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五章 心如莲子常含苦,如今却得一点甜

书名:尚宫 作者:云外天都 本章字数:19381 下载APP
厚重的厅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一条极长的引线引到了门外,我知道,引线到四角廊柱之处,便是我的丧命之时,其实她不用浪费这么多火药的,但正如她所说,她要让我血肉模糊,分辩不清面容,所以才在床头皆装上了火药。
  我听到了火药引线发出呲呲的声音,心中忽升起无尽的绝望与憎恨,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何会落于如此的地步?
  这一瞬间,我很后悔,后悔为何会回宫,如何会受权势诱惑,为这并不存在的宠爱而将自己陷入如此境地,值得吗?
    我脑中百感交集,只听见火药引线呲呲地响,侧过头去,看见了火花四溅的星子从门缝里钻了出来,直逼向我的床边,对他的恨意却越来越浓,全忘了自己因贪欲才与他签的协议,却恨他连自己的贪欲都善加利用!
  我紧张地看着那火花达到了廊柱之旁,第一枚炸药便要爆炸,我拼命的挣扎,却依旧动弹不得。
  我没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大喊:“宁雨柔,你在哪里?”
  也没听见院子里刀枪相击之声,只是死死的盯着那根引线,想着挣扎了这第久,我终要死了吗?
     直至朱红大红被人从外面大力震开,屏风一下了被人推倒,我才侧了头去,逆着阳光,看清楚我恨的源头,却不是夏候辰却是谁?
    此时,求生的愿望让我忘却了一切仇恨,只叫道:“皇上,快救救我,炸药快爆炸了!”
  他随眼一望,见我被缚于床上,忙想过来解开我手上的绳子,我忙道:“皇上,先熄了那火!”
  我的头出力的拧向火星快到达的地方,仔细一看,心底却冰凉,原来那火星本只一路,到了中途,却忽地岔开成四路,各向廊柱燃去,只见夏候辰飞身而上,手掌握了一柄小刀,忽地斩向一路,将让火引斩断,可另外三路却依旧呲呲地燃烧着如毒蛇一般地舔着向前,直逼向倚在廊柱之间的火药。
  我绝望地望着那火引燃烧,见他忽又急忙奔向另一处火源,依旧用小刀斩断,可却还有两路,一路更是燃得极快,只有一柱香长短了,我死死地盯了那一处,叫道:“皇上,放斩断这里!”
  他却不理,急走几步到了另一处的火引,一挥刀便斩断了。
  待要走到那一处之时,却已经迟了,只听见一声巨响,我吓得闭上了眼睛,只听见有廊柱断裂的声音,屋顶轰轰地倒塌,鼻端闻到了尘土飞扬的气味,更感觉腰间忽地剧痛无比,那一阵痛疼过后,我才敢睁开了眼睛,有一瞬间的时候,却什么都看不清楚,过了几秒钟,才隐隐见到屋内的情形,原来,因撑住屋顶的廊柱被炸毁,有半边屋顶蹋了下来,一根极长的木条便砸在了我的身上,正中我的腰间,我的双手依旧被缚在床头,微一挣扎,却挣了开来,原来床头的栏栅已被砸断了。
  我想要起身,却感觉腰间巨痛,伸手摸向那里,只觉腰间濡湿,满手沾液,不用想,也知道腰间被木条的尖刺穿过,血便一股股的流了出来。
  我忙道:“皇上……皇上……”
  “朕在这里!”
  视线在黑暗之中渐渐也能看得明白,我便看清楚他独倚在离我床头不远处的墙边,一动不动。
  我见他情形尚好,没有被砸得倒地,便松了一口气道:“皇上,您过来帮帮我,臣妾恐被木桩子砸中了,起不来身……”
  我略一挣扎,便痛彻心骨,不由自主的叫了出声,他却没有上前,依旧倚靠在墙边,道:“朕也动不了了,小腿被房梁砸了,你稍安勿燥,康大为带人在外面与那几名高手应战,应该很快便会前来的。”
  我应了一声,感觉腰部仿佛开了一个泉眼,有液体从那里汩汩流出,带走我全身的热量与力气,浑身渐渐冰冷,可神志却依然清醒,此刻情形与那一年大雪纷飞之时没什么不同,我便是真的要死了吗?我一生都在恐惧死亡,为求生存甚至于不择手段,想不到还是逃不脱此种命运?
  眼前仿若又在飘飞无穷无尽的大雪,冰冰凉凉的雪粒沾在我的头顶,我的身上,让我热量尽失,寒冻彻骨,我忽地明白,我不是在怕死,怕的,却是这种感觉,独自一人,孤身上路,没有人陪,没有一丝温暖。
  “宁雨柔,宁雨柔,你应一应朕!”
  我喘了一口气道:“皇上,臣妾要先走一步了,皇上,若您脚上的伤不严重,不若过来抱抱我……”
    可他依旧倚在墙边,甚至没有尝试搬开脚上砸下的木桩,只道:“朕过不来,宁雨柔,你坚持一下,康大为很快就会来救我们了。”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抬头望了头顶,忽见我躺的床顶,一条梁柱摇摇欲坠,仿若要砸了下来一般,不由苦笑:“皇上是怕过来了,便与臣妾一同陪葬吧?”
  夏候辰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不错,朕是九五之尊,整个天下等着朕,整个朝廷等着朕,朕为救你,已经以身犯险,犯下了最大的错!朕要惜生!”
  我被他的话激得怒从心起,我一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的,可为什么听了他这样绝情的话,虽处于这种状况,我依旧会愤怒,会失望,会百感交集?
  我勉强提气道:“皇上不必再说了,臣妾一向知道皇上的,如若如此,皇上也不会选了臣妾,臣妾求错了人……”感觉眼内有泪流下,心中直发酸,“原来我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死后唯有臣妾一个人,孤单上路。”
  他淡淡地道:“你放心,我们之间既有协议,我不会让你孤单上路的,朕会给你一个风光大葬礼,而且叫你身边侍候的素灵等给你陪葬,更是颁告天下,说你为了救朕而死,死后追封为皇后,这是朕答应你的!”
  我恼得忽略了身体热量的流失,勉力道:“我不要什么陪葬,素灵等皆与我一样,都是苦命之人,你何必如此,我之所求你不肯,死后的事,我又怎么理得了?”
  我想过他的绝情,却想不到他如此的绝情,我得承认,不知何时,在我没发觉的时候,一缕情丝已挂在了他的身上,他这样的男子,又有谁会不倾慕?虽则他对我的好,只为了那个协议。
  一想及此,我便悲从心来,倒减了几分身体的痛疼,原本因血液流失渐渐有些昏沉沉的头脑也清醒了过来,心却如在滚沸的水里煎熬,对他的恨却渐渐地升起,不加思索地道:“如若不是因为皇上,臣妾又怎么会处于此种状况!”
  他淡然地道:“你是朕的女人,自当为朕分忧解难,又岂能有你选择的?”
  我心灰意冷,便又感觉到腰间的巨痛,不由呻吟出声,他却没有出声问候,看来他见我价值已尽,便连平日的假扮示好都不能了,可他又为什么会以身犯险进来救我?
    “既如此,皇上为何还进来?”我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便是,为何还让我有了希望,以为自己在他心目中有些地位?
  他说出的话仿如冰雪浸过:“此也是朕最后悔的,为何闯进来救了你,让朕处于如此的险地?”
  我心底冰凉,对他一丝的希望终都熄灭,便道:“皇上如若没事,出去了,便为臣妾的妹妹申冤吧,臣妾的妹妹为皇后所害,害她的,便是一种名为豆娘的虫子,皇上只要一查,总会有蛛丝蚂迹现出的。”
    腰间以下渐渐的冰冷,手脚都仿佛不是自己地的了,那种濡湿逐渐漫延开来,手肘之上皆有了沾乎乎的感觉,我想,自己现在整个人如浸血泊之中吧?这是否让皇后达到了目地?
  “此事朕当然要查,皇后一党此次已被朕铲除,无论是与不是,已经不重要了。”
  我的力气越来越少,几乎张不开口,只缓缓的答他:“那臣妾多谢皇上了。”
  “宁雨柔,你不想知道朕是怎么罗织罪名,让你的父亲背判获刑问斩的吗?”
  他声音冰冷,却带有一丝得意,如一个强心针般打入我的心底,让我对他的恨意陡增:“你说什么?”
     “你那父亲虽官居三品,只可惜太过唯利是图了,与你简直一模一样,全心全意地巴着上官一家,是上官家极佳的打手,朕不除了他,又怎么能顺利的继承大统?朕只需略施手段,更是以自己为饵,让人以为朕在落难之时他救了朕,便给他带来了杀机,朕便再顺手推舟,叫人制造了几项罪名给他,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将他判以斩刑!”
  我喘了一口气,道:“原来您之所以选择了我,并不是偶然,您是想将臣妾捧于天上,再打了下来,以报复家父对你的不恭?”
  “对,你说得没错,朕便是这样的人,有谁对不起朕,朕便会让他永不超生,甚至包括他的家人,至于你,也太聪明了一点,怎么都不上当,也不像其它妃嫔对朕着迷,的确,你给朕带来了不少乐趣,如果你死了,朕还有点舍不得!”
    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地道:“你是什么皇上?你简直变态!”
  略一挣扎,便感觉腰部有血涌出,但因神志清醒,反减少了一些那种彻骨的冷冻。
  我很奇怪自己居然还没有昏迷,却要忍着听他如冰的言语,原来,当事实真相揭开的时候,就算是我,就算有了充足的准备,我却还是不能忍受。
  他淡淡地答道:“看在爱妃将身死魂灭,朕便不计较你的言语有冲了。”
  我气得心潮起伏,心中从来没有这么恨一个人过。
  正在此时,却听得外间康大为的声音:“皇上,老奴派人来救你们了……”
  夏候辰扬声道:“朕在这里!”
  我心若死灰,恨自己为何不昏了过去,甚至死了才好,忽地不想获救,如此的皇上,如此的后宫,我若再呆下去,便有什么意思?还是夏候辰有办法,尽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死志。
  听得灰尘从屋顶倏倏而落,而那根摇摇欲坠的房梁,仿若就要砸下,我睁大了眼睛,等着它往下落,暗想:皇后,你的愿望达到了,我终将血肉模糊,只可惜,既便如此,对夏候辰也无丝毫的影响,因他的心从未在我身上过!
  我们之间的明争暗夺,只不过他的帝王之术罢了。
  我听见木条被搬动的声音,那屋梁晃动得更加厉害,却听夏候辰道:“小心一点,华夫人正在床上,她头顶有一根屋梁,仿佛要落了!”
  我的心仿若忽间从冰冷的水底升起,不自觉的升起丝丝温暖,越发叫我不明白,他为何还叫人救我?难道我真的如自己一开始猜想的,自己有未曾发现的可让他利用的价值不成?
  康大为便在外面应了一声,大声地道:“看着点儿图纸,二道屋梁在这儿,先搬开其它的砖瓦,轻手一点!”
  屋顶的灰尘更频繁地落了下来,几乎塞住了我的眉眼,可那根房梁虽然摇摇欲坠,却始终未掉下来。
  直至外面有光亮传了进来,康大为的身影在房屋缝隙之处出现,他一打眼,便看见了皇上贴墙站着,便欲过去扶了夏候辰,哪知夏候辰却道:“先救了华夫人,朕不打紧,她受了重伤。”
  康大为却不想依,道:“老奴的使命便是让皇上平安!”
    夏候辰冷冷地道:“救了她,朕便让你救朕。”
  康大为这才过来,移开扎在我身上的木桩,抱了我出去,我只感觉腰间剧痛无比,被他放到了院子中央,他这才身形极快地又移进了那屋子里面。
  我一出来,便有宫婢用暖被裹住,又有御医上前查看,正自昏昏沉沉,却望见那间只剩了半边的屋子轰然声中倒塌了下来,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大声地道:“皇上还在里面呢!”
    脑中忽地如电闪一般,我忽然间明白了,他为何站在墙角一动不动,想是那里的支架已被炸毁,只有他用全身的力量撑住了那里,才不至于整间屋子倒塌,我也明白了他为何不斩断那根短一些的引线,只因为那根长一点的,更是连接在我床下的炸药之上,为何他不走过来应了我的所求,来抱抱我,只因我已没了求生的意志,以为自己要去了,他为了不让我神志昏迷,便用了那样冰冷的语气跟我说话,他便一次又一次的用话来刺激如我,让我保持清醒。
  可当时我为什么想的全便是他身为皇帝应该做的!应该冷酷的,应该抛却的,应该算计的?应该合理的?全没想过他丝毫的好处?想过他这些日子除却作戏之后不经意的真情流露?我为什么就上当了呢?毫不怀疑他的目地?
  也许我便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想着的便是自私自利之事!已然承受不了人家对我的好?
  我忽地恨自己为何不昏迷,如果昏迷了,便不会如此的痛彻心骨,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埋进废墟之中。
  我挣扎着起身,全不感觉周身彻骨的痛疼,只听得自己的声音嘶哑张惶:“快去救皇上,快去救皇上……”
  泪眼朦胧之中,我看到有许多人急遽地奔到了倒塌的房子前面,有人在撕声力竭的喊着:“皇上,皇上……”
  可我却丝毫不能动弹,唯眼睁睁地看着尘土飞扬,巍峨的屋宇只剩一堆残砖乱瓦。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希望看见康大为将他从残砖从扶起,从尘土飞扬之中走了出来,可我始终没有等到,在我不想昏迷的时候,却感觉脑部渐渐混乱不清,我抬起手出力的拍打自己的面颊:“不,没看见他之前我不能昏迷!”
  素秀抓了我的手:“娘娘,您别这样,这不是您的错。”
  就在这个时候,我却还是没有自责之心,只是道:“不,本妃没有错,我只是……只是想看着他走出来……”
    我大声地叫道:“夏候辰,你出来啊,出来了,才能责罚臣妾……”
  素秀惶恐地道:“娘娘,娘娘,您怎么啦,皇上的称谓不是能乱叫的!”
  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道:“怎么啦,本妃就是要叫,他如若死了,便是本妃为大,本妃便每日挂在嘴里叫!”
  素秀吓得跪在我的身边:“娘娘,娘娘,您要节哀啊。”
  我忽地笑了,却感觉眼泪从面颊流下:“为什么节哀,他不会死,一定不会死……!”
  泪眼朦胧之中,我望见灰尘滚滚之下,一人扶着一人走了出来,全身上下被灰尘染得只见了灰色,其中一人冷冷地道:“你都没死,朕怎么能死!”
  我只觉狂喜从心肺之中升起,却感觉脑中一片迷糊,眼看那两人越走越近,却人影重重,终失去了知觉,只记得自己最后说了一句:“你没死,真好……”
  。。。。。。
  眼前是一片迷雾,无穷无尽,仿佛粘稠之极的液体将人浸裹 包围,无论你怎么冲,便冲不出去,周围四顾无人,只剩下自己不停的奔跑,不知道要跑向何方,跑到哪里,有个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叫不出来,只在绝望之中,却见有如豆一般的亮光在前,便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却见那亮光忽远忽近,仿若希望,当绝望了,老天爷便从手指缝里露出一些来,亮光之中见明黄色的衣裳一闪,那挂在嘴边的名字便忽然间叫了出来:“皇上……”
  我终从梦里醒来,想要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除了手之外,腰部以下感觉绑得紧紧的,似有木板上下相夹,更有人按住的的肩头:“娘娘,您别动……”
  眼前映出素洁的脸,我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眼中有泪:“奴婢放心不下娘娘,所以向皇上奏请,调回来侍候娘娘。”
  我想不到她会抛却千幸万苦才求来的尚宫位置回到我的身边,如是以前,我必怀疑她另有目地,如今却只轻叹一声,道:“你真是傻。”
  像他一样的傻。
  我原已不相信会有人无缘故的对人好,所有一切皆有其目地与要求,倘若人家无缘故的对我好了起来,反惹得我多心,这是我在后宫多年学得的本领,一切皆要有其原因,旁人如在你身上无所求,哪会无缘故的给了好处你?
  但夏候辰所做的一切,却让我不得不相信,天下间真有如此对我之人,若以价值来论,他以万金之躯所做的,我便永远都偿还不了。
  他这样做之前,是否想过值不傎当?
  是否想过自己的皇位,朝政,无穷的荣华富贵便因这一决定而烟消云散?
  我脑中升起无数的念头,最后归结于一点,如若是自己处于这种状况,是否会救他?
  我望着浅色绣有花胜的青纱帐顶,精美的缕空雕花龙纹架柱隐隐透了出来,我终问了醒后一直想问的:“皇上在哪里?”
  素洁道:“娘娘,皇上在隔壁休息呢。”
  “他可好?”
  一听这话,素洁就抹了眼泪,让我的心不由自主的提了起来,急道:“他怎么样了。”
  “皇上被压断了腿,御医给皇上瞧了,上了夹板……”
  我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有什么话,不防直说!”
  她眼泪直往下掉:“娘娘,御医说了,皇上的腿只要调养得当,便不会留下什么后患的。”
  我拿眼直逼着她望,她则眼神闪烁不肯与我对望,我便明白,只怕情况严重得多,想想那个时候,我当真自私到极点,见他站在那里,便以为他能走动,以为自己要死了,便只顾提了要求再说,一达不到,便把他恨入骨里,全没有为他着想过,想想他所说的话是真的,他的腿当真受了伤,为了不让那面墙倒下,才勉力支撑,想是如此站立时间过长,才会让血液不通,情况比素洁说的严重得多的。
  “娘娘的伤不碍事的,虽则看起来严重,流了不少血,但庆幸的是救治及时,并未伤及内脏,御医用金针止了血,只要娘娘好生休息,便很快会复原的。”
  素洁一叠声的说着,我却仿若未听见一样,只道:“素洁,我要去看看他。”
    素洁忙惊慌劝止:“娘娘,您现在不能移动,御医刚给您上了夹板,帮助您五脏复位,可千万不能再动了。”
  我知道她说的对,本不该难为她的,却望了帐顶道:“可是,你叫我怎么能放心?”
  他一向惜重容貌,再加上他身为皇帝,如果真落下什么隐患,我当真万死不能辞其疚。
  我挣扎着便要从床上起来,素洁忙上前按住处,大声道:“娘娘,您别动。”
  从外间闪了过来一个人影,却正是栗娘,她一出手,便按得我动弹不得,我无可奈何,又见她一只手用个布条挂在了胸前,便道:“栗娘,你既受了伤,便去休息,何苦跟着素洁在此?”
  素洁接声道:“娘娘,栗娘怪责自己保护不周,奴婢怎么劝都没有用……”
    想想那天的情景,皇后必是筹划了良久,才在那天发动的,而我与夏候辰,又何尝不等着她的发动,我与他皆是赌徒,一旦落下了筹码,便顾不了那许多,想来那一日,他以为自己是目标,便被其它的攻击拖住了,后尽快的赶了过来,却想不到皇后会以如此疯狂的手法来置我于死地。
  与前边不同,我满心满意的便都是为他着想,再没有猜忌怀疑,满心满意的便只是能再见到他,我问素洁:“他睡着了吗?吃得可曾好?”
  素洁笑答:“娘娘请放心,皇上一切皆好。”
  忽听有人在我身后道:“如你想知道,何不亲口问我?”
  素洁带着跪下行礼,地上顿时跪了一屋子的人。
  我侧了脸望过去,却见他坐在雕红的宝椅之上,被两个太监抬着,进了我的屋子。
  灯光闪烁反耀出淡淡的光芒,笼罩于他的脸上,他容颜依旧,表情俊冷,眼神却深得仿若春水,凝望于我,便再不得移动。
  。。。。。。。。。
  康佑年七月,这一个月发生了许多的大事,首先是时家因牵涉进叛国大罪而遭抄家,皇后因参与而获罪被废,更因残害后宫妃嫔被赐死罪,她是历朝第一位被叛如此重刑的皇后,据闻她被押入宗人府之后,仍然要求穿着软绸轻纱,如若不得,便整夜凄哭不已,她通过层层传报,先报到夏候辰面前,说要见他,他对她已恨急,避而不见,她便报到我的跟前,说要见我。
  我正值腰伤大好,已经能起床缓慢行走,于她那里,更有不少疑难未解,见今日天气晴好,便由素洁素秀扶着,坐上了小轿,向狱中走来。
  说起来我是第三次进到这种地方,这里如以前一样,阴冷潮湿,不见天日,夏日外面阳光灿烂,可这里依旧却是霉味满鼻,阴冷之极,素秀为我披上了大氅,扶着我向前缓行,远远地,我便听见皇后在铁栏之后道:“你们这群奴才,还不快给本宫拿了胭脂过来,本宫要擦胭脂!”
  就有狱吏劝说:“犯妇既已身入牢狱,还理那些作甚,还是好好地等着,过了几日,便得以升天吧。”
  她便利声道:“本宫是皇后,什么犯妇,来人啊,给本宫掌嘴!”
  我听她的言语,已然神志不清,便走了几步来到铁栏之前,狱吏见我来到,松了一口气,我问道:“怎能了如此的模样?”
    狱吏便道:“娘娘,她初一进来,神志倒还清醒,但吃了几日牢饭,便浑身痕痒挠个不停,又是要求我们给她换软绸衣服,又要什么胭脂,我们自是不理,但这几次她便更为厉害了,神志开始不清,以为这里还是宫中……”
  我摆了摆手,让她们退下,自己走到铁栏之前,只见她坐于床榻之上,左手拿了一把梳子,正在梳头,一头乌黑亮泽的头皮虽无金钗缚着,却也梳得光滑垂顺,身上穿着的自然是囚衣,我原以为会见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却想不到她端庄依旧,仿若刚刚狂乱叫着的,便不是她了。
  只除了眼框边角之处隐隐的红色,她并无任何不妥,我轻声唤道:“皇后,臣妾来看你了。”
  她抬起头来,极优雅的放下梳子:“你来了,可给本宫带了胭脂?”
  她一开口,我便已知道她的神志已然不清,除了深入骨子里要保持的端庄娴淑,她心心念念的便只是胭脂。
  夏候辰利用高昌国的名义进贡的极品胭脂,其实内掺有极微量的五石散,由口鼻之间入喉,进入肺中,让人擦而上瘾,却可使人皮肤嫩滑无比,有如婴儿的肌肤,脸更是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嫩滑无比,稍粗一点的衣服穿在身上,便招来痕痒,但唯能猜得出这便是五石散的作用?高昌国原属小国,属玫瑰之乡,倾国之力进贡来的,自然是好东西,加上香味特别,可便满颊留香,她便只以为这便是香而已,用不着夏候辰出言赞赏,只他微一个欣赏的眼神,便会让她为取悦于他而使用下去。
  见到皇后如此模样,我只能暗暗地想,害了她的,除了她的家族,便是她心中对夏候辰的情意了。
  她已认不出我,我再将自己的恨意加诸其上便毫无意义,走出狱房,乍一进入阳光之中,便感刺眼无比,却一团晕光之中,夏候辰与康大为站在红廊之前等着。
  他的腿已经渐渐恢复了功能,虽然还要柱着拐杖,倒也能站立良久了,虽如此,他依旧一身光耀,阴霾无法遮挡的光芒万丈,虽则他的心狠起来的时候会让人寒意陡生。
  但我想,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我还能要求什么?
  
  
  
                    夏候辰的番外
        我从小就住在这红墙碧瓦之间,被一大群的人凑拥着长大,我冷眼旁观这些人在我面前的卑恭曲膝,或一转过背去,便转了表情,或在我面前相互之间上位而勾心斗角,可表面上亲热得胜过亲人,而我,便从他们的身上学了这项本领,转过来用在了我的母后身上,显然她十分的受用,对我十分的宠爱,从未想过要用旁的妃嫔的孩子来替代过我。
  只有一次,我便差点被替代了下去,那便是芸贵人……她娘家的堂妹有了身孕,并生下了皇子。
  那时候我还小,以为我只要听她的话,如下人哄着我般哄着她,她便不会弃了我。
  在皇宫我学得了一项本领,那便是善识宫人们的脸色,自芸贵人的孩儿出生之后,我便发觉宫人们的脸色渐渐有所不同了,对着我,便怠慢了很多,虽维持了表面的平和,但有些便有了异心。
  我知道宫里头的人一甘有了异心,便很难回头,宫婢们是这样,母后也是这样。
  在宫里头生活了良久,我对这些总是特别的敏感,我不得不暗暗想了计策。
  因我是太子,父皇尚在,只是身体不好,朝政被上官太师操持,父皇对我是好的,真心的痛我,所以,我还能有许多的特权,我便渐渐地向他要东西,有时便是一些银钱,有时便请求去宫外游玩,有时便是宫外某处的宅子,我在外玩得很荒唐,逛青楼,饮烈酒,每次回宫便是大醉而归。
  这倒让母后有了一些看法,送来不少西域出产的好酒,送来给我。我便一一收下。
  我的地位因此而稳固了一些。
  我年龄虽小,但有太子的身份在那,也有不少宫婢想尽了办法想巴了上来,我也一一的受了,其实,那滋味并不好,后面才略得了些乐趣,但我对她们的身体却过早地失去了兴趣。
  父皇的病日渐沉重,始终不得好转,上官太师便略有些张狂,而我,则逾加的荒唐,整日里不是美女便是美酒。
  因上官家日渐升势,芸贵人也便跟着升了妃位,母后反而不急着换太子了,我宫里面宫人的异动便略平了一些。
  父皇见此不是办法,便派了康大为跟着我,父皇仿佛知道我的苦,有一日清醒之时,便道:“皇儿,其它人你都可以不相信,但康大为是可信的,他会替我守护着你。”
  我注意到父皇这一次没有‘朕’这个字把我们远远的隔开,而像一个真正的父亲,我便相信了他,渐渐让康大为去办一些我不方便办的事,比如说在外经营一些铺子,以获取银钱,以北方富商的名义将南方的货物购买运至北方,再将北方的货物运至南方来卖,还开了不少铺面,,因我身在朝廷,知道的东西总比旁人的多一点,所以,渐渐成了些气候,我便叫人铸了一枚戒指,成印章的形状,和钱庄协定,凭此来调动银钱。
  既有了银钱,我便开始买人,从各地收集寒贫的孩子,买了回来,教练教导他们,因我是他们的主子,他们别无选择,他们的忠心反而胜过了宫内那些宫婢许多。
  但表面上,我依旧是那个荒唐的太子,宫内不少有别样想法的宫婢我都让她们如愿,临幸之后,封一个低等的名号便放手让她们相斗,宫里头是女人的世界,如若我不如此,便会被渐渐的孤立,只有让她们相斗了,为搏我的宠爱,自会将各种消息源源不断的传于我的耳中。
  其实,宫内呆久了,也挺好呆的,她们便如一颗棋子,任我拨弄来拨弄去,她们却身陷其中,不能视听于外。
  把从她们身上学来的种种,略加以改良,再用到母后身上,我便成了一个只知吃喝玩乐,而对母后有一种莫名依赖之情的少年。
  而此时,芸贵人的孩儿渐渐地长大,因芸贵人出身与母后一样的高贵,皆出于上官家,便有些不恭起来。
  人性便是这样,略有威风了,便目下无尘,全不把人放在眼里。
  很快,宫内便分成两派,让人好笑的是,这两派人马全是上官家的。
  我终可以夹缝之中求得生存了。
  父皇身体略好的时候,便把芸贵人晋了妃位,成了贵妃,母后说不出反对的话,因芸贵人本来便是她的堂妹,当属一家人,再说了,本是母后要求的让芸贵人进宫来的,她既育了皇子,自当晋封。
  有亲娘保护的孩子到底不同,略有些骄纵。
  不比得我,从小便要识看人的脸色,甚至于要识得身边人的脸色,要不然连饭菜都会端放凉了的给我。
  所以,我那弟弟虽则天资聪明,却依赖他的娘亲多过依赖母后,更对母后有些疏远,不若我,对母后依赖无比,因我没得选择。
  父皇见二皇子聪敏,而我荒唐,便几次向母后提了更换太子的想法,没曾想遭母后强烈反对,于是不了了之。
  我偶尔知道了,未免心寒,私下里便露出了这样的情绪,被康大为查觉了,带了我到父皇跟前,父皇只对我道:“可怜的孩子,我这是在保护你呀。”又道,“你的一切,我皆知道,我是一个没用的父皇,恐保不住这江山了,接下来,唯有靠你了,记住,别做人家的傀儡,替父皇守了这江山。”
  此时的他,已病入膏肓,唯殷殷地望着我。
  我知道他少年为帝,有一帮大臣辅佐,开创一时之盛世,后未免失了戒心,沉迷于女色,为求长生不老之术,吃了丹药,却被丹药所害,以致身体再如何的调养,终不能得。
  我还知道,那丹药,是上官家送了来的。
  我含泪答应了他。
  他时日已然无多。
  我却不能表现出太多的悲痛,唯把伤心压在了心底,依旧四周围的荒唐,可我未曾想到,母后虽护着我,但另一位却忍不住了手,趁我在外之时,派了人前来追杀。
  我从小便有对困境的预感,自然不能让他们这么得了手去,于是,我躲进了一个他人绝想不到的地方,宁御史的府第,在外人看来,宁御史是属于上官太师阵营里的,口诛笔伐,全为上官一家服务。
  唯父皇告诉我,当我在外遇了危险,迫不得以的时候,便可以向他寻求帮助,他必会帮我!
  我便知道,其实他忠的,始终只是父皇而已,其它人的话我可以不信,但父皇的话,我却是信的。
  于是,在随从人员全被诛杀之时,我避入了他的府内,他果将我藏得密不透风,那时,跟随我的,便只有康大为了。
  宁御史有两位夫人,无数的妻妾,我的到来,他连他的妻妾都未告之,我被他收在后院一处房舍里面,任何人都不得接近,但他家大业大,总有些流言会传了出去,他的大夫人便知道了,以为我是他在外的私生子,还过来冷眼打量了我一翻。
  我在宁家住了不长的时间,终日无聊,有一日便躲了康大为的视线,偷偷地溜到了宁家的花园,在假山后面,却看见一名小女孩在训下人,那小女孩年龄很小,训人的时候,脸上尤带了微笑,仿若闲话家常,可言语犀利得将那老油条般的嬷嬷训得垂头不敢出声,而不可思议的是,那老嬷嬷被她训了,反而没什么怨言,老老实实去办事了,这样的老人我知道得清楚,与宫内一样,往往在主子家呆了多年,有些资历还高过主子,难免把自己看高一线,奴大欺主,如是而已。
  我不禁有些佩服这小小的女孩,当她转过脸时,我却一怔,她脸上的微笑不见了,嘴角含了讽意,神情冷冷的,如碎寒之冰,这种神情,在我对着镜子的时候,常看得很清楚,那不就是我自己?
  我从未想过一个年龄如此小的女孩便如我一般学会了识辩人心的本领,我不由对她兴趣大增,便每日偷跑了出来偷看于她。
  仿佛在上演一出极好的戏剧,剧情充足,丰富多彩。
  那个女孩在下人面前是一幅面孔,在娘亲面前是一幅面孔,在大娘面前又是另一幅面孔,甚至于在她的妹妹面前,她也扮演了另一个人。
  康大为几次没见我之后,便留上了心,假装没注意,实则跟了我的行踪好几天,某一日我躲大假山后偷看那小女孩的时候,他才忽地在我身边出现,便轻声对我道:“太子,您看那小家伙?是不是仿若在看你自己?”
  我没出声。
  这时她周围没了旁人,她便又恢复了原本冷淡的样子,一阵风吹来,她却踏风而舞,背影衬着一大片的碧草黄花,脸上虽带着冷冷的神情,却风情入骨,让我想抱了她入怀……虽则她的年龄尚是这么的小。
  而我,却平生第一次,又对女人起了兴趣,尤是这么小的女孩。
  康大为在一旁见了,便道:“太子,你面色潮红,恐是着了凉,还是回屋歇着吧。”
  我狼狈不堪地随了他进屋,许久才平息了心情。
  康大为从此看得紧了,总在我耳边唠叨,用父皇来压我,不让我乱走,为了平复我一见到她的冲动,便随了他去,有好几日没去偷看好她了。
  我克制着自己不跑了出去,哪想隔了一日,我住的竹屋外面有小女孩的声音响起,乍一听了,我还以为是她,便急急地跑了出去,哪里知道,却是一位比她还幼的女孩,面容略有些相似,却面带天真,没有她那冷冷的神态,我知这便是她的妹妹,那一瞬间,我从她妹妹的脸上见到了许多宫婢见了我时的神情,便无比的厌恶起来,由一开始的惊喜,便转为冷淡,转身回了屋,可那小女孩依旧在屋外站了良久,直至有人叫了她走。
  过了几日,母后便派人暗暗将我接了入宫,哪知我这次的遇险,没给宁御史带来荣耀与封赏,反而给他全家带来了杀身之祸,芸贵妃容不得有人坏了她的好事,而母后,也容不得有人会帮助我这个太子,她们两人唯有一次默契起来,联手罗织了宁御史的罪名,为了证实我并无二心,一心依赖母后,她甚至暗示要以我的名义发出旨意,判宁家之罪。
  所以,我做太子时唯一的一次当政,便是将救我的恩人判以斩刑,将他全家流放。
  我亲手写下旨意的那一晚,总瞧见那小小的女孩踏歌而舞,背后是一大片的碧草黄花,美不盛收。
  父皇告诉我,为了这一片江山,有些东西舍了便舍了,舍的时候,的确有些痛,有时会痛上几天,有时会痛上几个月,但不要紧,慢慢的,痛的地方便会结了疤,不再痛了。
  我唯有相信。
  我下了旨意将他的家人充为宫婢,想着或许能见着她们一面,宫中虽说不好,但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想来她们会平安。
  我知道她入了宫,可我却一直不敢去面对她,怕看见她眼里的仇恨。
  只如以前一样,在暗里偷偷的打量。
  也不敢去帮助她,因母后早已派人看着,疑我其实有私心。
  因父皇病重,我便有些烦闷,在母后那边请安之后,便仅带了康大为在宫里头的长廊上闲逛,那一日正值大雪纷飞之时,在我看来,整个宫廷被裹上了一层雪白的冬衣,将一切的繁荣与富贵皆埋在其下,分外的洁净与美丽。
  我喜欢雪,可以让我满眼皆是白色,不用去想原来它是什么颜色,冰冷柔软,将一切皆埋于地下,我想,这才是世间应有的颜色,其它一切绚丽多彩的颜色,俱皆是假象。
  不由自主的,我便又到了她做事的地方,却瞧见她被人罚责,跪在院子里搓洗衣服,大雪茫茫而下,跌落她的衣领,脖间,让她小小的身影挂满了雪花,她偶一抬起头,嘴唇冻得发紫,眼却冷冻似冰,我遥遥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受苦,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让我想行使我的权力,我跑了出去不过两步,便被人拉住了,是康大为,他示意我望长廊尽头,却见母后容颜和旭的望了我。
  我唯有走过去向她行了礼,像往日一般的在她跟前哄她高兴。
  可我的视线却不由自主的望向那扇门之后的那个院子。
  不知她可还撑得下去?
  母后说天寒地冻,叫人炖煮了参药给我补身,让我去了她的寝宫,我虽心中担忧着她,但还是随母后去了。
  直至晚上,我才有空再过来探望,哪知她却早被人接走了,旁的宫人止不住的羡慕,我才知道她被调去了尚宫局,做比较轻松的活儿。
  又过了几日,母后在闲聊之中不经意的提起,我才发现,原来是母后安排了这一切,她成了母后掌握住我的一粒棋子而已。
  既成了棋子,要想不被利用,便要尽力忽略她的存在,所以,从此以后,我没有再去暗暗地观察她,暗暗地偷看她。
  便如以前一样,日日饮烈酒,暗自去青楼。
  可我心中想拥有她的愿望却越来越深,唯有康大为了解,便悄悄地把她的消息告诉我,说她自入了尚宫局,聪敏而能隐忍,小小年纪便通人情事故,哄得尚宫局上下人的欢喜,很快的升为了司设。
  我知道她有生存的本领,只要略给她一点机会,她便如幼苗遇了春雨,不断拔长,更何况母后会给她机会。
  母后不会浪废了这颗棋子,不管它是否有用。
  我却没有想到,她投靠母后,最终投靠得如此的彻底,与我站在了对立面上。
  芸贵妃病死,二皇子被母后收养,宫中两大派系终合成了一派,俱是上官一派,我的地位又危然了。
  但此时,我却不怕了,皆因经过多年的隐忍,我已布好了一切,就等着这一天的来临。
  父皇说过,不让我做傀儡,我既应承了父皇,便一定会做到,既要做到,便终有一日会和母后发生冲突。
  可我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么的早,父皇常年的滞于病榻,终与世长逝,这让我措手不及,唯亲自拜访了时家,咏诺时凤芹为皇后,换取了时家的帮助,时家当时掌了军中的大权,在朝内虽势弱,但唯有他家联合了我私底下的力量,才足够与上官家一搏。
  我在他家表现得很好,时家原与皇家有中表之亲,时凤芹见了我,便要称一声表哥,而我,也称她为表妹,瞧得出来,她从小生活在时家这个复杂的大家庭,也学了不少的本领,最起码,她让与她竞争的其它姐妹在我面前不再露面,这一点就做得很好,而且,无论何时,无论她做什么,总有一张端庄的面容,这一点我很需要,皇帝不是要一个端庄娴淑的皇后的吗?
  虽则在我心底,她与其它宫婢没什么不同,都让我感觉极端的厌恶,但演了多年的戏,我怎么能演得不好?要哄得她开心,无非是才子佳人,深情款款的那一套,我运用得极熟。
  她虽成长于大宅门,但论风花雪月,又怎比得过我?
  我终于布好了一张网,将上官家族重要势力一网打尽,而更重要的是,我将她罗入了我的网中,虽则她的背叛让我彻骨心痛,让我见到她的时候,只想将她撕成碎片,我瞧清了当我这么对她的时候,她脸上的痛苦,这让我更为痛苦,她眼内没有我,一丝一毫都没有,既便我有至高尊荣的身份。
  她瞧着我的眼色,与瞧其它人没有什么不同,面上却是无比的卑微,曲意承欢,眼里脑里却只有算计,算计着从我这里可拿到多少利益,拿到多少好处!
  我忽然间很怕,怕她知道了我对她的迷恋,便以此来要胁我,让我更感绝望,于是,我小心翼翼地与她周旋,可她眼里只有权势利益的样子却更让我感觉心痛,尤当我知道她投向了皇后一边的时候。
  为巴结上皇后,她花了大量的时间在她的身上,出尽了法宝来赢得皇后的赏识,见她与皇后日渐亲近的样子,我忽然想,如果是为了利益权势,如换得她这样对自己,便也好。
  于是,要使她投向我这边,简直太容易了,只要皇后认为她是一个威胁便成,皇后便会像保护自家财产一般的排挤它人,我便可以逼得她投向我。
  可我小看了她的智慧,她却利用了这个机会,逃去了宫去!
  我不知道她失踪的那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我终临幸了她的妹妹,只因她妹妹脸上有与她些微的相似。
  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去找她,终想到她们赖以生活的本领,终查到她的娘亲有一手与众不同的刺绣,我终于凭此找到了她。
  在树荫落落之间,我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我却抑住了心中的狂喜,唯有用对她最有吸引力的权势将她重引向我的身边,我告诉她,如她帮我制衡时家在后宫的势力,我便给她希望的一切。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极为聪明,但还是被我说动,天知道我要让她心动的那一刻,我是怎么样忍住了自己的感情,不让表情上露出些微的对她的渴望,因我知道,如果被她知道我心中所思所想,她便会善加利用,那会让我痛心至死,因为,我知道一甘如此,她便成了我的毒药,会让我饮了上瘾,最终为她所控。
  她答应了,眼内发出光来,可我知道,那不是为我散发的光芒,那是为她的野心得逞而散发的光芒。
  康大为见我如此,直接了当的告诉我:“皇上,您的妃嫔个个儿急眉赤眼的盯着你了,你反倒厌烦得不得了,偶来了一个不急眉赤眼的了,专盯你手里的利益的了,你反倒急眉赤眼了!”
  这老家伙与我呆得久了,说话便越来越刺心了。
  我唯道:“如果她如此,我求之不得。”
  可惜,她从不如此,算计的只是我手里的地位与权利,从不在乎我对她的心意,我从她的眼内看不见别的妃嫔对着我时的光芒,康大为说得好,我当真有点心态变化了。
  相处久了,我便越来越了解她,每日的笑脸后面,她淡淡的疏离与冷漠让我心痛,她与任何人都仿佛隔了一层墙,对着我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更多,但我却从她的眼眸里看不出丝毫的热情,我在她的眼里,便只是一个能带给她财富的物件罢了。
  这让我很恼恨,只想狠狠地折磨于她,可每一次这么做了,却让我的眼前时不时浮起她带泪的脸,所以,每一次去了她那里,我都会好几日不舒服。
  我想,如果我淡化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许会好些,因而有些日子,我如以前一样留恋花丛,遍撒恩泽,在旁人的眼里,她一直是一个不太受宠的妃子,只因手段得当,才晋了高位,她自己也如此认为。
  只有我知道,如若不用权势与利益诱惑了她,她便会生出别样的心思来,她与其它妃嫔不同,其它妃嫔所有的喜乐皆在我的身上,而她,所有的兴趣皆在权势之上。
  她唯一为了人来求我,却是为了她的妹妹,她的妹妹下场如何,我早已安排好了,自然不会为她而改变,而更让我坚定了决心的是,为什么她在乎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我得承认,当时我是妒嫉的。
  为了让宁惜文在她的心底彻底改观,我示意康大为在宁惜文与她拉扯之中并不出面,让她彻底熄了对她妹妹的期望,而拉扯之后,再让康大为出面调解,让她因此事而处于风口浪尖之上,我以此事来告诉她,最终唯有我才能解救得了她。
  她因宁惜文的所作所为而彻底失望,脸上终露出了对我的感激之色,虽则只有感激而已,已让我的心中升起由然的欣喜之情,我怀拥着她,不由自主地道出了‘亲人’两个字。
  她抬起眼眸望着我,这一刻,她放下了所有的戒备与心防。
  我知道,我的话让她终在心底有了自己一席之位,虽则只是亲近之人而已。
  她有聪明绝顶的头脑,惯会算计的手段,我知道我没有选错人,我们俩人联起手来,不需要言语,便有默契,果然一步步地钳制住时家在后宫的势力,让皇后有口难言。
  我却想不到我所用的手段,皆被她猜了出来,她的兔死狐悲的表情,让我再一次感觉恨不得撕裂了她这张脸,她从来没认为自己在我的心中与其它妃嫔有何不同,只因为,她对我便也是同种的感觉,我与其它人没什么不同!
  于是,我们的关系便又重进入了一轮循环之中。
  幸得我们之间还有一个钮带,那便是权势与利益。
  我知道她心中所想,我与皇后能由一开始的款款深情,到最终我暗中下计,要取皇后的性命,这在她看来,若她没有用处了,便会落得与皇后一样的下场。
  可她哪里知道,她与皇后没一样相似之处,皇后不是我想要的女人,唯有她才是。
  可她不明白,对着我的时候,更增了一份小心翼翼与惧怕,那种虽在我身边,可随时准备着逃走的表情让人看了着实生气。
  后虽因宁惜文之事,她对我略有改观了,但我瞧得清楚她骨子里的害怕并未消失,我想如若不是权势吸引了她,她很可能像上次那样,想方设法的消失了吧?
  我与她在某些方面配合逾默契,心里的失落便逾深,她什么时候才明白我的心意,才把她的心放在我的身上?
  到了最后,我利用她渴望的至高无尚的地位来诱惑她,聪明如她,这一次却没有明白,或许,她不想明白,又或许,她太明白了,知道那个位置带来的风险与绝望。
  所以,她不求。
  可她这种态度,却让我不知所措,如若如此了,我还有什么地方能吸引得了她的注意与目光的?我给她的荣耀如已达到了顶点,她眼里的光芒将不再为我而散发,虽则,实际上从未为我散发过。
  我很怕,到了那个时候,我便又成了宁府那位在暗中偷窥的男孩,遥遥地望着,却不敢上前。
  我虽然能触摸到她的身躯,却永远触摸不到她的内心。
  康大为知道我与她之间的一切,劝我:“只要尽了心力,她终有一日会明白您的。”
  我不知道怎么打破我与她之间的僵局,而这个时候,时家蠢蠢欲动,我唯有将此事放下,专心对付时家,当初我与时家立协议的时候便知道,我这是前门拒虎,后门引狼,但不如此,我又能如何?
  时家与上官家一样,皆是虎狼之族,我的付出没有满足他们的胃口,最终的结果,也会与上官家一样,鱼死网破。
  可这也是我布置了许久的我期望的结局,只有趁它势力未大之前彻底的解决了,才不会让朝廷伤筋动骨。
  可我没有想到,时家的目地却不是我,却是她而已,等我想明白的时候,她已处于险境之中,当我带人冲入那个院子的时候,四顾而不见她,心中的绝望让我发了狂,终听得她在正厅内微弱的呼叫,我不顾一切的冲了进去,而这个时候,康大为等人却被一帮高手困住了。
  我冲进去的时候,看清了屋内的情形,她被人捆缚在床上,而四路火线正呲呲地往四个柱子里走,这让我心中不由自主的发凉,仿若看到她如烟云一般地消散,她望着我,第一次眼内是明白清楚的依赖,不含其它杂质。
  我顾不上想其它,忙拿了刀子,斩断了两路火线,才刚斩断连接她床底火药的火线,只听得轰的一声,剩下的那路便爆炸了,屋顶的一角,便塌了下来,我看清有一支撑的墙体要倒,如若倒了下来,便刚刚好压在了她的床上,忙飞奔了过去用背部顶住,只望康大为能快一点儿过来解危。
  可我还是不能完全的保护她,顾得了这头便顾不了那头,我亲眼看见一根木梁砸在了她的腰上,痛得她一声轻呼。
  她还是如此能隐忍,既便如此了,最后的愿望不过是求我抱抱她,天知道我听她如此说的时候,我心里是多么的高兴,她终将我放在了第一位。
  可我能感觉到背后的墙体缓缓地动着,如若我动,那面墙便会倒了下来,刚好倒在她的床上。
  我感觉她语气渐虚弱,没了求生的意志,知道她伤得很重,怕是不行了,这一刻,我的心中充满了惶恐,我知道,如果这个时候我舍弃了,便是一生的痛与悔。
  与她相处良久,我也略了解了她的性格,便用话语来刺激她,燃起她的怒意与斗志,她果然中计,勉强因此而未陷入昏迷之中。
  而此时,康大为终带人赶了过来,当我说出‘先救娘娘……’这几个字时,我听到了她语气中的愕然与意外。
  可我却顾不上品味这来得极不容易的她的关心了,因我感觉墙体正缓缓下移,我忙下令叫康大为使人抬了她出去。
  我知道康大为会听我的命令,但是,他也会拼了命回来救我,但如果反过来,他却未必了。
  康大为未瞧出不妥之处,以为我没什么大碍,果派人抬了她出去,我轻轻吐了一口气,听见她在外面大叫:“皇上,快去救皇上。”
   我在心底道:她终把我放在了心上,既如此,就算我为她而亡,当也值吧?
  我与她,看似风光无限,其实不过是两个在寒冷的冬夜中互相依偎着取暖的动物罢了。
  当我被康大为救了出去之外,看清楚她脸上的狂喜,眼眸中散发出的耀眼光芒,忽感觉天空都碧蓝了起来,原来我所求的,不过如此。
  
  
  康大为的番外
       人人都道皇宫之内最怜,最低下的人,莫过于太监了,可我却不这么认为。
       我被送入宫内的时候,因我的身体灵活,便被充为了特殊的用途,从小,我便受了特殊的训练,训练之余,我被教导训示的,便是忠于主子,为在宫内生存下去,我也是这么做的。
  在宫内日久,我也看出来了,其实宫里面最可怜的,并不是我们这些奴才,而是那高高在上的主子。
  因我的身份特殊,便被直接派往帝王身边,到太子的时候,已然是第三代的主子了。
  辰太子是最孤单寂寞的主子,跟得他日久,我这种感觉便逾真,孤单得让我心痛。
  每当他在皇后面前展出笑脸的时候,每当他款款地向宫内想对他有所求的美人示情的时候,当他独自对着一塘残荷的时候,我便感觉到了他的孤寂。
  如天上一轮清月,虽有万星衬耀,却仍只独挂一隅。
  他渐渐地大了,便略有些荒唐,其本上对别有用心的宫婢们来者不拒,很早便尝了美女在怀的味道,可每次事后,我却感觉他更为孤寂,脸上还带了淡淡的厌恶。
  说实在话,我很快他出什么毛病。
  不过,他是一个善排谴寂寞的孩子,在宫内腻了之后,便经常带着我来到宫外,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在宫内表现出来的荒唐却是另有目地。
  他不愧为老皇帝选下的接班人。
  我瞧着他暗暗布下了网,帮助他暗暗陪养忠于他的人。
  可进行这一切的时候,他脸上寂寞未减,容颜更冰。
  有时候我便想,如若我去了,这世上,还有谁会陪得了他呢?
  宫内的斗争便是无休无止的,他终遇了险,躲入了老皇帝给他安排的一个暗桩家里。
  他是太子,也是未来的皇帝,目下无尘,那是自然的,我从未见他对一个人如此的上心过,居然接连几天偷偷在暗处打量着人家。
  而那,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而已。
  我看见那小女孩的第一眼,便知道他为何如此注意人家了,这个小女孩就仿若女版的他自己,人前的热络笑脸,转过背之后的孤单清冷,与他一模一样。
  我暗叫不好,心想他自己便是这样了,再来一位这样的,两人岂不斗死?
  于是,我便以老皇帝的名义提醒他,要他别再牵扯。
  但心一旦动了,再怎么压抑,又怎么能压抑得住?
  我瞧得清楚,他心中对她的渴望与亲近。
  夜深的时候我便想,如若有这么一个人与他相伴,他是不是不会太寂寞?
  可这一切,只不过我身为奴才的良好愿望罢了,我又岂能为他作主?
  他的异样不但被我查觉了,便也被皇后所察觉,那个时候,上官皇后与他尚且母子情深的,于是便派人调了她的岗位,换了一个轻松点儿的活给她。
  辰太子却逾见沉默了,也不太去查探她了,我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可他害怕的东西,却终变成了现实,当得知她与上官皇后站在了一起的时候,我看清楚了辰太子眼内酝酿的愤怒,可他终也没怎么处罚她,反而封她为低等的妃嫔,他终于得到了她。
  可每一次去了她那里之后,他眼内的怒火,便要好几日才平息了下去,过一段时间,便又去她那里讨些怒火回来。
  见了他的样子,我便想,幸得自己是一名太监,用不着为此而恼怒伤心,瞧瞧辰太子,平日里也是一位淡定自若全不把他人放在眼内的人,可一到了她的面前,便不由自主的失控。
  而我瞧出来了,这女子眼内没有辰太子,不若其它妃嫔躲瞧见了辰太子便两眼冒光,唯有当算计辰太子手里的权势之时,她双眼才会冒光。
  我暗暗替辰太子着急,可人心却是最难掌握的,我总不能当面的提醒于她吧?
    她是一个玲珑八面的人,我既是辰太子身边的人,自然也是她巴结的对象,她巴结得也很有趣,并不若其它人般送金银财帛,反倒亲手制了件银熏给我。
  我便戴上了。
  一戴上,便查觉辰太子的眼光总盯着我的腰间,我一走路,腰间一响,他的视线便落在那处了。
  我不出声解释,他便也不出声问。
  可老盯着那里,盯得我的老腰差点出了毛病。
  我终忍不住向他解释了,他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可当天就老找我的岔儿,把我支使得团团转。
  我便知道,如若她不也送了个给他,我的日子便不会好过了。
  还好,她挺聪明,也不知怎么瞧出来的,趁着某件事的当口,要我把这物件儿转送了给他,他这才得以开颜了。
  我心想,我是一个老奴才,而且是一名去了根的老奴才,怎么也会被人当成醋吃了一通了呢?
    这莫非就是所谓的吃老醋?
  我却想不到辰太子会为她做到如此的地步,应了他的要求,我将她救了出去,当我再冲了进来,知道房子将要倒塌的时候,却只来得及和身扑在他的身上,运功抵挡住连绵而落下的木梁。
  我听见她在外面凄厉的叫声:“皇上,皇上……”
  我想,他终得到所偿,我也老怀安慰了,如果我去了,终有人陪着他了。
  当然,我不会这么快的去的。
  我还要看着他们两人继续勾心斗角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