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学——欧阳修与司马光
欧阳修乃文学家,在经学与思索方面,让周、程诸子一步,但彼有其特征,即言周、程诸子之所未言者,想其所不及想者。周、程诸子之经学以《易》与《中庸》为中心,但欧阳子则作《周易童子问》,谓《易传》非孔子之作,又在《进士策问》中断定《中庸》亦非子思之作,此乃欧阳子之见解,全然与周程诸子不同之明证。前者认为由思索而明了圣贤之精神,反之,后者则公平的读经书而批判之。前者的态度,如能评之为哲学的,则后者可评之为历史的。
欧阳修批判《易》与《中庸》而怀疑其作者,同时更怀疑《周礼》亦非周公之作(《居士集》四十八、《问进士策》三首),又作《诗本义》,评《毛传》与《郑笺》,陈述自己的见解。彼作孙复之碑文,赞赏《春秋尊王发微》,前已略述,但彼亦作《春秋论》三篇,指摘三传之矛盾与不合理,又推荐《春秋》之义,作《正统论》,本此意义,作《五代史记》。在《春秋》三传上加以批评的,唐代已有啖助、赵匡等,未必至宋代之初,但到欧阳子便更深刻,用批评眼光来读经书,实前代稀有之例,乃欧阳修一家之读书法,此影响其门下亦颇大。
欧阳子门下有著名的苏氏兄弟,兄名轼,以“东坡居士”之号知名。此人著述有《书传》二十卷,从历史立场来批评《尚书》本文;轼之弟辙,著有《诗解》二十卷,解剖《毛诗小序》,彼认为,真能看作《毛序》者,仅最初一句,后乃后学之敷陈集录,此见解,作为后世郑樵之《诗序辨妄》及朱子《诗序辨说》之先驱,在经典批判中,开拓新的方面。
欧阳子门人又有刘氏兄弟,兄名敞,称为“公是先生”,著述有《七经小传》《春秋权衡》《春秋传》《春秋意林》《传说例》等,尤可称为擅长于《春秋》之学者,弟攽,称为“公非先生”,在司马光之下,帮助编纂《资治通鉴》。
总之,欧阳修一派的学者,批判的阅读经书,深入诸经之中,特别深入《春秋》,毕竟《春秋》乃春秋时代之历史,其文章出自史官之手,孔子加以删改,借历史来鼓吹政治道德之精神,即如借孟子之语,“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也。”借记录齐桓、晋文事实之历史,来说“义”,此乃儒家经典存在之价值。欧阳修写《新五代史记》,作《正统论》,亦企图借历史来陈述“义”。苏轼《正统论》及苏辙《史论》亦本同样精神。在与此相前后所作之《资治通鉴》中,亦有此见解。
《资治通鉴》,如其名所示,乃天子为政治之参考所作之历史,司马光乃其编者。司马光,字君实,生于哲宗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六十八岁殁,乃被赠以太师、温国公者。《通鉴》乃治平二年拜诏,经过十九年的岁月,至元丰七年完成。征之温公自言,温公之精力倾注于此书,帮助其编纂之代表人物,乃刘攽、刘恕、范祖禹三人,根据《四库全书提要》,刘攽分担汉以前,刘恕分担三国、南北朝,范祖禹分担唐与五代,但在全谢山之《通鉴分修》《诸子考》中,根据温公的帖子,说“隋以前为刘攽,唐为范祖禹,五代为刘恕”。刘攽有《汉释》,范祖禹有《唐鉴》,刘恕有《十国纪年》之著述,各各分担得意时代,由此观之,全谢山见解乃正确的。
温公乃与邵、张二程子有深交者,在其著作《迂书》中说:《易》曰,穷理尽性以至命。世之高论者,竞以幽僻之语欺人,使人跂悬不可及,愦瞀不能知,其实奚远。他并非喜欢幽玄哲学的人,虽然不如欧阳子一派批判地阅读经典,但彼在《论风俗札子》中说:“新进后生,口传耳剽,读《易》未识卦,已谓《十翼》非孔子之言,读《礼》未知篇数,已谓《周官》为战国之书,读《诗》未尽《周南》《召南》,已谓毛、郑为章句之学,读《春秋》未知十二公,已谓《三传》可束之高阁。”当时学风,非难失诸武断,但此恐怕乃指欧阳修一派之事,因此温公对于欧阳修派之读书法不满,但彼欲借历史而明其义,则与欧阳修见解一致,特别在助其编纂之学者中,亦有如欧阳子门下生刘攽者,故附论于欧阳子之后。
《通鉴》为资政治之参考所作之历史,则不仅以记事之正确为目的,根据《山堂考索》及《直斋书录解题》等所言,奉《通鉴》编纂之诏前,温公模仿《左传》风格,将战国至秦二世之历史写成《通志》八卷,上奏英宗,受英宗命,继续完成《通鉴》,现在《通鉴》非效法纪传体,乃用编年体,时时加以论评,此显然模仿《左氏》之例。《通鉴》乃《左氏春秋》绝笔后,才起笔的,怕是有继其后之心吧。根据《山堂考索》,刘恕问温公:“何故《通鉴》不从上古开始?”公答之:“周平王以来之事,已见于《春秋》,圣经乃不可损益,故自以后始。”刘恕更反问:“何故不在获麟之岁始?”公答之曰:“必须顾虑此在圣经已继续矣。”由此,《通鉴》显然继《左氏春秋》而作的。其中所插入之论赞,可与《春秋》之义并驾齐驱。
然则《通鉴》之大义为何?今不能把全体二百九十四卷一一论究,但其开卷第一则有著名之“名分论”,其中喝破:“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力说名分之重要,所谓名分,毕竟明白君臣之义,此即全书之大义,故《通鉴》欲明白《春秋》之义,须避免空谈,以后世历史而教大义名分。此书当时传至日本,北畠亲房学之,遂作《神皇正统记》,此并非偶然之事。
到了北宋以后,儒学之大势一变,不甘于从来之师承与训诂,诉之自己主观、欲把握圣人心情之倾向盛行。一般倾向,一方以《易》《中庸》为中心,兴起高调穷理尽性之周、张、二程之学;同时,在他方亦兴起,以《春秋》为中心而力说大义名分之欧阳、司马的学问。前者,欲以内省思索研究人类道德之根源,后者本乎文献与历史,欲探求人类义务在何处;前者探求仁心之起源、根据;后者阐明、鼓吹义务之本质。以后两派均出现几多后继者,但至南宋朱子,则合两派而为一,集宋学之大成,于是乃改项而移于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