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一生的陪伴,如何?

书名:身将腐朽,其爱不渝 作者:虫鸣 本章字数:15834 下载APP
车子正急速地歪向路边那片漆黑的绿化林,路灯被抛在车后很远,闪闪烁烁,仿佛一双眼睛很温柔很悲悯地注视着她。她突然想起了那一双熟悉的眼睛,对她温柔,对她悲悯,并轻轻地在耳边问她:一生的陪伴,如何?
    回家后的第三天,童仕昭来了电话,书已经收到,虽然有些旧,但书页没有残缺脏污,他老人家很满意,还特意要自辉把紫末叫来听电话,亲口道了谢。
    紫末一如从前的做家务,把自辉和童童照顾得无微不至,该笑时笑,该生气时生气。
    无论童自辉如何留心,仍是无法瞧出她到底想起淮扬死前是我事没有。时间长了,自辉索性就不再观察试探了。毕竟他们的婚姻有前车之鉴,若他太在意,只会给紫末造成更大的压力。
    他也装作没事,该笑时笑,该生气时生气。
    只有某个晚上,紫末给在书房的自辉沏好茶后,就钻进她原来的房间里不出来。工作到九点的自辉,突然想喝咖啡,叫了一声没有人应。他只好自己去泡。见紫末原来的房间亮着灯光,她已经许久不去那个房间了,心下奇怪,便轻手轻脚得走过去,推门而入。
    她伏在桌上睡着了,眼角犹留有泪痕。
    童自辉拾起桌上那张拼凑着碎纸片的白色硬纸片,碎片是淮扬的遗书,连同那些模型,都已经丢失多年。当年他问过紫末,她只淡淡地回答说找不到了。他曾疑心过她藏了起来,然而这么多年来,遗书和模型从没有出现在他眼前,他也就不去追问,渐渐地淡忘了。
    乍然又见到淮扬的笔迹,尤其这信还被撕成碎片,又浸过水,字迹已经模糊,简直是面目全非,被她用胶水粘在薄薄的硬纸板上,有部分字迹依稀还能辨认。
    是谁毁了这封信?他太清楚淮扬最后的笔迹对紫末有多重要,撕碎遗书,等于撕碎她的心,不可能是她一时冲动所为。
    正苦恼着,趴在桌上的紫末动了动,他一时心虚,仓皇地退了一步,静待一会儿,房间里又响起均匀的呼吸声,那人睡得正香甜。他顿觉得好笑,他家的一大一小都极嗜睡,一点小响动根本扰乱不到他们,自己大可放心。
    他又向前,把硬纸板放回原位,露在拖鞋外的脚趾却碰到了硬物,低头一看,梳妆台下露出木盒子的一角。他心一动,蹲下身,不用拖出来看也知道,那是装着淮扬做的模型的盒子。
    这家伙还真有点心机,知道他没必要接近梳妆台,便大大方方地把东西藏在下面七年,他果然是一无所知。
    想着好笑,却又为她心酸,他终于能了解这么些年来,她一直压抑着,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藏起对淮扬的感情,不想彻底背叛淮扬,亦不愿让他难过。几面讨好,悲伤难过都她一个人承受着。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既然这个东西是藏在这个房子里的,那么能蛮横地撕掉这封信的也只有自己的父亲。
    身侧的手突然紧握,他难以想象紫末见到这封被分尸的信时有多难过,偏偏这样残忍的事是自己的至亲做出来的。
    只是这么一瞬,他对紫末和淮扬的过去彻底释然了。
    在了解紫末自始至终都不愿意伤他的心之后,他才明白,这么些年来,真正努力地维系着这段婚姻的人是紫末,她也许一生都无法忘怀淮扬,却更害怕辜负他,将对淮扬的感情藏在心底深处,试着珍惜他的感情,他的付出。
    原来,人人心中都有执念。
    他正是因为放不下心头的执念,这么年才使她的心受尽折磨。
    漠然走出房间,没有惊动她,自己去厨房泡了杯咖啡,催促童童去洗澡睡觉了,才又回到那堆图纸前。
    江紫末到10 点才被梦惊醒,梦里是自辉发现了她的小秘密,又如从前一样冷漠地对待她。醒来,她拍着砰砰跳的胸口,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梦是反的。
    将纸板收到盒子里,明天拿出去护贝,然后仍藏在梳妆台下,她相信那落满灰尘的黑暗角落是个安全的地方,可以藏一辈子。
    到书房,推门,只探个脑袋出去,问自辉,“还在工作?”
    他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就快了,你困了吗?”
    “没事,我等你。”说完,掩上门,去了童童的房间,检查他的书包,书和作业本都带齐了。
    这小子从不让人操点心,紫末觉得有点无趣,坐在客厅里,幻想着童童的叛逆期一旦到来,他会早恋吗?会因为她罗嗦摆出厌恶的表情吗?会不会在冲动之下离家出走?
    想得心一抽一抽,满是恐惧,又赶紧苦思对策。
    童自辉到客厅时就见她托着一张苦恼的脸,连累他也开始苦思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悬而未决的问题没有。想不到,只好敲醒她问,“你愁什么呢?”
    紫末朝童童卧室的方向指了指,“我觉得他太早熟了一点,有主见,凡是都自己解决,会不会压抑出问题来啊/”
    童自辉嗤笑出声,她还真有空,倒担心起别人来了?
    “童童懂事,是我教导有方,你是闲过头了?”
    “谁闲了?”紫末瞪圆眼睛,“你这种踢倒油瓶都不扶的懒人还敢说我闲?赚钱养家的就了不起啦?也不想想你过得什么日子?吃完饭筷子一放就去工作了,喝完茶杯子一扔还是我刷,用完浴室不清洗,随手不关灯,有次吃完点心,竟然把碟子丢抽屉里了,我找出来时都长黑毛了——喂,你去哪儿?”
    已走出三五步的童自辉边掏耳朵边答,“睡觉,明天要早起。”
    “你等等,我还有事要说。”紫末将他拉回来,双手一摊。
    “干什么?”
    “给钱。”
    “抽屉里不是有?”
    “不够!”
    童自辉吓了一跳,“你买什么了?我前天才放了3000块进去。”
    紫末抓起桌上的一长列交易明细给他:“都是妈花的,短短3天,她在购物网站上共完成65笔交易,林林总总,我头次往账户里划去的一万块还剩一块五毛六。”
    童自辉看着明细单脸都绿了,单子一丢,决然道,“明天就把账户注销了。”
    “要注销也是你自己去,我去注销,怎么跟妈交代?”
    “你教她什么不好?教她去花钱?金山银山她也花得完。”童自辉气不过,他就知道,母亲总以为他和紫末的收入高,把他们这种小中产当成亿万富翁,掏钱买东西从不犹豫,上次买那些没用的东西还堆在杂物间里,低价处理出去觉得不划算,烂成了垃圾更是要赔死。
    “我那不是为了讨好她吗?”紫末霍然站起来,“你也只敢教训我,有本事教训你妈去。”
    丢下话,气呼呼地回房,卷到床上装睡。
    童自辉的气一过,独自站在客厅里反省,也不过一万块钱,实在是不值得吵架。悻悻地躺到床上去,余光瞥了瞥背对他生气的人,抬起脚碰了碰她,不理,反而是挪了一挪,离他更远了一些。
    他又试着用两指夹着银行卡,在她眼前晃了几晃,她索性拉高被子蒙住头。
    他无奈,拉下被子,强硬地板过他的身体面对自己,连声道歉后,才晓之以理,“对我的双亲你也不能太迁就了,咱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那是你妈,我要真注销了,她得怎么看待我?”
    “我那是气话,难道还真会生你的气不成?”他说,“账户不用注销,明天我会跟她说,让她花钱节制一点。”
    没有回应,但以童自辉对她的了解,不回嘴,就代表气消了一半了,便开始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们的存折都在保险箱里,大都是淮扬留给你的钱。这些年来,我们的收入不低,一直没动过。”他低头小心地瞄了一眼,确定她竖起耳朵在听,才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并不想动用那些钱,以后你花了也好,留给童童也好,我管不着。家里还有一套房要还贷,虽然租金也够每月的还款,但也有没赚的。租给咖啡馆的那套房子,是淮扬留下来的,我们本来没打算靠那里赚钱,租得便宜。我的收入不低,投资股票基金也赚了一些,没有负债,还薄又存款,即使你不工作,生活上也算是富裕,但若是以我妈那样的花法,离我们负债也不远了。”
    好半响,紫末才冒出头来,抬起脸仰望着他,很委屈地说,“我也以为我们很有钱,没考虑你要养家的压力。”
    “要为长远着想,我们没有多到钱花不完。”
    “但我还是没法跟你妈开口。”
    “知道了,我去说。”他拍拍她,问,“还生气?”
    她摇头。
    “那睡吧。”
    她瞪眼,虽然不生气了,但心灵也还是有些受伤的好吧。
    “这样就睡了?”
    他脸上浮起诡笑,“还要做点其他的?”说着手滑进被子里,从领口探入,指尖触到细腻光滑的肌肤,目光锁住她嫣然而红的脸颊,眸色一深,即俯首欲吻她微张的嘴。
    房门忽然开了,童童抱着小枕头,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
    紫末猛地推开他,缩在被子里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扣,才撑起头,颊上仍有潮红,却是一副慈母的表情,“童童,怎么啦?”
    “做噩梦了。”答完,就抱着枕头爬到他们中间,“我可以跟你们睡吗?”
    童自辉不满地瞪着儿子,爬都爬上床了才问,分明就是打定主意硬赖过来。心里正埋怨着,手臂被紫末轻轻一拧,他只能吞下冲天的怒气,愤愤地躺下。
    “做什么噩梦了?”他问,心里盘算着等小东西睡着了,再把他抱回自己房间去。
    “梦到水。”童童脸上犹有惧色,“我又掉到水里了,往下沉,爸爸没来——”
    自辉闻言神色一凛,适才的怨气和盘算都烟消云散,慌慌忙忙抱住童童颤抖的小身子,拍抚着安慰,“没事没事,只是做梦。”
    紫末从没有见过童童害怕的样子,此刻想不到更多,只帮忙擦着他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焦急又心疼地喊道,“怎么吓成这样了?乖乖,不怕不怕——”
    两个大人慌作一团,幸好童童来到父母身边后,含住大拇指,不久便睡得酣然。
    紫末小心地躺下,抚着额头,只觉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童童致死被噩梦吓到,她就担心得半死,若是生病,甚至像她晚上想的那样离家出走,不晓得她有几条命丢。
    她看向独自出神的自辉,低语道,“真希望他永远长不大。”自辉露出疲惫的笑容,“睡吧,别又把他吵醒了。”
    关灯躺下,除了童童,却没有人真正睡着,各自睁着眼睛,望向头顶那片似有尽头却永远穿不透的黑暗,怀着各自的忧虑。
    人生,总有失去阳光的时候。
    江紫末的忧虑时有时无,那天以后,她请示过婆婆,杂物间的东西可以任由她处理,当即去注册了一个帐号,将那些全新的东西拍照,传至跳蚤市场,原价的5-8折处理,却一直乏人问津,想来想去,都是图片的问题,她找到林之洋,把那些东西丢去公司,两天后,林之洋丢给她一个移动U盘,骂她大器小用,糟蹋人才。重新传了图片到网页上,点击率日渐上升,有诚意的人基本会狠狠地砍价,她也毫不相让,吹得天花乱坠,半个月下来,杂物间清空了一半。
    其实那也只是小钱,紫末却很有成就感,待自辉的工作一结束,就跟在身后讨赏。
    这个忧虑解决了,麻烦的还有童童,自那夜做噩梦后,他死也不泡热水澡,无论她怎么追问,童童也只咬定了说是怕热,自辉更是摊开手来,一副我不知情的样子。天气也确实热了,家里平时不再使用暖气,紫末也把童童不再泡热水的事抛至脑后。
    这个月,连下了几日的春雨,小区湖边的树丫间爬满毛茸茸的嫩芽,在绵绵的雨中瑟缩,不肯张开脆弱的叶片。潮水快涨齐堤岸,天一晴朗,满满荡荡的污浊湖水死沉沉的,需沉淀个好几天,那碧蓝的湖景才能重见天日。
    人们也还穿着厚实的羊毛衫,只是外套变薄了,社区里的茶楼和咖啡馆的生意又火爆起来,靠着落地窗的沙发坐着,闲度一个周末的下午。
    江紫末一家人总是很忙,一家之主忙着赚钱养家糊口,童童忙着上学欺负同学,紫末忙着雨天做家务晴天晒被褥,中午给自辉送饭的人换成了小惠,所以小惠也很忙。要说闲的人,也就是江美韵了,大家一忙起来,他就无用武之地,只好去小区的老年活动中心打牌,输了几十块钱就打电话联系女儿女婿念叨。自辉总是很豪爽地跟岳母说,放手去玩,我赞助赌资。江美韵满意地去了,然而一输了钱,还是要回来唠叨。
    自辉赞助岳母赌资,紫末自然也要孝敬公婆。童仕昭想起了哪本遗失的书,叮嘱紫末去找,找到万事大吉,找不到要怅然若失好几天。林艾馨网购了一段时间也腻了,最近又开始跟一帮太太们上美容院,道东家说西家,说得不尽兴时就电话紫末。于是紫末一听着,她远在千里之外,却对张家李家的婚丧嫁娶了若指掌,次数一多,也八卦了起来,回头还对自辉说;那个张是跟你一起长大的吧,前几天相亲了,说对方条件好不错,就是背有些驼……
    每到这时,自辉就借口走开,去修马桶换灯泡。不久,家里的灯泡全变成了节能型的。
    真正春暖花开时,邻居悄然换了主人。听说是原来的一家人移民了,变卖了这栋房子,新的主人是一对新婚小夫妻,吃祖产的,为人热情豪爽,却是不会过日子的那种。搬来时紫末他们并不知道,过不久,就熟络了起来。
    小妻子一天到晚总来串门,用甜美的声音对紫末说:紫末姐,我就酱油没了……或者是,菜已经下锅,我忘了买米……
    起初紫末很豪爽地借出自己的东西,时间一长,童自辉很不耐烦地对紫末说,“他们分明就是懒,我左拎一桶油右扛一袋米回来容易吗?”
    紫末观察了以后,确实如此,他们平常不开伙,一到开火的时候就来家里借。紫末开始学着拒绝,但小妻子总是委屈地撇着嘴说,“姐姐运气真好,姐夫英俊又勤快,我家那位从不进超级市场……”
    紫末听得心里一紧,担心小妻子借不着她的东西就谋划着借她的老公,连忙把东西双手奉上,没着良心把她那好吃懒做还大男人主义的丈夫瞎捧上天去。
    邻居的麻烦绝不至于此。某些夜晚,紫末和自辉正要上床睡觉,温存一下什么的,突然有人“砰砰”擂门,一开门,邻居的小妻子披头散发地冲进来,眼睛肿得像核桃,紫末还没开始安慰,门又“砰砰”如雷轰鸣,小丈夫跟着冲了进来,两人在童家客厅继续吵,情绪激烈时还扭打起来。自辉和紫末一人拉一个,劝得双方都冷静下来,已是半夜。第二日,小夫妻照旧亲呢无间,对门的老夫老妻却挂着一双熊猫眼。
    烦归烦,小夫妻为人还算不错,对童童尤其好,周末往往就带了童童出去,为了讨童童欢心,买吃的给玩的绝不吝啬,童童也喜欢他们,自辉和紫末才不得已,依旧委屈地维持着良好的邻里关系。
    又一个周末,自辉有事去了公司,小惠也去了江美韵那边帮忙大扫除,家里只有紫末与童童。邻居的小妻子来敲门,约紫末去游泳。
    紫末丢开手中的小说,伸了个懒腰,问童童,“跟不跟清瑜阿姨去?”
    童童想也不想就摇头,紫末便对王清瑜摊摊手。
    王清瑜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搂着童童就开始娇嗔,“去嘛去嘛,扮阿姨的小男友。”说着嘴就凑到童童夫人脸上去吃豆腐。
    童童猛然扭开脸,掩鼻说道,“阿姨,你身上的味道好难闻。”
    王清瑜慌忙抬起胳膊,闻了闻两边腋下,撅着嘴说,“是香奈儿的新品,男人最喜欢的味道,你的鼻子有问题,再闻闻看——”又凑上去。
    童童捏紧鼻子,宁死不从,小手推攘着他,拔起小身体就逃,“不要不要,臭死了——”
    王清瑜不依不饶地追上去,紫末笑够了,上前拉开清瑜,“别闹他了,这家伙最讨厌香水。”
    王清瑜根本不睬,仍旧追着童童,“他今天不答应陪我,我就一直闹他。”
    童童最终屈服了,跳到沙发上,伸直手臂一挡,“别再追了,我去。”见王清瑜露出得逞的笑,他又小老头似的叹气,“爱化妆的女人果然最麻烦!”
    江紫末带上了泳衣和毛巾,在冰箱上贴了留言给自辉,便被王清瑜急吼吼地拖到了社区的室内恒温游泳池。
    去时游泳的人不多,清澈的池子水平如镜,紫末换了泳衣便下去游了一圈,王清瑜也不落后,跟着也如一尾灵巧的鱼跃入池中。稍稍有些累了,紫末才趴在池边,疑惑地望着童童,“怎么不下来?我教过你游泳的吧?”
    童童望着深沉的池水,面有惧色地退了一步,“我不想游。”
    “为什么?你明明就爱泡温泉。”紫末很怀疑,从童童的神色看出确实如此,又伸出手来,“下来吧,不要怕,妈妈会保护你。”
    只是一瞬间,紫末想起他一向都不泡热水浴的事,不确定地问,“你怕水?”
    “什么?怕水?”刚从水底浮出来的王清瑜推高潜水镜,对童童啧啧地摇头,“男人怕水,丢脸哦!要是小女朋友落水,你怎么救她啊?”
    童童的脸涨红,瞪着趴在池边的王清瑜,“谁怕?”
    “不怕就下来啊!”王清瑜朝他伸出手,童童如受惊的小动物,猛地又退一步。
    紫末从他脸上看到了强撑的镇定,她想,要是其他的小孩子,这时应该早就掉头逃开了,不应该是这样啊!婆婆擅长游泳,零下的温度也能在冰冷的水中游戈自如,她不完整的记忆中,童童很早就被泡在水里玩了。但是,此刻他是真的很害怕!
    这个认识让紫末的眉头狠狠一皱,踩着阶梯一步一步上去,并转过头,严厉地对王清瑜说,“别再逗他了。”
    湿淋淋的走近童童,拉起一条毛巾裹身,才带着童童坐到躺椅上问,“为什么怕水?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妈妈?”
    童童一愣,立即想起那晚爸爸跟他说的话:不可以对妈妈说。
    他问:说了会怎么样?
    爸爸想了很久,才不确定地说:“或许,最严重的会失去她。”
    ——不可以说。童童在心里坚定了又坚定,才对紫末摇摇头,“没什么事。”又小心地回头瞥了眼池水,抿起唇,似鼓起了勇气地问,“水冷吗?”
    “不冷”
    “那我去。”说着,他逞强地往池边走,边走边做深呼吸。
    “不要去了。”紫末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不安,一把拉住他说,“你就在上面待着,一会儿咱们一起回家。”
    说完,站在池边,一个纵身跃入池中,掀起巨大的水花,水滴溅到童童身上,他紧张地望着逐渐恢复平静的水面,好一会儿看不到紫末,忽然激动地扯开嗓子大喊,“妈妈!”
    紫末立刻冒出头来,抹了把脸朝他微笑。童童也释然地笑了,摸了摸被溅湿的脸,留在脸上的不只是水珠,也有刚刚滑落的泪珠——那一刹那,竟然把他吓哭了。
    一定有什么事——紫末捧着混乱的脑袋,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她忘记了?
    远远地,她看着童童,小小的身影,呆呆地站立在池边,并不知道他刚刚为她担心,zhi知道刚才他走向池边时,她的心突然一阵钝痛,逼迫着她跳入水中,分散那种可怖的疼痛。
    她独自沉思,并没有注意到一直站在水边的童童经过刚刚的一刹那,已经下定了决心,一步步勇敢地朝水边迈出步子,小脚没入池水中,踏着阶梯往下,水渐渐地没到了腰身,他才伸开手臂,往紫末的方向游过去。
    爸爸曾经问他:恨不恨妈妈?”
    他从来就没有恨过,虽然他年纪小,但是他知道那不是妈妈的错。
    爸爸说,妈妈如果记起那件事,会伤心地躲起来。
    他不要妈妈伤心,更不要妈妈躲起来。很早他就知道,他在医院时,妈妈也在医院,比他病得还严重,医生跟爸爸的交谈他都听见了,妈妈可能永远都不能再醒过来,永远不能再跟他们说话。
    他偷偷下床,溜到妈妈的病房,把门推开一条缝,看见了妈妈躺在床上沉睡不醒的样子。
    他在水中睁开了眼睛,透过清澈的水望见了荡漾的池底,腿泡在水中,旧伤已经不再痛了,然而尖锐的锋刃刺进小腿的情景又回到了眼前,小小的心脏恐惧的紧缩,仿佛又觉得滚热的血从自己身体里流淌到地上,他惊慌害怕的看着那一滩鲜血,失重地往后跌去,平日静静的湖水忽然像长大了的嘴巴尽身将他吞没,他被水包围,睁眼所见的是被血染红的湖水。
    他快死了——也许就是大人所说的死——他的身体往水底深处往下坠,已分不清此时是去年还是今年——也许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像妈妈那时一样,静静地睡着,没有人可以叫醒他。
    他想叫爸爸妈妈来救他,却忽然记起曾经就是因为张开嘴,水灌了进来,塞得胸腹要爆炸开来,那样形同夺命的窒息感让他绝望的在水中哭泣——逃离不开这片汪洋,却更加渴望能爬到干枯的岸边大口地呼吸。
    他闭紧嘴巴,努力让自己屏息的时间变得更长一些,如果这时变成一条鱼就好了,他奢想着手足开始在水中猛烈地挣扎。他要离开这片水,要回到爸爸妈妈的怀抱里。
    然而身体却越发地虚弱,他睁眼望着湖底,平坦的池底仿佛长成一块白碑来,碑后有一个长方形平平整整的坑,他知道,那是人死后要去的地方。
    仿佛是一种直觉,江紫末抬起脸望见池水中央扑腾的水花时,便已经本能往里拼命地游去,胸口有一种喊叫不出来的恐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正在缓慢地剥离,那样的惶恐让她忽视了身体里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千钧一发间,有一个身影比她更快跃进水中,扑向白色的水花,仿佛是经过了我漫长的岁月一般,小小的身体终于被托出水面。
    她突然忘了自己在水中,四肢瘫软下来,被王清瑜一把抓住,带到池边。
    她痴楞地盯着铺着防滑砖的地面,还未喘息,头顶响起一阵暴怒的斥骂声,“你他妈的真是个疯女人!”
    她迟钝地抬起头,映入眼里脸孔绷紧的自辉,浑身湿淋淋的,怀里紧抱着虚弱的童童。
    她不分辨自己并不知道童童下水来了,认他骂着,或者,此时给她一个耳光,她还会感激。
    像那时一样,她闭紧了嘴,一声不吭地等待着惩罚。但是,没有人来惩罚她。
    童童虚弱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缓缓转过脸来,小嘴动了好几下,才发出细微的声音,“爸爸,是我自己要下去的。我以为只有下去了,妈妈就不会伤心的躲起来了。
    仿佛是暴洪冲开了岌岌可危的堤坝,紫末的心被这微弱稚嫩的声音击得粉碎,一串串眼泪滚出来,她咬紧了唇,浑身发抖。
    童童的精神仿佛又恢复了一点,他忽然抬起小手,紧张的摸摸两边脸颊,才稍微放心,又天真地问自辉,”爸爸,你看我腮边长出鳃没有?
    气头上的自辉一愣,忽然想起那时他脱险后也这样问过,心头一时间酸得发疼,用力地摇摇头,“你还是童童。”
    童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还好没变成鱼。”
    自辉眨去夺眶的湿意,充满了怜爱地说,“童童就是变成鱼,爸爸也认得出来。”
    “妈妈呢?”
    紫末含着眼泪拼命点头。
    童童终于很放心地把头依偎进父亲宽阔的胸膛休息。
    自辉瞥了一眼紫末。似欲言又止地叹息,有些话不能说出口,不能将已到手的幸福毁于一旦,然而心里余悸未平,他再分不出半点心神来安抚她,静默良久,抱着童童大步离开。
    旁观已久的王清瑜此时才挨过来,推了推惊魂未定的紫末,关切地问,“紫末姐,没事吧?”
    紫末没有答她,她又小心地看自辉离开的方向,激昂愤慨地说,“切!就那么点儿事,童童又没有危险,他那么大声骂你干什么?”
    紫末仰起一张茫然的脸,只觉得这位芳邻简直天真的可憎,半响,抬手指着门的方向说,“求你先滚开一会儿,行吗?”
    王清瑜愣了愣,霍地站起身,愤愤地换衣离开。
    直至人都走光了,空寂的池边只剩她一人落魄的跪坐着,深蓝色镂空的穹顶亮着灯,像天幕里闪烁的星光,而她如同旷野里面无表情的泥塑,苍白的光晕笼罩着她的头顶,眼里的泪和身体的水珠被风干了,紧绷着,一触就要破裂开来。
    童童已经被父亲抱着离开很久了,他的声音仿佛还留在她耳畔,“妈妈,妈妈,带我去玩好不好?好不好?”
    他仰起纯真的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她的侧影,她推开了笔记本,揉了揉从早上就一直跳动的眼皮,笑着商量,“爸爸不在,我们只在楼下玩一会儿,行吗?”
    自辉从来不放心她单独带着童童,去哪里一定要有他陪着才行。那天他临时要回公司,嘱咐了又嘱咐,不能带童童出门。
    童童答应了,一同乘电梯,他偷偷地将小手塞进她的手心里,她的心头暖融融甜腻腻的,仿佛一颗阳光底下缓缓融化的太妃糖。
    八月的日头仿佛能烤化大地上的一切,他们一走到太阳底下就开始东躲西藏,好容易才到湖边的绿茵地找到一棵庇荫的大树,湖面上潮湿的小风吹拂到岸上,使他们能享受到一抹稀罕的凉爽。
    童童那天穿着一件洁白的麻料T-shirt,左胸口有一个黑色的徽章,下半身同样是透气布料剪裁成的短裤。
    她偏爱给儿子买浅浅颜色的衣服,能衬得他如同一个英俊的小小王子。
    童童很有兴致地跟她说学校的事情,“老师讲课讲忘记了,没揭茶盖就用嘴去喝。”
    “班上有个坏男生,总是去掀女生的裙子,女生都穿裤子了。”
    “同学不相信学校对面那个大电子屏幕的广告是你做的。”
    她一直面带微笑地听着,不敢插嘴,害怕她一说话就打断了他,就不再继续往下说了,可是听到这个,她忍不住担心地问,“啊,那怎么办啦?”
    “你什么时候去接我放学,他们看到你就会信了。”
    她马上就答应好,随即又隐隐担忧着自辉。
    童童仿佛害怕她不答应,神秘地爬到她身边,凑到她耳朵边上说,“我们的数学老师每天放学后都跟爸爸说好久的话。”
    “为什么?你们的老师这么关心你吗?”
    “才不,她有次还要请我跟爸爸吃饭。”
    此时,她才迟钝地说,“哦,我想起来了,你说过你的数学老师是女的。”
    她有点难过,有点无奈,她的身边总不会缺少女人。
    童童用力扯了扯她的衣角,“妈妈,你去接我放学嘛,好不好?”
    “嗯,明天一定去。”她一口答应,假如他是因为每天跟那个女老师见面,才不许她去接童童下课,她不会原谅他。
    童童高兴得跳起来,她心里却越发堵了,脸阴沉沉的,赌气般的抓住童童的手说,“爸爸要是想抛弃我们,跟你们的女老师结婚,你就跟妈妈走得远远的,好不好?”
    “好。”童童随口答应着,大概他从未想过要跟妈妈走得远远的,也不认为爸爸会任由他们走得远远的,所以心里只为着明天妈妈终于要去接他放学而兴奋着。
    他又开始说一些有趣的事,紫末也仍旧微笑地听着,平时只要自辉在,童童就只对他讲这些事,完全把她这个妈妈给忽略了,难得自辉不在,最好他去跟那个女老师约会,天天不在,不来对她管头管尾,她再不用怕他,就可以独霸童童。
    她气闷地想着,随手扔在草丛里的手机却响了,是林之洋打来的。原本她今天该回公司工作,自辉说他也有事情,便留她在家守着童童。
    自她接起电话开始,林之洋那个变态就罗嗦个没完,但也确实是有紧要的事情要解决,她只能凝聚心神,耐心地对答。
    等了很久的童童又站起来,拍掉沾在衣服上的草叶,小声说,“妈妈,我去那边玩一会儿。”
    她捂着听筒点头,又叮嘱道,“不要走太远,我接完电话就来。”
    仅仅是在这很短的时间里,在离得不远的地方,紫末还未挂断电话,她一生当中最可怕的事发生了。
    当阳光穿透繁密的叶片,在她身上洒下光斑,一阵湿热的风刮过来,天地间仍那么平静,但在她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样转过身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固住了。
    风停,树止,夏蝉不鸣,一再盘横在她耳中的只有童童的喊声。
    到湖边几十米的距离,仿佛是跑到了她一生的尽头。
    碎酒瓶还在原处,她无暇去想是哪个天打雷劈的醉鬼将碎酒瓶倒插在草地里,仅是目及到透明的锋刃和瓶身上涂满的鲜血便已经叫她手脚发软,而湖边的水泥上一道鲜红的血迹更是短促而惊心。
    她无暇去深想那是不是童童的血,跨出双腿,身体便直直地落入水中。
    明明是那么近的距离啊,童童就在她眼前挣扎,她却如何也接近不了,仿佛水底有一只无形的手拽着她的脚下沉,她拼了命,疯了似的在水中挥动手,却仍是过不去,只眼睁睁地看着童童在挣扎,只绝望地听着他的叫声,只无助地下沉,水没过了下巴,没过了嘴,没过了鼻梁,将要没过她惊恐睁大的眼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水中
    她安心了,任湖水没顶,任身体往湖底沉去。
    她是被围观的居民就上来的,才刚刚被平放在地上,就猛地睁开眼来,四处找寻童童的影子。
    离她不远处,自辉抱着奄奄一息的童童,他那样柔弱地依偎在父亲胸口,稚嫩的小腿上有一处血肉翻裂的伤口,血流如注,洁白的衣服染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方才他还附在耳边跟她说,“妈妈你来接我放学嘛。”软软的声调,扯着她的衣角,那样的活蹦乱跳
    他方才还拍掉粘在身上的草叶,“妈妈,我去那边玩一会儿。”
    她的孩子,才玩那么一会儿,鲜血却已经染红了他的衣服。
    她疯一般的跪爬过去,抓着自辉的裤管,勉强站起来,童童已合上了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方才,他的眼里还有她的倒影,“爸爸不在,妈妈,带我去玩一会儿好不好?”
    他还趁着爸爸不在,出卖爸爸每天下课跟女老师说话的消息。
    他只是要离开她去玩一会儿啊,她也过来了,为什么却没有像开始那样好好的?为什么不能再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为什么再不能张嘴说那么有趣的一些事?为什么?
    她软而无力的双腿跌回了地上,抱住自辉的腿,却猛然被踹开来,她看着自辉抱着童童急风似的跑开的背影,没有感到羞辱,只眼睁睁地看着,看着童童离她越来越远,她的眼睛是干涩的,没有眼泪。
    许久,她的身体才开始颤抖起来,连嘴唇都在剧烈地抖动着。
    追到医院时,手术室门已紧闭,指示灯亮着。自辉就那样湿淋淋地坐到地上,头往下死垂着,摊在膝上的手不住颤抖着。
    直到童童出来,他都没有抬起头,而他的手,也一刻都没有停止过颤抖。
    童童从手术室里出来,破裂的动脉血管已进行过修补,然而双眼还没能睁开,更没有脱离危险。医生也不确定他能不能活,活过来后会不会落下终生残疾。
    自辉仿佛这时才能看得见周围的事物,却仍然没有看她,眼睛只专注地看着病房的门,发出沙哑的声音,“到此为止了,江紫末,你不配做一个母亲!”
    那是一种万念俱灰的声音。
    她站在他的身侧,看到他的侧脸有一道湿亮的泪光。
    “走吧,你再待在这里,我怕我忍不住掐死你。”
    她走开了,眼里仍然没有泪水,只是身体不住地哆嗦,掏车钥匙的手在哆嗦,握住方向盘时仍停止不了哆嗦,哆嗦着踩下油门。横冲出医院时,她忽然回过头,往后看去,意识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她丢失在医院了,却想不起来。她转过头,目光投入车窗前那一片五彩十色的夜景中,有卖花的小贩,有亲呢的情侣,有牵着孩子的年轻父母,她终于想起了她丢了什么——她,江紫末,在一天之内失去了一切。
    她去了咖啡馆,站在曾经淮扬努力工作的地方,机械地捏起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捶着自己的胸口。她用很多很多的酒把自己的神经灌得麻痹,又清醒过来,觉得自己应该受到惩罚。
    她回到车上,把车开到一条无人少车的道路上,油门一踩到底,耳边的狂风像是谁在怒吼,吼叫着要她去死。
    她忽然疯了一般的笑了起来,笑着,干枯的眼睛竟然有了泪水,她没用手抹去,任泪水流淌在脸上,,视线渐渐模糊,前方的灯光晕染开了,原本极暗的灯光却似近在咫尺,光芒刺目。
    狭小的车厢仿若那晚逼人的电话亭,外面铺天盖地的大雪,他在里面温柔地搓着她冻得僵硬的手指头。
    时间为什么要走到今天?她问,为什么不是永远达不到或者跳转过今天?
    她只需要那短短一两分钟,挂断林之洋的电话,继续听童童说话,他便不会到那里去。
    然而,她能找到这世上最富有的人,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还给她那一两分钟的人。
    前方的视线已经彻底被泪水隔绝,她的眼前只有童童惨白的脸,微弱的气息,一动不动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
    那是她经历了一夜的阵痛,拼死也要让他诞生在这世上的孩子,那时,皱巴巴的他仿佛还没有她的手掌大,稚嫩的皮肤只有薄薄的一层,她只敢心惴惴地注视他,胆小得不敢用手去触碰,不敢碰触这个属于他的神圣的小生命。
    短短半个月,他每日吸着乳汁,长了许多肉,奇迹般地把皮肤撑开来,光光滑滑,白白胖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开始好奇地张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自辉成天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抱着小婴儿的他,笨拙得只会反复说:童童,爸爸的心头肉。
    其实,那时她也只会看着父子俩傻笑。
    童童开始长牙齿了,痒得不舒服,把胖胖的小手喂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啃着,自辉却如临大敌地守在一旁,硬将他的胖手解救出来,小家伙却不知感激地大哭起来,哄也哄不住,死笨的父亲慌忙伸出自己的一根手指送到他的小嘴里。
    他们原本是个幸福的家庭。
    当父亲的从不盼望儿子长大后有出息,却在他还未懂事时就灌输一些浪漫得不可救药的思想。童童只有两岁,抱着父亲的大腿,安静地听父亲说:儿子啊,快点长大了好去披荆斩棘。
    他用稚嫩的声音问:做什么?
    父亲拔起伟岸的身躯,拍着圆圆的小脑袋说:救回你的公主啊。
    她很不高兴,认为他抢了她原本该对儿子说的话。
    她的童童,自辉的心头肉,如今还没有长大,今天却浑身沾满鲜血,静静地躺在医院里,也许——也许他会失去呼吸,小身体变得僵硬冷静,被装进黑漆漆的木盒子里
    她轻轻地闭上眼,松开方向盘。
    如果是这样,孩子,妈妈不会让你孤单一人,妈妈陪你一起。
    失控的车身迅速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偏离,如汪洋上被暴雨袭卷的船只,摇摇欲坠,她的心却没有一丝的颤抖,脸上无悲无喜,很平静的,平静地等待未来的时间漠然走过。
    车子正急速地歪向路边那片漆黑的绿化林,路灯被抛在车后很远,闪闪烁烁,仿佛一双眼睛很温柔很悲悯地注视着她。
    她突然想起了那一双熟悉的眼睛,对她温柔,对她悲悯,并轻轻地在耳边问她:一生的陪伴,如何?
    她的心脏猛地一阵抽搐,有隐痛自胸口扩散开来,密密麻麻的围着每个神经,耳边反复着他的声音:一生的陪伴,一生的陪伴……
    一生的陪伴,到此终了。
    她望着那一片幽漆的树林,仿佛有钝器砸到她的胸口,猛然间瞪圆眼睛,真的要就此结束了?真的能舍得丢下他?
    他是那个七年来日日夜夜陪伴在身畔的人啊。
    那个曾经抹去她的眼泪,在夜里低语着,“不要害怕,还有我陪着你的人。
    真舍得下?
    寂静的夜空响起轮胎摩擦过地面的声音,车尾猛地甩向人行道的水泥台阶,车身翻了过来,斜斜地滑向树林子里,才停了下来。
    一股重力将她弹开来,安全气囊自动开启,但她已经意识不到这些,短暂的空白后,她缓缓睁开眼睛,是望不见底的黑暗,方才那一阵眩晕的颠倒过后,仿若从山崖坠落,如今落到一个漆黑的不透光的黑洞里。
    她从未遇过这种眼盲的黑,试着转了转头,想寻找到一丝光明,却闻到浓烈的血腥味,这才感觉到同,滚热的血由额头涌出,粘腻地滑过面颊,她试着抬起手来碰触四周。手指却连微微的卷曲都做不到,大概手臂的骨头已经碎了吧,胸腔的剧痛也扩散开来,五脏六腑仿佛已经被揉烂了。
    她静静的,又过了些时候,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身体已痛到失去了知觉,仿佛头一下的身躯都没有了,只能感觉到额头还在流出滚烫的液体。
    等血流干了,就结束了吧,她想。
    没有害怕,她只是累,只想睡一觉。
    昏昏沉沉的,她其实怀疑自己是睁着眼睛的,否则怎么会这么的黑,没有一丝光泄露进来,然而她已经无法去探究眼皮是不是紧合住的。她的思绪就这么迷糊而混乱的飞驰着,恍恍惚惚间,仿佛有一道光芒劈开这无际的黑暗,一个曾经想念得让她心里发痛得人出现在她眼前。
    淮扬,是淮扬啊。
    她的嘴角漾起一个诡秘的笑容,染着血的脸,有如鬼魅般的妖治。
    他抚着她的额头,替她挡去刺眼的光,俊美的面容冷漠如昔,只是那眼底有一抹心疼。
    被他拂过的地方,痛苦地抽搐起来,嘴里充满血的腥甜味道,她不在乎地微笑,说;我应该忘了你,却忘不掉,这个时候,我看到的仍是你。
    他的面容也呈现出苦痛和矛盾,说;你那时明明说愿意跟我一起走的。
    她仍旧微笑:此时非彼时,我日夜想念,日夜为你痛苦,早该看透,我不能忘记你,便不该拖累他,相互折磨到今天,落得如此下场,淮扬,我仍不悔不怨,只有不甘。
    他说:我知道,只要闭上眼睛,所有的痛苦都结束了。
    她执着的说:我也知道,闭上眼睛就可以跟你相聚,但我不要,宁愿就这样痛着,等血流干,我也要睁着眼睛,再看一眼我与他同存的这个世间。
    他苦涩至极道:你何苦?
    何苦?她无奈地自问:受尽七年的痛苦,思念你,愧对你,所明白的,也只是这二字。
    我何苦不想忘了你,只因今生今世难以做到,我与他,活着也不过是在你的阴影之下痛苦着,淮扬,我自问不负你,负他却良多。
    他问:你后悔了?
    她不答,至死不悔,只有不甘。不甘他不能陪她到最后。放弃对淮扬的执念,与自辉的幸福便唾手可得,这个道理,她恐怕是死也不能顿悟。
    然而,她亦不能舍弃自辉,明知活下来仍是折磨,她却不能放手离开。
    耳边突然响起嘈杂的声音,仿佛有人在近处交谈,眼前的光芒骤然消失,她又跌回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淮扬也不见了,她却没有惊慌,没有追逐。
    很累很累,她想静静地睡一觉,却强撑着意志,还要再看一眼黑暗以外,她与他共同生活过的世界
    自辉说得对,她的执念过深。
    这一次的执念,却是因为他。
    穹顶的灯光仍然如星光璀璨,她犹如噩梦出醒,浑身发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眼睛仍然干枯如荒漠,流不出泪来,只有唇角仍在轻微地抖动着。
    她梦游般地走出馆外,可是该去哪里?
    没有了自辉和童童的地方,她不知道去了有什么意义?茫茫的天地间,没有他们的地方,都不是她的容身之处。
    夕阳染红了屋顶的树叶,暖暖地裹覆着她冰冷的身体,她依旧哆嗦不止,胸口的痛又缓缓牵了开来。这一次,他们是否还会原谅她?
    若不能原谅,她还能再失忆一次吗?
    她仰起头,望着天际那轮橘红的日头,如火如荼的烧红了天边的山野,日头之下的大地,却并排躺着一双拉长的影子,她眨了眨忽然泛红的眼睛,那温暖的橘红光芒中站着的正是她的那对父子。
    她几乎是飞奔过去,近了,近得能看到他们脸上的微笑。
    “妈妈”已换了衣服的童童,把小手塞进她的手心,仰起脸看她,微微笑着,“我们来接你了。”
    她笑了,笑出了眼泪来,用手背抹去,却开始抽噎。
    一只柔软的手覆上她的肩,透过模糊的水光,恍惚看到自辉的脸。
    “你就这样走来了?”
    一语惊醒,她低头看,自己依旧穿着泳衣,傍晚的风吹过,寒意浸入骨血,她羞窘的红了脸。
    自辉无奈地摇摇头,脱下外套,温柔地包住她,“走吧,回家。”
    “衣服,怎么办?”
    “改天再来取。”他说,“我们很饿,你赶紧做饭给我们吃。”
    她释然地笑着,连连点头,“好!”
    他们一同往家的方向走,身后那轮日头悄然的跌进山峦中,第一颗孤星挂到天幕上,薄暮时分,城市里灯火初上。
    许久以后,已是盛夏,自辉突然问紫末,“那天你在游泳馆里想什么想了那么久?”
    紫末从小说里抬起头来,诡秘地笑了笑,“我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跟你再一次变成陌生人。”
    自辉的眉目间露出温柔,“再变成一次陌生人,我仍然会带你回来。”
    她笑着,又低头看小说,不必要告诉他,再变成一次陌生人,她仍然会爱上他。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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