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他到底想干什么?
处心积虑潜伏在她身边。
杜窈窈忐忑不安,一夜没睡好。
接连几天,她试图发现崔六的破绽,但崔六似乎换了个人,他没有好看的眼睛,没有威严的气势,内敛得如一个普通常人。
杜窈窈让小翠看,小翠也说,脸还是那张脸,眼和人怎么好像变了似的。
杜窈窈心中有数。她猜测,马夫应有两人,一个是真正的崔六、沈阶的下属,一个是沈阶本身、戴人皮面具的“崔六”。
为确认猜疑,她在一日早上决定试探“崔六”。
此“崔六”非彼崔六,杜窈窈吃完早膳望过去,他只是淡淡侧开脸,不像平常谦卑敛首。
习惯身处高位的人,潜意识里不爱与人低头。
杜窈窈判定,今日的“崔六”,是沈阶所扮。
她还有更近一步的试探。
杜窈窈每天早上去铺子,都是踩着车凳上马车。
今儿也不例外。
小翠扶她踩上凳子,杜窈窈佯装左脚一滑,失足跌落地面。
挺着那么大的肚子,她身子后仰,看着十分危险。
“夫人——”
哪怕肚子是假的,小翠吓得惊叫。
“崔六”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旋身,右手揽住杜窈窈的后腰,柔弱的“孕妇”不小心扯开他的衣袖,露出男子精瘦的左手腕。
白皙的皮肤上,一道浅浅的疤。
她尝过这只手腕鲜血的温度。
沈阶性子随意,杜窈窈猜,他肯定不会用什么除疤祛痕的药膏涂抹伤口。
快一年之久,痕迹仍留着。
他比她高过一个头,清浅的呼吸萦绕在她头顶,结实的胸膛抵着她的后背,有力的手臂紧紧地箍着她柔软的腰。
她闻见他身上飘过来的皂角清香。
仇人见面,本该分外眼红。许是时间过去得太久,她竟想起两人从前在一起的温柔缱绻。
“你干嘛……”旁边的小翠瞪着“崔六”,喝道,“你个登徒子,快放开夫人!”
“崔六”从善如流地松开杜窈窈,衣袖下的手指互相摩挲,似在回味与她肌肤相贴的美好。
“我今天不太舒服,不去铺子了。”杜窈窈护着肚子,蹙眉道。
“好好好,夫人那我们回去休息。”小翠扶着杜窈窈,一步三回头斜着崔六,只见那色胚盯着夫人的背影,满目留恋惆怅。
没确定忐忑,确定了思索怎么逃开。
杜窈窈承认,她心动过他。可她没有受虐症,他回回头、招招手,她就能原谅他。
思想和三观不合适的人,老死不相往来最好。
沈阶只是偶尔昙花一现,真正的马夫大多是暗卫崔六。
杜窈窈专门隔了几日,等崔六上工,她特意叫他过来。
她笑盈盈,“崔大哥是吧?”
崔六惊得慌忙跪地,惶恐道:“夫人折煞小人了,直呼小人名讳就行。”
“不必客气。”杜窈窈娓娓地述,“是这样的,我最近快要生了,也不大会出去了。你年轻小伙,还会武功,换个活计大有前途,跟我一个小妇人委实屈才了……”
言外之意请他另投别家。
崔六身负任务,哪敢答应,谦逊道:“夫人明理睿智,小人自觉自愿,夫人不用为小人操心。”
我不是操心,我想赶你走。
杜窈窈腹诽。
她轻咳一声,作出为难模样,“你没成家,不知妇人掌家的难处。我这家里马上要添个孩子,我得着手请产婆、乳娘,估摸还得再买两个小丫鬟……实在囊中羞涩。”
支付不起工钱了,快滚快滚。
崔六置若罔闻,反道:“士为知己者死,小人为报夫人赏识之恩,愿分文不取为夫人驭马驱车。”
杜窈窈:“……”
跟沈阶表忠心,大可不必在她面前装模作样。
怕杜窈窈担忧,崔六补道:“我能干其他活,养活自己,夫人请放心。”
沈阶给你开的工资挺高的吧?负责监视他过去的女人。
杜窈窈抚额翻个白眼,一本正经地,“常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崔六,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啊……不不不……”崔六连忙摆手,脸涨通红。他想多活几年。
“哦,不喜欢啊。”杜窈窈冷笑,“你这样不求回报地对我,我以为你想给我肚子里的孩子当爹呢!”
“小人、小人……”崔六支支吾吾,“小人不敢……”
“不敢就别跟着我了。”杜窈窈接口,“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不喜欢被人看管。”
这算捅破崔六的来意了。
崔六尴尬,正了正神色,坦言,“这您得和公子说去,吴兴城郊,绿柳山庄。”
绿柳山庄?
杜窈窈早知道沈阶在吴兴有不少产业,原来他住在城外的庄子里。
崔六如实道:“没有公子的命令,小人不得擅离职守。”
沈阶真是个掌控欲强的大变态啊。
他既知她活着,两人迟早有对峙的一天。
他扮崔六去西市那日,说什么“她是孕妇,吃辣对女子身体不好”,可不可以理解为:他不知她“怀孕”的内情?
他是那种愿意给人喜当爹的大冤种吗?
杜窈窈心生一计,跟崔六去了绿柳山庄。
绿柳名副其实,一进庄子,小道两旁溪流潺潺,垂柳依依。苑里有一碧湖,湖的四周也是绿叶飘拂。
穿过拱桥,一座阁楼矗立湖边,二楼一人临栏而坐。
杜窈窈被引着上去,站在门边迟迟不进。
想过很多次相见的场景,这一刻真正见到,有种别样的“近乡情怯”。
“来了,”沈阶转头,朝她做个手势,淡道,“坐。”
杜窈窈慢吞吞地走过去。
小几上放着几样点心,两壶茶。他喝碧螺春,她面前的,是一杯玫瑰花茶。
沉默。
良久的沉默。
沈阶抿了一口茶,先开口,“你来这边过得好吗?”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没有争执,没有谩骂,只有如老朋友的一句寒暄。
杜窈窈佩服自己能和他这样心平气和的相处。
不冷不淡地答,“挺好的。”
“我不好。”沈阶直白道。
杜窈窈诧异地看向沈阶。
他瘦了,五官的棱角越加明显,贴骨的下颌凌厉慑人,狭长的眼衬着薄薄的唇,看着比以前更薄情寡义、冷血无情。
渣男脸!
杜窈窈暗啐一声,学寻常老百姓般恭维,“大人身居高位,案牍劳形,百姓会记得您的恩情。”
沈阶没想到杜窈窈冒出这样一句,怪异地盯她半晌。姿态放的愈低,“窈窈,金都的事……”
“过去了,”杜窈窈打断,“我不想再提。”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杜窈窈客套一笑,“没有,我理解你。”
“理解我什么?”沈阶反问,“理解我为了个人生死,抛弃你?”
杜窈窈淡然,“弱者本身就容易被抛弃,我不会怨天尤人。”父母尚且如此,别提没有血缘的男人。
“如果我说没有呢?”沈阶倾身捉住她手腕,执意澄清,“当初我被追杀,我让严谨带你走,没料到他为了救我,把昏迷的你……”
剩下的话,沈阶没有说完。
“活埋是吗?”杜窈窈接道,她费力抽出手腕,“已经不重要了,多谢大人解释。”
“窈窈,你不肯原谅我吗?”沈阶面上闪过一丝受伤。
杜窈窈侧开脸。分开将近一年,足够她想清楚一件事。
被救后她是恨过沈阶,恨他本身无情,偏作柔情蜜意哄骗女人。可一起经历的甜蜜美好不是假的,她为他找过借口,想过其中有误会有分歧。
但沈阶就是沈阶,男频文的大男主,他强势自负,惯爱以自己的想法决定他人,不给旁人置喙、反驳的机会。
她像他养的一只金丝雀,不需要有思想,她的意见,他也不会听。想请他办什么事,从不是夫妻好好商量,她必须央求、逢迎,床笫之间讨他欢心。
杜窈窈没怎么谈过恋爱,可这种不对等的关系,畸形的爱情,他们真的能长久吗?
她心里有怨气,藏着掖着,作都不敢怎么作,别说骂他、打他。
而沈阶,心情好哄着她,心情不好冷着她。
比起夫君,他更像金主、大爷。
杜窈窈不想继续了。
依旧那句,“谢谢你的解释。”
“还有呢?”沈阶追问,眼里隐藏期待。
杜窈窈默了一会儿,拿孩子做挡箭牌,“你也看到,我有了孩子,有了新生活,你当从前的杜窈窈死了吧。”
凝滞。
时间仿佛凝滞。
杜窈窈怀疑沈阶气得不想跟她多说一字,他却端起她面前的瓷杯,认真道:“去年的雪水,今年的玫瑰,刚制的新茶,尝尝。”
杜窈窈没接。
沈阶继续,“玫瑰性温,有美容养颜、安抚情绪之效,我问过太医,孕妇喝了有益无害。”他喝一口,“没下毒,没下药,放心。”
话说到这份上,杜窈窈不好不接。
她慢慢地啜着花茶,清甜爽口,唇齿留香,的确费了心思。
沈阶眺目远望,俯瞰庄苑,“这个庄子是我们没去南诏之前,我叫人修的。京城夏天热,我想着你以后有身孕了,可以来江南避暑,或者带我们的孩子过来游玩。”
杜窈窈忽然哑口,她放下茶杯,“沈阶……”
他自责道:“都是我的错,让你伤心了,你才……”叹了声气,顿了一下,“如果我将孩子视若己出,窈窈你愿意回来吗?”
杜窈窈惊呆了。
字面上的意思。
从前沈阶怕原主在外面乱搞怀孕,给原主下避子的药。
如今她误导沈阶,她与人有染,怀上孩子,他居然不计前嫌,上赶着当爹?
沈阶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还是壳子底下换了个人?
阴谋,果断是阴谋吧!
哄骗她回去,等“孩子”生下,弄死“奸夫”,绑架“淫妇”,囚禁小黑屋SM一条龙。
他的表情语气极为真诚,杜窈窈反思自己,是不是把他想得太恶毒了。
两人间的鸿沟难以逾越,她不想稀里糊涂地回去。
推托道:“我已不贞洁,配不上你……你现在接受,往后心里难免膈应,我们就算了吧。京城还有很多好人家的姑娘……”
沈阶退让,“你以后不想再生孩子,我不会勉强。”
他表达得更清晰,“兴许我子嗣缘薄,孩子是你生的就行,窈窈,我会把你的孩子当成自己的。”
杜窈窈如五雷轰顶。
炸得晕晕眩眩——
沈阶这一年发生了什么?他的思想竟有如此大的转变?
这是被夺舍了吗?!
杜窈窈婉拒,“沈阶,你不用这样……”
沈阶自顾自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我查过,你的户籍作伪,也没有成婚证明。”
大楚为防女子被强买强卖,实行婚姻登记制度。男女成婚前必须上报官府。
杜窈窈的户籍是花钱冒名顶替别人的,显示单身一人。
她不好回答孩子父亲的事,沈阶阴晴不定,别她说谁、他杀谁,给人家惹祸。
敷衍地,“不知道……”
“不知道?”沈阶惊讶,皱起眉头,不可思议道,“是不知道谁欺负了你,还是宋行楷和大山,你都……”睡过?
杜窈窈责任全揽,“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忠贞的女人,谁给我快乐,我就和谁……”
她说不下去了,沈阶的目光阴沉凛冽,他似想杀人。
女海王的人设立不了了。
沈阶道:“你安心呆在这儿,我不会杀他们。”
这是要囚禁的意思了?
杜窈窈不愿,“我铺子不能没人管,我要回去!”
沈阶对她的反抗视若无睹,呷口茶,悠然问,“你中午想吃什么?我吩咐厨子去做。”
杜窈窈执拗,“我要回去!”
“吃吴兴菜好不好?”沈阶表现得富有耐心,“春只小酥鱼、清汤老鸭煲、莼菜炖虾仁……”他一一报上菜名。
杜窈窈不为所动,站起身,一字一顿,“我说了我要回去!”
沈阶同样站起,搭上杜窈窈的肩膀,迫她坐下,“我说了,你好好在这儿住段时间,产婆、乳娘、小丫鬟我帮你请。”态度不容拒绝,“铺子的收益我以十倍给你。”
她打发崔六的说辞,反被他用来堵她的嘴。杜窈窈气极沈阶这副高高在上、强横无理的作派。
她嫌恶地驳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用你——”边叫边往门口台阶下跑。
沈阶跟上,抓住她一只胳膊,一把拽进怀里。
杜窈窈护着肚子,与沈阶保持距离,生怕他察出蹊跷。
两人呼吸近在咫尺。
他一手揽她的后腰,身体越贴越紧。
杜窈窈蹙眉,“你别这样……”
“我怎样?”沈阶低眉垂眼,指尖在她小腹游移,“你不是会跑会叫,别以为你是孕妇我就不敢动你!”
夫妻甜蜜时,权当这话调情。分别已久,他满脑子精虫上脑,威逼胁迫,杜窈窈只觉耻辱。
她流泪气道:“你动啊,你不最喜欢强迫我,我越难受,你越兴奋不是……”
吓吓她,真哭了。沈阶无奈地放下人,他说过,再不气她、骂她、威胁她、强迫她。
根本做不到。
他想留下她,找不到办法。
“对不起,你走吧。”沈阶黯然地走进阁内。
杜窈窈一愣,他现在这么好说话?
她提起裙裾,飞快跑下阁楼。
沈阶瞧着杜窈窈仓皇逃窜的身影,胸口一股闷气憋得生疼,拿起她没喝完的花茶,一口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