺候,老奴哄不好。”
赵衍道:“近日太医怎么说?”
“前几天终是肯多吃些,这几天又吃不下,才急急报去了大梁……”
嬷嬷话还未说完,便听见主屋的人唤道:“是将军回来了么?”
“是我。” 赵衍答了她,又转头看看身后的小中官,此刻正低着头,离了他三五步远,贴着镂花门扇站着,难得的乖巧,便放下心,抬脚进了正房。
华阳坐在床上,梳了个简单的流云髻,抹额上镶了颗成色上好的东珠,流光溢彩,越发衬得她没有精神。脸色不算憔悴,眼下却有两抹淡淡乌青,和一个月前判若两人。
他走过去在床头的杌子上坐下,双手抻着膝盖,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垂下眼,错开视线,看向她高高隆起的小腹:“怎么又不听太医的话?”
华阳心想,事事依着你,又怎么肯回来看我?
这些拈酸的话,她自恃身份,是从来不会说的,闷在心里发苦,只道:“我整日待在府里,都出不了这个院子,流云也不在身边伺候,哪有胃口?”
赵衍站起身,将窗扇打开:“流云家中有事,要过月余才能回来。再说也不是我不让你出府,都是太医吩咐的。”
他静待片刻,依旧没有一丝风,闷热的天气,怕是要有一场好雨,于是又到杌子前坐下,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递到她手边,“父皇让我带来的。”
华阳面上一喜,便要接过来。那信却被赵衍按住了:“先把安胎药喝了。”
说话间等在门外的嬷嬷已经端了药过来,立在床头,不知该将药碗递到谁的手上,赵衍在她犹豫的间隙,站起了身:“你伺候殿下用吧!”
嬷嬷应声,端起药碗,一勺一勺送到华阳口中。她忍着那又苦又腥的味道,拆开信来看,表情一波三折,叹了口气:“父皇怎的还要让你东奔西跑!” 她十日前给宫中去了信,想让赵衍留在雍州陪她待产,如今有了答复,却未能让她如愿。
那回信是赵衍命人看着山阴侯写的,上面写了什么他一清二楚,于是转身看向窗外,安慰道:“左右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等你快到了月份,我便尽量在雍州待着,父皇已是应了的。”
华阳这才点点头,估摸着时间,已是过了晌午,便道:“让人摆膳吧。”
不料赵衍道:“我现下不饿,你吃过了药,在院子里转转,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他说完便要转身离去,突然听到华阳幽幽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衍没有回头:“你不要胡思乱想。”
他说完,叹了口气,又走回床边坐下:“女子有孕最容易多心事,也不怪你患得患失,今日溪山还说他的夫人想来看你,被我婉拒了,太医说你体弱,这些迎来送往最是伤神,等孩子出世,你养好了身子,想怎么热闹便都由着你。”
妙仪静静立在门口,大夏天里,全身的血都冻住了,外面早已翻了天地,姐姐竟然还什么都不知道,为了保护好他的孩子,甘愿被他口中似有似无的爱意,圈禁在一方小小的天地。
可真是好手段!
她低着头,视线渐渐模糊,泪珠直接从眼眶里滴落到鞋面上,滚圆剔透,一颗接着一颗,真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她昨夜提笔写信时还有几分犹豫,觉得自己太过狠毒。
今日却只想笑话昨夜的自己。
若是被人欺到这般田地还下不去杀手,坐穿国破家亡的命数,又怨得了谁?
赵衍从屋里出来,恰好瞥见她袖子上的水渍,胸口一滞,不再耽搁,出了主院的门,沿着花廊走到了一处浓荫掩碧的所在,回头吩咐鹤望:“你先去将车备好,再着人去别院通报。”
等鹤望走远了,赵衍将一方汗巾塞到她的手上:“你那帕子脏了,用这个吧。”
岂料她手一松,荼白的汗巾直直落到地上,染了尘埃,让他没由来一阵心火,狠狠掐住她的下巴:“叫你不要来,非碍着自己的眼才舒心么?”
待看见她红红的眼睛,又不由地放松了力气。
那双眼中没有半分幽怨,只有团团怒火,转瞬消逝在一片空寂中,配着她这身童仆打扮,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的不堪时刻。这些时日的爱欲纠缠,于她或许只是过眼云烟,于自己却如逆风执炬,烧了手也甘之如饴。
他哪里是气她,不过是气自己,又无能为力罢了。
只好放开她,讪讪道:“走吧。”
二人到了赵衍在雍州的别院,用了顿无声的午膳,赵衍自去书房,料理大梁送来的公文,不一会儿便到了傍晚时分,鹤望敲门:“降真说想去灯会……属下派人护送她去?”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又道:“或者让她在别院待着,不要出去?”
鹤望等不到回应,刚准备走,却见门突然开了,赵衍从书房出来:“让她去换身衣服,我在车里等她。”
鹤望瞥了一眼,王爷阴沉了一下午的脸色,终于云销雨霁。
雍州城以灯笼闻名,又坐落于贯通东西南北的商道上,城内数十家作坊争奇斗艳,一到夜晚,便在铺子门口结一个彩楼,将得意之作高高挂起,招揽过往商客,也常令交通不便,去岁便由城守下令,每月只有十五这一日方可张灯结彩,渐渐地,这一日也成了各地商贩齐聚雍州的日子,虽不是节日,却比一般的节日更热闹。
今日便是这月的十五,城内车马盈市,罗绮满街,赵衍虽命人换了小马车,上了主街不一会儿,便寸步难行了。
妙仪掀开帘子向外望去,似是饶有兴致,问道:“王爷可否容我下去走走?”
赵衍见她目光殷切,故意拿捏她:“你自己去?”
妙仪转开眼不看他:“王爷不去么……” 心中的忐忑,到了脸上便成了若有如无的羞涩。
她话音未落,赵衍已经伸出一只手来,掌心向上敞着,明明白白在等着她的。
妙仪轻吸一口气,将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心中默默想着:或许嬷嬷晌午已经收到信了,哥舒将军也已经带着人混迹在人群中,再忍一忍便都过去了……他的柔情向来是用来哄骗人的……
仿佛是要肯定自己的决心一般,她握住他的手,一阵暖意瞬间蔓延到小臂,只听赵衍问:“手怎么这么冰凉。”
妙仪的手松了松,却被赵衍尽数裹进手心:“是王爷的手太热了。”
如烈焰般灼手的,还有仇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