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学——周张二程之学
周子一派之学问,世称为道学,《宋史·道学传》曾叙述其大略,大意说:
道学之名,古无是也。……孔子有德而无位,既不得使是道之用广被斯世,退而与其徒定礼乐,明宪章,删《诗》《书》,修《春秋》,赞《易象》,讨论《坟》《典》,使三五圣人昭明于无穷。……孔子殁,曾子独得其传,传之子思,以及孟子,孟子殁而无传。……至宋中叶,周敦颐出于舂陵,乃得圣贤不传之学,作《太极图说》《通书》,推明阴阳五行之理,命于天而性于人者,了若指掌。张载作《西铭》,又极言理一分殊之旨,然后道之大原出于天者,灼然无疑焉。仁宗明道初年,程颢及弟颐实生,及长,受业周子,已乃扩大其所闻,表章《大学》《中庸》二篇,使与《语》《孟》并行。于是,上自帝王传心之奥,下至初学入德之门,融会贯通,无复余蕴。迄宋南渡,新安朱熹得程氏正传,其学加亲切焉。大抵以格物致知为先,明善诚身为要,凡《诗》《书》六艺之文与孔孟之遗言,颠错于秦火,支离于汉儒,幽沉于魏、晋、六朝者,至是皆焕然而大明,秩然而各得其所。此宋儒之学所以度越诸子,而上接孟氏者欤。
由此可知,所谓道学乃起于周、张二子,为二程子所继承,为朱子集大成的学问,其特征乃极欲注重道统及借《四书》以发挥儒教之精神。所谓道统,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理想,为孔子所阐明,孔子之精神传于曾子、子思,为孟子所继承,惟孟子以后,传统已绝。于是,欲从《礼记》之中摘出《大学》与《中庸》,以之并立于《论语》《孟子》,由此而阐明孔、曾、思、孟之学,兴起那千百年间葬于黑暗中的绝学,此学便称为道学。
被称为道学之祖的周子,名敦颐,生于真宗天禧元年(公元1017年),神宗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五十七岁殁,其著述尚存者,有《太极图说》及《通书》。前者是将宇宙生成之理名为“太极图”之图表,说明之,后者又名《易通》,是《易》之通论。前者论宇宙生成,究明道德之根源,后者则借《易》与《中庸》说明道德。《图说》中云:“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此乃说明宇宙生成之过程,惟大体上不过取自《易》之“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再联络着五行说而说明。《图说》更进而说明,阴阳二气交感而化生万物,其中,人尤为秀灵,有形体同时有精神,最后说:“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此乃进而说明人间道德,是中、正、仁、义四字,行之极则,乃“静”之一字。据《通书》说,仁者,产生物之力,义者,成物之动。把宇宙现象看作太极之生成的周子,认为人之道德仁义不外是生成之作用。生成之作用,乃在物各得其正所,调和而行,故他又把“中正”二字放在“仁义”之上。《通书》有云:“惟中也者,和也。”故“中”即调和之意。此“中正”二字,也是《易传》常用之文句,物各居正位,尚当中爻,乃来自《易》之思想,同时,又与《中庸》的“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思想亦有关系。总之,周子相信了顺宇宙生成调和之理,即是人间道德。破坏此生成调和之原因,皆在欲,故《图说》云:“主静,立人极焉。”以静为主,即去欲之意。然而,虽说去欲,亦不是宜如枯木死灰,乃避欲而勿破坏自然的生成调和之意,积极地说,即是自己诚而不伪之意。于是,《通书》云:“诚,无为。”又云:“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无为即是静,静和诚,大概乃从两面去说同一心地之语。其力说此诚,乃得自《易传》和《中庸》之思想。要之,周子的宇宙观和道德说,乃玩味内察《易》与《中庸》,而披沥其领解所得,在这点上,可以说是采用范仲淹之流而更深入的。一贯地把唯一的生成调和之原理,应用于宇宙现象及人间道德,这便是宋学的长处。
周子之思想,乃出自《易》与《中庸》,《图说》和《通书》,可以说是《易》和《中庸》之义疏。然而其中所说的“无极而太极”“太极本无极也”及“主静”,并不是儒家本来的思想,倒是采用自道家思想。据朱震的《汉上易传》《进易表》云,周子曾从学于穆修,并传陈希夷之学,据说,陈希夷是五代之道士,受魏伯阳以来之道家说,传之于种放,种放传之于穆修。再考虑到周子之太极图,乃综合袭魏伯阳之《参同契》的《水火匡郭图》和《三五至精图》的,则周子受道家影响之事实,便很明了,《图说》中亦显现其面影,乃当然的事情。然而,此图,不一定仅见《参同契》,而且在唐僧宗密的《禅源所诠集都序》之中,亦改造《水火匡郭图》,而说明起信论之教理,恐怕是在唐宋之际,此图解很盛行,周子便由此而图解宇宙生成了。又据毛奇龄的《太极图说遗议》之考证所得,在《太极图说》中,多有得自宗密的《原人论》之文句。宗密是华严学者。一说周子曾从学于润州鹤林寺之僧寿涯,又一说,曾从东林寺之常听,听华严理事法界之说,故《图说》有《原人论》之影响的事实,亦不能否认的。因而,周子之学,乃以《易》与《中庸》做骨子,惟亦有道家思想、佛家思想之影响。综合此种种,便一贯了宇宙原理和道德法的一家哲学,此乃周子之所以为周子者也。
张横渠,名载,神宗熙宁十年(公元1077年)五十八岁卒。少时好谈兵,惟范仲淹授之《中庸》一篇,诫之儒者宜乐名教,故其后便志于学道,嘉佑初年在京师见二程子,益坚其志。张子有《易说》三卷、《西铭》一篇、《东铭》一篇、《正蒙》十篇等,是以《易》和《中庸》为中心的思想,这与周子同样,惟张子不如周子说太极无极,又不说二气、五行,而以一气之聚去说明万物之生生。据张子说,气之本体,为太虚无形的,其聚集时,便取象而成万物,分散时,复入五形而成太虚,例如,冰释凝为水。此气之聚散即气化,是所谓道,呼此道为太和。张子这般见解,与周子不同,惟把气之本体称为太虚无形,此道叫作太和,与周子的太极无极之说、中正仁义之教,便有一脉相通之感。周子和张子,都将道之中心观念置于调和上,这是相同的。
把天地间万物看作同一气化之生成的张子,在《西铭》篇之首曰:“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浑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即是把天地间万物,看作吾同胞与类,吾之性即天地之性。可是《正蒙》篇说:“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游气纷扰,合而成质者,生人物之万殊。”这并不看万物是平等的,而承认其由于气的聚散之工合,便有种种的差异,在该篇中又说:“形而后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这就分别了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并不认为各人气质便照旧是天地之性,毕竟是认为随着一气之聚散而产生形之万殊,则其性亦有正偏之差异,他说,变化这气质之偏倚,乃修养之根本。这种见解,与伊川的理一分殊说有重要的关系。
程明道和程伊川二人,称为二程子。明道名颢,神宗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五十四岁殁;伊川名颐,乃明道之弟,徽宗大观元年(公元1107年)七十五岁殁。二程子初从学于周茂叔,亦与张横渠交游,其思想学说,与此二人有很多关系。二程子的著述及言行,集于《二程全书》之中,通览之,便见两人之思想大体是一致的,惟亦有多少不同之点,故先说明道,次说伊川吧。
明道初则从学周子,后又泛学诸家,出入于佛老约十年,再反求之于六经而自得,故在其学说中,很多和周子一致之点,亦是他的特征。
周子说,太极分为阴阳二气,由二气交感而生成万物;张子则说,由一气之聚散而生万殊,都以生成看作宇宙之道;惟明道亦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氤氲,万物化醇”(《遗书》十一),也以生成看作宇宙之道。然而,明道又说“独阴不生,独阳不生”(《遗书》十一),又说“万物莫不有对,一阴一阳,一善一恶,阳长则阴消”(《遗书》十一),等等,认阴阳之消长为一,称之为天地之理,或天理,或单称之为理。将此借阴阳之消长而化生万物的事实,说明为天理这一点,是周、张所未说及的,明道亦宣称“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外书》十二)
以阴阳生生看作天理的明道,便认为人间道德亦不外此理。他所以说,理在天下只是一个理。……所谓敬只是以此为敬,所谓仁只是以此为仁,所谓信,只是以此为信(《遗书》二上),即此证据。然而,在仁、义、信、敬之中,特别注重仁,他说:“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同上)。因而,仁乃从天地生生之理,以生生为仁的事实,与周子是同样的见解。
周子说,人与物不同之所在,乃兼备形与精神,惟明道说“天地之间,非独人为至灵,自家之心便是草木鸟兽之心也,但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尔”(《遗书》一),又说“人与物,但气有偏正耳”(同上),即人与物之区别,乃由于其能否得气禀之中。关于此点,明道较之周子更接近张子。
以人与物之关系看作气的偏正之不同的明道,又以人性质之不同,归于气之偏正,他说:“人生气禀,理有善恶,然不是性中元有此两物相对而生也。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是气禀有然也。”(《遗书》一)又说:“天下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非本恶,但或过或不及便如此。”(《遗书》二上)即依明道的意见:人性之善恶,乃由气禀之偏正而分,并不是本质的不同,故由于避偏趋正,一定可以回复本性的。人之离正而偏,乃私心与私智所累,故人须舍私心,打破私智,廓然大公,勉力物来而顺应,此乃教人定天性的理由(《明道文集》三,《答张横渠书》)。借此气禀之正偏而说性之善恶这一点,颇似张横渠,惟关于矫正气禀之偏的功夫,见解便不同。横渠为了变化气质,用穷礼与行礼(换言之即研知敬行)为主,但明道则排斥自私与用智,仅仅强调无心的顺从理之当然,此乃似周子的主静之说。
总之,明道乃说明由于阴阳之消长而生万物,此乃宇宙之道,即天理。顺从天理,即是人道,故人须舍私心而大公,因此应顺从天理。实在“天理”一语,乃明道哲学之根本,比之周子之太极,张子之太虚,可窥见其思想进展之迹,周子之太极,乃敷陈《易传》的“太极生两仪”之说,而说明太极生万物的过程之流出说。阴阳两仪以下乃形而下之事,太极乃形而上之事,而超越经验的,故说明太极,借老庄用语,太极乃本无极。但此种流出之说,欲使万人承认乃困难之事,故张子单纯以气之聚散,说明现象之发生,为了说明气之为何,不外用道家素朴的“太虚无形”之语而已,然而明道解释生生即道,称之为理,或天理。原来“理”字乃从“玉”之偏旁而来的字,本来乃玉的条理整然之意,但一转变为修理之义,再转变为心之同然,即无论谁皆判断为至极之义,二转则使事实成为事实的所以之意。所谓明道之理或天理,正是第三转之意,至此,常作现象根源的本体并不存在,所以使现象成为现象的道理,离开现象不能存在,最初性与理一致,穷理尽性之道学,完全成立。由于用“理”字者,乃佛教学者之提倡,特别华严宗之学者常常对照“理”与“事”而说明教理,明道之天理,也许亦从佛教家之说中启发的。通读《二程遗书》,其中关于《易》之记事者殊多,此乃暗示二程子之学问中心在于《易》,特别伊川乃倾注一生心血而完成《易传》者。伊川曾语“某于《易传》,今却已自成书,但逐旋修改,期以七十,其书可出”(《遗书》十七)。又答复张闳中说:“《易传》未传,自量精力未衰,尚冀有寸进”(《遗书》二十一上)。由此知其如何努力于《易传》之完成。彼认为《易》乃由象显理之书,彼在《易传自序》中,陈述象与理之关系是“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同样还说“至显者莫如事,至微者莫如理,而事理一致,微显一源”(《遗书》二十五)。伊川认为事象乃理之作用,领解理为事象之本体,说明现象界的事象与本体之理有不可分离之关系,离开理则无事象,离开事象则无理,说明理与事象一致乃伊川哲学之根本。伊川之门人尹和靖问其师“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一语乃断然的泄漏天机,伊川答之“汝看得如此甚善”(《外书》十二)。因此,“事理一致微显一源”八字乃伊川哲学之核心。
伊川说破事理一致微显一源,但实际现象界,千差万别无一相同。如此的差别,能否认为一理之作用?为了说明此理,伊川改称张横渠之一气分殊说,称之为理一分殊,借此以说明万象之差异。有人问:“学必穷理,物散万殊,何由而穷尽其理?”其答复则谓:“求一物而通万殊,虽颜子不敢谓能,夫亦积习既久,则脱然自有该贯,所以然者,万物一理故也。”(《二程粹言》一)又说:“人要明理,若止一物上明之,亦未济事,须是集众理,然后脱然自有悟处。”(《遗书》十七)彼之所言,无一非立脚于理一分殊说。为说明事象之诸相,伊川关于人性亦如张子分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而对说理性与气质,前者存在于理之人,不用说乃平等的,后者由于各人所禀受之气的偏正而定的才质,人乃特别不同,但理与气本来一体,气不过理之用,故气质之性,假使以涵养与进学而矫正其偏倚则可以归于理性,所谓涵养乃用敬之意,所谓进学,乃致知之意,所谓敬,乃使整齐严肃心为一,觉悟天理之自然的功夫,所谓致知,即《大学》致知格物。伊川在《遗书》二十八中解释《大学》之致知格物,大意说:
或问,进修之术何先?曰,莫先于正心诚意,诚意在致知,致知在格物。……凡一物之上有一理,须穷致其理。……或问,格物,须物物格之,还只格一物,而万理皆知?曰,怎生便会该通?……须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
上面的一段话,是说一物之上有一理,格之需要积习,这是因为把一切事象来作分殊。至于说终于脱然贯通,这是因为承认理一。总之,伊川性说,及为学的功夫,是基于理一分殊说的,这很是明了。
伊川哲学,乃寄附于“事理一致”与“理一分殊”两句话上,然则伊川从哪里获得此种见解之暗示呢?我想,恐怕乃从华严三法界观而得的。所谓三法界观,乃华严之始祖杜顺首倡之说,杜顺之法界观门,把其分为真空观、理事无碍观、周遍含容观三种,但在第四祖澄观之法界玄镜,则改称为理法界、理事无碍法界、事事无碍法界。在澄观弟子宗密之注法界观门,亦用此名称。第一之真空观,乃否定差别的事象,力说绝对之一理;第二之理事无碍观乃说明理与事象之一致;第三之周偏含容观,乃说明每个事象为绝对的,所有事象皆互相含容,伊川之事理一致说正是该当第二之理事无碍观。而伊川亦常常说,事理乃华严家之常谈。伊川的门人刘元承问伊川曰:“某尝读《华严经》,第一真空绝相观,第二事理无碍观,第三事事无碍观,此理如何?”伊川答曰:“一言以蔽之,不过曰万理归于一理也。”(《遗书》十八)由此观之,伊川及其门人之间,甚明了《华严》的此问题,伊川似亦有相当深刻的理会。所以说彼之哲学有借鉴于华严教理之处,此结论恐怕不是过早吧!
《华严》哲学之究极,在于第三之事事无碍观,但伊川仅止于第二之理事无碍观者何故?恐怕彼为说明儒教之道德,认为事事无碍之思想有害无益之故。彼说明理事一致体用无间,同时为说明事象的差别,拉张子的见解来说明理一分殊,彼曾激赏张子之《西铭》,彼认为《西铭》之优点乃理一分殊。倘使仅高调理之一方,则成为墨子兼爱之说,而不能说明父子之义;反之,如果仅说明分殊之一面,遂陷于杨朱之利己主义而失仁;立脚于分殊,在推及于理之一处,儒家之仁道确立。因此伊川之着眼点,皆为了说明儒之道德,此乃不深入事事无碍观,而停止于理事无碍观之所以。此乃伊川之哲学在佛教上所未完成者,当作儒教哲学而添加光彩之所以。
以上略述周、张、二程之学,并概括以《易》《中庸》为主之范仲淹一派之见解,以下略述欧阳修一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