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时光这一刻停留

书名:身将腐朽,其爱不渝 作者:虫鸣 本章字数:11827 下载APP
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登最高的山峰看最蓝的海水;
    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放一次烟火,一起看世上最短暂却最绚丽的景色。   
    江紫末又一次当起了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儿,实在是因为她在这个家太孤立无援。温泉别墅的三天两夜,童童突然对他爹很孝顺,自辉要支开他,他二话不说就跟着小惠走了。江紫末明示暗示,他全当不知情。任由自辉软禁她好几天,如影随形。偶尔她面对自辉时,眼前仍会浮现那晚的阴影,“滥竽充数”还是会刺痛她心,然而自辉从不放任她想得太深入,往往是心头才有些战栗,就被他带离出去。
    恰回家的那天,自辉突然对她说,“如果还是忘不了,就逃避吧。像7年前一样逃避自己,逃避所有人,我可以再等你7年,甚至等你再失忆一次。”
    隔阂好笑出,阴影难磨灭。若紫末自我放任,他有通天的本领也救不了她。
    江紫末终于明白,她内心到底有多怯懦。她10岁的时候,父亲丢开她们,母亲可曾有一天怯懦过?
    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阴影,仅是承受过长辈的一次怒火而已,她却始终不敢面对那难堪的一幕。
    她太容易被情绪左右,淮扬离开时悲痛的情绪是如此:与自辉刚离开时思念的情绪是如此;如今被公公责打的难堪亦如此。从来就被人保护着,年少时躲在母亲张开的羽翼下,淮扬离去时为她安排好后半生的衣食;自辉至今仍在耐心地等待着她。
    回来之前,她对自辉承诺,这一次她会自立救济。
    又恢复了我从前的生活,紫末不让自己闲下来,从早到晚都围绕着父子俩的衣食起居打转。童童的考试结束,寒假的头几天都赖在外婆家里,一觉睡到中午才起床吃饭,江美韵溺爱童童,中午尽做些大鱼大肉,空腹了一个早上,又吃些油腻的,太不利于成长。江紫末只好每天早上起床回江家,把童童闹起床,要她按时吃早餐,一旦儿子有什么不满,她就拍着童童刻在墙上的钱吓他,想长高还是想长成胖子?
    自辉吃不惯外面的商务餐,连微波炉的食物都嫌弃,不经意的跟她提过一次,她每天中午又做好送到公司去。
    小惠除了买买菜,收拾一下屋子,就无事可做了。每天惶惶恐恐,紫末要她安心,虽然家里没多少事可做,却也少不了她帮忙的时候。
    周末,自会好不容易陪她去买了一次菜,打算做一顿丰盛的菜肴,请江美韵过来吃饭。拎着两大袋食材满载而归,透过树叶落光的秃木,原来掩映在浓荫中宝蓝色湖面映入江紫末的眼中。
    她的眉头微微一皱,那种强烈的眩晕感又一次侵袭而来,只是这一次不是短暂的眩晕。胸闷闷几近窒息,胃里被翻搅得几欲呕吐。她站立的腿霎时失去了知觉,购物袋从手中脱落,紧跟着,眼前就被黑暗占据,最终失去了意识。
    转醒过来时,她躺在卧室的大床上,自辉焦虑的坐到床边,仿佛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清醒过来,眸中满是意外的欢喜。
    “刚刚怎么了?”
    “你晕了”自辉端详着她的脸,已经恢复了红润,顿舒了一口气,“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一直瞒着我?”
    “没有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晕。”
    “还是去医院吧,我给妈打电话,让她明天再过来。”自辉说着起身。
    “不去”紫末翻身坐起来,全然没有虚弱的样子,扯上医院就没好事,万一被霉神附身,又遇到那个医生,指不定又怎么刺激她。“我没事,你看我哪像生病的样子。”
    自辉仔仔细细的看,确实不像,也不勉强她,何况,出院后她也有回医院复诊,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干脆等哪天有空,带着她和童童去做个全身检查好了。
    “那你再休息一下,今天就不要做饭了。”
    紫末仍摇头,“我真的没事了。”仿佛为了证明她没事,轻巧地蹦下床,稳稳落在地板上。自辉无奈,只好由着她,但仍是叮嘱着,“不要勉强。”便起身向外走,察觉到紫末并没有跟上来,回过头看,她正往露台走去。自辉的眉头一皱,几大步拽回她,边往厨房走边念叨道,“既然要做饭,那就抓紧时间,都6点了。”
    紫末果然不再记挂着那个湖,忙挽起袖子,进厨房里忙碌。
    吃完晚饭,一家人难得都坐到客厅里看电视,江美韵格外高兴,与童童一唱一和打击紫末。
    自辉只坐在一旁微笑,偶尔在江紫末很沮丧的时候摸摸她的头,好像在抚慰一只被嫌弃的猫猫。
    笑语声中,一阵峰鸣的噪声很不合时宜地响起。循声看过去,是自辉随手搁在茶几上的手机。
    紫末先一步抓起手机,递给自辉时瞄了一眼屏幕上闪动的号码,敏感地察觉到有几分熟悉。待自辉只看了一眼就切断,自辉的神情微有些恼,拿起手机要关电源。紫末却先一步夺过手机,对自辉道,“还是接吧,她大概是生活得很不如意,才会孤注一掷。你见她一面,跟她说清楚。”
    自辉犹豫了一下,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便拿着手机走进书房,不到一分钟又出来,对紫末据实以告,“我让她来附近的咖啡馆,你要一起去吗?”
    :当然要去。“她可没大方到让男人单独去见另一个女人。穿好外套,又对江美韵说,”我们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江美韵不语,投向她的目光带着些责备。紫末只当没看见,待自辉也穿好外套,便挽着他的手臂溜出了门。
    昏暗的大马路平坦地往前延伸,路灯清冷地照出他们的影子,约定的时间尚早,他们走的很慢,当作散步一般,悠然往街角那家小咖啡馆走去。仿佛一对默契十足的老夫老妻,彼此之间没有交谈,仅仅是一个举动,一个眼神,彼此便已了然于心。
    越过一株粗壮的老树,咖啡馆近在咫尺,紫末忽然停住,松开手,”你去吧”
    自辉不解,站着不动。
    紫末笑了笑,“我相信你能解决好,所以,我就在这里等你。”
    自辉也微笑,‘“我会尽快回来。”
    又看了紫末一眼,她的微笑仍挂在脸上,将双手插进衣服上的两个大口袋里。
    他挥了挥手,推门入内。
    周琳琅已经到了,相较于紫末印有卡通的绒毛外套,她的行头可是相当的隆重,宽翻领的大衣,深色的丝绒围巾,脸上化了精致的妆,显出端庄优雅的气质。
    自辉刚坐下就感到气氛压抑起来,服务生递来酒水单,他摆手拒绝,对琳琅道,“我说几句话就走。”
    服务员自觉地退开。
    琳琅垂着眸子,对于他如此直接地表示自己对于这次见面的勉强,说不出话来,甚至于连怨恨之气也没有。他曾说过求仁得仁,娶了并不爱他的江紫末,他不怨,而她,既然当初决意不忘记他,那么多年痛苦的思念,她也是不会怨的。
    “大概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她说。端详着自辉的脸,仍是英俊迫人,平静从容,没有一丝留恋或不舍的意思。心里最后一丝希冀也剪断了,胸口闷堵得慌,忽然有种想尖叫却出不了声的悲哀。
    自辉只淡淡道,“琳琅,我不是你的救命稻草。”
    “救命稻草?”
    “听说你早已结婚,而这次却借着处理房子的名义留恋不返,我无意挖掘你的隐私。只是,你认为你能逃避多久?又有谁可以真正地帮助你?你以为只要我能接纳你,你的麻烦就可以应刃而解,可以扬眉吐气?但你为什么不明白?男人最恨被女人利用,最讨厌女人的爱有附加条件。”说了一长串话,他端起了水杯,小饮一口,“你可知道你的行为很疯狂?一个女人连自尊都可以不要,孤注一掷,那不像爱情,更像是呼救。”
    被说中了心思的琳琅,脸忽地刷白,不敢置信地盯着他平静而冷清的双眼,没有如往常,含着一抹令人感动的温柔。
    “你该走了。‘”他接着说,“该回哪里,该去解决哪些问题,那是你自己的事,而我有我的家,有我爱的人,我帮不到你什么。”
    “当初,你为什么会娶江紫末?”她问出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自辉微笑,“那个时候,唤作任何一个人,都会选我而弃淮扬,只有紫末不是。换言之,这世上,只有江紫末的爱没有附加条件。那种纯粹,是每个男人都向往的。”
    琳琅无言,沉默一阵后,尖锐道,“难道你爱的人,就是爱弃你若蔽履,却爱你那个性格深冷暴躁的朋友的人?荒谬,你还不如坦率些,直接说你从始至终爱的就只有江紫末。”
    “依你!”自辉说,“我从始至终爱的就只有江2紫末。”
    琳琅握着水杯的手紧:“那你以前为什么我约你,你会赴约?为什么我表达出心意,你答应会慎重考虑?”
    “结婚之前,女人的邀约我从不拒绝,女人的表白我都答应慎重考虑。”他仍用温和的语气说,‘“你不是紫末,所以淮扬肯定不会跟你说,我其实是个来者不拒的人。”
    琳琅脸上写着彻底的颓败。她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如果他不说,她一直以为他是个温柔体贴专情的人,而她那自负的性情也让她以为,自己对童自辉而言是特别的,因此,她从不曾想到,原来那些温柔体贴专情的举动只出于他的习惯,原来他温和的笑容下其实对自己是不屑一顾,原来他只是像敷衍普通女人那样来敷衍自己。
    她忽然笑了起来,“江紫末真可怜!她一定很难相信,你会真心爱她。”
    自辉却狡猾地扬起嘴角,“在她失忆的这段时间,我已经让她相信了。”
    琳琅的眼眸终于黯然下来,呈现出灰败的倦色。
    那么多年都活在一个美好的愿望当中,此刻,愿望被击碎,她得到的只是无以复加的疲倦。她离座,连道别也没有,恍然若失地走向外面。
    推开玻璃门,她微微一怔,缓缓地把目光转向倚着大树的身影。视线交汇,江紫末站直身体,却并没有朝她走来。
    她狼狈地别开脸,眼泪一触即发,糊了精致的妆容。拦下一辆车,坐进后座,才抹去泪水,然而一波又一波,汹涌落下,抹也抹不尽。
    手袋里,短促的两声信息音响起。她抽泣着找出手机,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去,屏幕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珍重!——紫末。”
    寒冷的夜里,江紫末吐出一口白气,吧手机收回口袋里,对向她走来的自辉笑道,“还真是够快的。”
    “我还以为你等得很着急。”他笑。
    和来时一样散步回家,仍没有人说话。紫末没有问他们聊了些什么,也没有一丝好奇,默契地迈着相同的步子,听着鞋底与地转在空寂的夜里发出的声响。
    年前半个月,小惠回了老家过年。家务落在紫末一个人肩上,待童自辉也放假了,家里仿佛有忙不完的事,不但要伺候大的,还有伺候小的,一天一趟商场,给公婆买新年礼物。年前大扫除,好容易父子俩自告奋勇地帮忙,可结果是,紫末像扫灰尘一样把他们从一个房间赶到另一个房间,最后被赶出大门外。
    父子俩站在门口对望了一会儿,自辉问儿子,“想不想吃冰淇淋?”
    童童眼睛亮闪闪的,连连点头。
    于是,自辉带着儿子到街角的咖啡馆,给童童要了一大份冰淇淋,自己坐到柔软的大沙发里看了一个下午汽车杂志,待家里那个劳碌的苦命人打电话来通知他们情结已做完,才又带着儿子回家。
    除夕早上,江紫末早早就起床去了江家,与江美韵一起准备年饭。父子俩睡饱了起床,慢悠悠地开车到江家,江紫末仍气他们大扫除时落跑,假装不知道他们饿,也不做早餐。
    童自辉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也懒得出去买东西填肚子,便支使儿子去厨房,无论有什么吃的。都端一些出来。
    童童跟在紫末身后转了好几圈,眼巴巴的,好不容易才得到一碗软软糯糯的年糕。童自辉虽然有些嫌弃,但一想到前天带着儿子躲去咖啡馆偷懒,有点心虚,便一声不响地把年糕咽下了。
    年饭很丰盛,江美韵仍在一个空位上摆了一副碗筷,倒了酒。对江紫末凄凉地笑了笑,“也不知道你爸今年到谁家,管他去哪里,我们还是把位子给他留着。”
    吃完饭,一家三口直接去了机场。虽然早已通知过家里,临起飞前,自辉还是给母亲去了一个电话,告知几点到达。
    与林艾馨通话时,自辉听到童仕昭故意在旁边骂,“要他们回来干什么?我都走了还要跟过来惹我生气,存心让我过不好年……”
    骂声越来越小,自至听不见。大约是林艾馨走远了,自辉才又听见话筒那边传来母亲的声音,“别听他的,他就是嘴硬。哼!昨天我都看到了,他把藏在床底下好多年的茅台拿出来了。我套他的话,问他是不是想通了,要送老张喝,他还骂人家痴心妄想。那酒啊,肯定是给你准备的,今早又让小王去洗车,你们就放心回来吧——”
    这时,空姐过来轻声示意。自辉微放下心,便对林艾馨说,“妈,我得关机了,晚些时候见。”
    “他们怎么说?”刚给童童系好安全带的紫末问。
    “没说什么,爸就是那脾气,固执!”
    他草草略过,紫末了然地低笑,抽出本杂志来看。
    到达机场,小王果然是早已经等在机场。
    林艾馨听到车进来的声音,便敞开了门,迎到大门来,就见童童走到最前面,拖长音喊了一声,“奶奶!”
    她立刻喜笑颜开,搓着童童冻红的脸颊答应着。
    “妈!”后面的江紫末低低地喊了一声。
    林艾馨的笑容一滞,随即又微笑开来,“进屋吧,外面冷。”
    进门,看到端坐在客厅里的童仕昭。屋内的暖气包围了全身,可紫末却觉得瞬间如坠冰窖,连心都恐惧的收紧了一下,接着便是挥散不去的难堪和尴尬。
    自辉在后面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温暖的碰触,仿佛把勇气传递了过来,她张了张嘴,怯怯叫道,“爸!”
    童仕昭没有应声,但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不屑地冷哼。只挪到单人沙发上去坐,给他们让出位来,也算作是让步了。
    “爷爷!”当童童用清亮的嗓音叫童仕昭时,一屋子的人都紧张起来,担心童仕昭也像对待紫末一样,给童童难堪。
    童仕昭果然一怔,想应又不想应,然而对上童童的黑白分明的眼瞳,迟缓的招了招手。
    “到爷爷这边来。”
    童童走过去,像往常一样靠在童仕昭怀里。童仕昭的身体虽是一僵,但随即很自然地帮童童把手套和帽子拿下来,又脱下笨重的羽绒外套,交给林艾馨收着,才抱着童童坐到膝上。众人悬着的心因此落到实处,尤其紫末,对童仕昭简直是感激不尽。
    “饿了没有?”童父问童童。
    “在外婆家吃过了。”
    童父脸一沉,想到这孩子跟那边才是有真血缘的,果然是对那边感情比较深,便轻哼一声问,“你喜欢吃外婆做的饭?”
    童童老实地点头,“喜欢”
    “那你觉得爷爷家的饭好吃,还是外婆家的饭好吃?”
    自辉担心童童的回答辉惹怒童父,赶紧跟林艾馨交换了一个眼神,并安抚地拍拍紫末,要她别太紧张。
    林艾馨正要岔开话题,却听见童童说,“爷爷家的好。”
    童仕昭难得露出得意的神色,像是这句话传到了千里之外的亲家耳里,笑吟吟地摸着下巴。童自辉和林艾馨在旁看得忍俊不禁,他才正色,催促林母去做饭。
    紫末自觉地跟进厨房,忙碌了一个下午,又准备了一桌年饭。
    初一,紫末不敢贪睡,6点起床做早饭。童父很是挑剔,早饭也要几菜一汤,不能忍受以豆浆油条简单对付。
    待一家人陆续起床,吃过早饭,准备出去逛逛时,林艾馨的目光扫过一家子随意的装束,皱了皱眉说,“过年成这样怎么行,幸好我有准备。”
    她这样一说,众人才把目光落在她那件超级喜庆的棉袄上,传统手工,开襟布扣,火红底绣金凤凰,最喷饭的是胸前还圈着一个大大的“福”字。依照过去的经验,不用存任何的侥幸,那件棉袄一定是给她的。
    没有任何挣扎的,她老实地穿上了。虽然看起来很好笑,但是棉衣很暖和,喜庆的气息也让她压抑的心情忽然舒畅起来。
    林艾馨对着镜子啧啧赞叹,“真合身啊!你们说要回家过年的那天,我就让张师傅准备了。”
    “你们?”紫末不解的问。
    林艾馨笑着,眼角纹一颤一抖,又从衣柜里捧出两件棉袄来,一大一小,同款式,不过绣着张牙舞爪的龙,“还有自辉和童童啊。老头子不和谐,死也不穿,我也不浪费钱做他的。”
    自辉和童童——紫末眉角一阵剧烈的抽搐——要那一对最爱体面的父子穿上这种棉袄,还不如让他们跳楼,逃走了事。
    “怎么样怎么样?”林艾馨仍得意地笑着,等待儿媳的反应,“一会儿让他们穿上,我们拍张全家福。”
    还要留证存照?紫末觉得胃都开始痛了。
    林艾馨献宝一样地展示着那一大一小的毛衣,江紫末简直不敢正眼去瞧胸前圆圈里的那个喜气洋洋的字。
    “怎么样?”林艾馨又追问,对儿媳的不专心很不满意。
    “做工真精致——”紫末僵硬的笑着,“字也很应景。”
    “是吧?”林艾馨一听到赞扬,走到外面,朝楼下大声喊道:“自辉啊,童童啊,你们上来一下。”
    紫末僵立在房中,听着咚咚上楼的脚步声,很久没有头发发麻的感觉了,此刻,她觉得有一万只蚂蚁在头发里钻来钻去,同时,她又忍不住想象他们穿上的样子,很好笑——她一个人在房间笑得直不起腰来。
    “什么事啊?”自辉越过母亲的头顶望着紫末的背影,又把目光移到镜子里,忽然大笑起来。
    “好看吧?”林艾馨问。
    “嗯,好笑——”自辉随口一应,见紫末对着镜子用力瞪他,连忙改口,“好看。”
    “你们也有。”林艾馨推一个,拉一个,把两父子带进房里,复又捧起两件棉袄抖开。
    “什么东西?”童童膛目,认真地辨认上面的字,“爸爸,我认识那个字念‘寿’,还有一个字是什么?”
    自辉嘴角动了动,吐出一个字,“禄”
    学到生字的童童,指着棉袄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福,禄,寿,喜——爸爸,我念对了吗?”
    “没错。”
    “那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就是很老土的意思。当然,童自辉只敢在心里想,没胆说出来。
    “站着发呆干什么?快穿上啊。”林艾馨催促着自辉,又对童童说,“这些字的意思是,年头穿上这件衣服,这一年啊,我们一家人平平顺顺,健健康康。”
    童童才不会被哄骗,扭开身子,躲开过来给他穿棉衣的林艾馨,“奶奶,我喜欢穿羽绒服,保暖。”
    “这件衣服也保暖。”林艾馨追过去,童童又躲开。
    一老一小满屋子追着跑,童童举高手大声嚷嚷,“我不要穿,才不要穿这个——”
    紫末见势,一把接过林艾馨的棉衣,“我来给他穿。”说完,气势汹汹地将四处躲藏的童童拎到走廊上。
    确保里面听不到他们说话了,紫末才放开挣扎的童童,但仍扣紧了他的手腕,以防他再逃开。
    见童童用惊悚的目光盯着那件棉衣,她小声商量,“答应妈妈,就穿一天?”
    “不要”
    “想挨揍吗?”
    “我跟外婆说”
    “外婆离得很远哦,你又不穿奶奶买的衣服,就不会有人帮你了。”
    “……”童童不甘示弱地瞪她,但眼神已有所动摇,大概是分析过形势,在这个地方,他很可能孤立无援。
    “听我说,就穿一天,回家后我准你请同学来家里玩,并给你们做很多好吃的,保证补回你在这里丢掉的面子。”
    威逼兼利诱,童童终于不情不愿地穿上了棉衣,并嫌弃地扯了扯衣角,“要有很多菜,甜点,芝士蛋糕和冰淇淋。”
    “好!”
    “要把你的房间让出来,给我们玩游戏。”
    “好”
    “上次去温泉后,爸爸送我的新模型。我还没玩过呢——”
    “想都别想!”
    童童开始挣扎;“可那是我的,你没权利扣起来。”
    紫末扣好最后一颗扣子,捏住他的鼻子,哼道,“你还好意思说,私自跟你爸做交易,出卖你妈我。不收拾你,你就不知道我的厉害。”
    童童被抓住痛脚,委屈的耷下脑袋,泣声道,“我已经知道了嘛。”
    “不用装了,以为我还会被你骗?”紫末抬起他的下巴,“会不会还你,就看你的表现了,如果这几天都听话,回去就给你。”
    “说话算话?”
    “我又不是你。”
    总算达成一致,紫末搞定了这个最难搞定的,正要进房间里去看看情况,却见林艾馨神情满意地走出来,对紫末笑笑,“哎呀,自辉长这么大,终于肯顺我一次意了。”说着下楼,“赶紧来来吧,虽说不去拜访亲戚,好歹也让院子里的叔叔婶婶看看——”
    紫末心里诧异,与童童一前一后地走到门边,mu地爆出一阵大笑声。
    “笑什么?”自毁别扭的说,“照照镜子,你们不一样可笑。”
    一家人在镜子前捧腹大笑,直至笑出眼泪来,才出家门。
    余下几天,大都在各处拜访亲戚,也有来家里拜年的。童仕昭虽然仍板着一张脸,没有怎么为难紫末,人前偶尔还会跟她交谈几句。林艾馨挽留他们,自辉和紫末商量过后,决定多留一天。
    初五哪儿也没去,自辉带着童童在院子里铲积雪。童仕昭在客厅看电视,却竖起耳朵,疑神听着书房里传来的动静。
    林艾馨坐在家里唯一的一台电脑前,紫末站在一旁握着鼠标,指着页面说,“点这里就放进购物车了,然后是付款,我会定时往你账户里放钱,以后您想买什么,就从网上买,地址我填好了,商品会直接送上门来。”
    林艾馨盯着屏幕的双眼发亮,“东西可真齐全,什么都有。”
    “嗯,以后要买那些为难找的东西就方便了。”
    “呀!这个是自动扫地的机器人,跟我上次在商场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可是便宜了两百块。”
    “是吗?”紫末没有犹豫,点了购买,“那买一个回来,我们家也有一个,能替小惠省不少事儿。”
    林艾馨连忙阻止,“这么贵,我们用不着。”
    虽是这样说,却盯着图片看,露出喜爱的神色,紫末笑了笑,仍付了款。
    婆媳俩又埋到屏幕里,疯狂地浏览一些在商场难以见到的商品,林艾馨又看中了一款围巾,紫末正要购买,她一把夺过鼠标,:我自己来买一次,下次就会了。“紫末松开鼠标,直起身来捶捶弯得酸疼的腰,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在门口徘徊,便故意将声音提高了一些说,“网上也可以买书。要哪个出版社的,或是哪个版本的,旧书还是新书都可以买。”
    林艾馨对买书没有一点兴趣,只随口答应一声,便问紫末,”是点击这里对吗?嗯,对的。“目光又偷偷瞄到门口,那个身影仍在,紫末在心里偷笑。”买好了。“林艾馨高兴的说,”这样就行了对不?““对,一个星期内送货上门。”
    林艾馨颇有成就感地拍拍胸口,“网购还真是简单方便啦,以后我也不算是落伍的人了-”
    正说得高兴,在门口徘徊了很久的童仕昭踱了进来,哼哼几声,训道,“只知道败家,买一堆没用的东西回来。”
    “我要败也败的是儿子的家,你瞎操个什么心?”林艾馨懒得睬他,难得发现家里这台电脑的有用之处,回了一句嘴,又埋头继续购物。
    童仕昭讨了个无趣,又不甘心掉头就走,装模作样的咳了一声,问紫末,“什么书都能买到?”
    “不一定,假如您找的红楼梦原著的后44回,肯定没有。”
    童仕昭觉得这回答有趣,却仍板着脸,故意为难倒道,“1975年出版的‘新唐书’有吗?”
    “我得找找看,”紫末说,待林艾馨不情不愿的让开位置,便坐到电脑前,不用10分钟,她回过头来,指着图片上的一列书问,“是这个吗?”
    童仕昭一阵惊喜,连说,“就是就是,快帮我买下来。”
    “只有7成新哦。”
    “不要紧,你只管买就是了。”
    紫末有些为难,”这个要联系卖家,明天以前,我保证帮您买下了行不?“童仕昭犹有不放心的神色,紫末一再保证,他的脸色才缓和了一点。
    晚饭之前,紫末联系到买主,转了书款去,告知童仕昭,卖家明天即发货。童仕昭自此对紫末滔滔说起自己当初节省了多少烟卷油米钱,才买下那套书,后来搬家遗失时痛心的几天食不下咽,为了那套书,他甚至连烟都戒了。
    没有消融不了的冰雪,虽然各自心里都仍有阴影,时间自会冲淡,翁媳关系总有一天会彻底缓和。
    离开前的那天晚上,紫末洗完澡进房,见自辉躺在床上看书。累了一天,她窝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咕哝道,“别看得太晚,记得关灯。”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也没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她迷迷糊糊的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又懒得睁眼,仍像是呓语道,”怎么了?“忽然一声叹息,紫末的神志顿时清醒,扭过头,即迎上童自辉犹犹豫豫的视线,仿佛他已这样看了她许久。
    “有什么事?”她又问。
    童自辉合上书,扔到旁边,迟疑半响,才艰难地说道,“明天,是淮扬的忌日。”
    紫末猛地翻身坐起,困意全消。捆着被子,幽暗的灯光照着侧脸,平日一双清亮的眸子隐在阴影当中,仿若一副色调暗淡的工笔画。
    “也是这个晚上,”自辉微露悲伤,“我们见他最后一面。”
    也是无数个这样的晚上,熄灭了所有的灯光,把自己放逐到黑暗和寂静里,眼前仍恍若灯火通明,嘈杂的步伐声声入耳。他和她,没有谁可以在这样的晚上入睡,也没有谁可以解释,何以淮扬离开了那么多年,他们却习惯让灵魂在这样的晚上煎熬折磨,仿佛那夜焦急不安的等待着医生的宣判。
    光线越发幽暗,乌木家具黑沉沉靠墙竖立在角落里,目光穿不透幽深的黑啊,像隔了一层薄薄的黑纱窗,前尘往事都在纱帘之后,病床,淮扬,冰冷的黑漆盒都恍若是前一世,今朝一醒,只是一场沉痛的旧梦。
    她越过他,捻熄了灯躺下,轻声说道,“睡吧。”
    但只消合上眼眸,他便来了,在黑暗中笔挺地矗立着,身心的眼眸幽幽地看着他,不动,也不言语。
    生前,他也很少说话。当她终于被准许进那间病房,她特意把大灯关了,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他害怕她看到自己死前的样子,她也害怕。仅有幽暗的光线打在他面目表情的脸孔上,僵冷得发白。她从包里摸出口红来,薄薄的涂在他干枯苍白的唇上,总算有了点血色。
    像往常一样,把手伸到他的掌心里,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竟然紧紧握住了。
    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到,他是真正要走了。
    他问她,“紫末,世人都说我自私,我不顾别人,只想问你,跟我在一起几个月,你后半生都会陷入艰难痛苦中,你后悔吗?”
    她眼里含着泪,摇头,“不悔不怨,只有不甘。”
    “你愿意随我一起走吗?”
    “愿意”
    他仿佛心有释然,望着她,用尽一生当中全部的专注,“你看着我,现在我这个样子,你还爱吗?”
    他的样子,没法细看了,仿佛血肉尽失,只剩一把没有分量的骨头,尖锐的棱角突而起,连握着她的掌心,也干瘦到失去了柔软的厚度。
    最好的时光,他的身体受尽难以计数的折磨。
    然而,她仍没有犹豫地点头。
    “紫末,你可知我怕死,怕离开你?”
    她说,“我也怕。”有隐痛在心里发作,撕裂着心肺。他走了,就只剩她一个人,未来,还有一个孩子。他不敢相信,他怎么会撇下她和孩子离开?没有他,她怎么活下去?没有他,孩子怎么办?
    她不敢相信,他真的要走了。这一秒,或者是下一秒,她留也留不住。
    他又说,“我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我会信教。相信我死后会去另一个地方。相信我死后也仍然能看到你们,可是来不及了——”他干涩的眼睛湿润了,“我没想到这么快,如果还有时间,我想跟你看一场电影,静静地吃一顿晚餐,有烛光,有鲜花,把我不屑做的事统统做一遍。”
    是灯光越发昏暗的原因,她的头痛欲裂,眼睛看去,模模糊糊的景象,她费力地眨着眼睛,说出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也许你明天就会好起来。”
    他只是笑,笑得越发凄凉惨淡。
    后来,他已经不能说话,只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捏的她的手发疼。
    她附在他的耳边轻轻说话,“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登最高的山峰看最蓝的海水: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放一次烟火,一起看世上最短暂却最绚丽的景;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去逛一次商场,我在前面买,你跟在后面付钱拎购物袋;如果还来得及,我们要去尝一次辛辣呛鼻的四川菜,看你汗流浃背的样子;如果还来得及,我想和你一起翻翻你的相册,指着每一个女孩的照片问你:他是不是暗恋过你;如果还来得及,我们一起去给爸爸扫墓,我要你跟他承诺:你会爱护我一辈子——”
    他在她的低语中微笑地睡去,而那只紧握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窗帘透进微明的晨光,她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湿,最后一次,她俯身,吻上他冰冷的唇。
    他走了。
    他们还有那么多的事没做,他便走了。
    医生却掰不开他紧握的手,温度已失,冰冷的手指如铁嵌般紧紧地包裹着她的。三四个医生轮流试着剥离出那只手,撕扯的疼钻入她的心底,她如同雕塑,任他们徒劳一次又一次。
    如果还来得及,她希望他们没有孩子,如今,她就可以和他一起死去。
    他们的手分开时,她的手背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瘀伤。
    那么不愿意放手,却仍是被分开了。
    他撇下她离开,连他的骨灰也被他的父母带走。
    她又回到了那个院子里。天放晴了。暖暖的冬阳笼罩了全身。他们的光阴竟然走得那样快,那个夏日也是晴天,她赤足站在浅浅的屋檐下,手背搭在额头,远远地眺望他纤瘦的背影。
    抬起脚,要走向他。他却像背后也有眼睛在看,忽然回过头来警告,“穿上鞋,石头晒得很烫。”
    她偏生要伸出脚去,踩上滚烫的石头,被烫得缩了回来。便耍赖的站在原地,朝他伸出双臂。
    他只好丢下东西,走过来,抱着她到棚子底下的阴凉处。
    而今的阳光下,鹅卵石曲折蜿蜒地通向空荡的棚子里,那个背影永不复见。
    她弯腰脱下鞋袜,赤脚踩上鹅卵石,脚底被坚硬的石头硌得很疼,仍一步一步,像人鱼公主踩在刀尖上行走,等待着在阳光下化为泡沫。
    一生的陪伴,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