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舒坐下时对面也落了座,桌上摆了三菜一汤,小炒肉,宫保鸡丁,炒青菜,炖鸡汤,只放了一套餐具,似乎是只为她一人准备的。
“我听说你爱吃辣,也爱喝汤,看看合不合胃口?”
介舒这才明白这段时间瞿榕溪每天换着花样送饭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安抚她不耐烦的情绪,还是为了收集信息,这样有预谋的旁敲侧击让她不很自在,便只拘谨道:“我不挑食,都可以。”
没等介舒拿起筷子,一碗戳着鸡腿的热汤便被盛出来送到了她面前:“没有加味精的。”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
“好,你想吃哪个就吃哪个,也不用非得吃完,尝尝就行,慢慢吃。”
介舒点头,几近无声地用勺子往嘴里送汤,屋内安静到连勺子落入汤面的声音都是巨响。
此前她以为当这一天来临时,自己必然能把握主动权,毕竟应当有愧的是那个一早就知道她的存在,却狠得下心从不露面的母亲。可现在她渐渐意识到,大概是因为自己太久没有收到过来自长辈的关怀,尤其是……妈妈,这个陌生的角色,她甚至连这个所谓的妈妈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所以尴尬到难以长时间看着对方的眼睛,每次一对视她就下意识地躲闪视线,一时间只想低头吃菜,以前暗忖准备质问对方的问题也被大脑自行擦除了。
而对面的人显然比她从容得多:“今天玩得开心吗?”
“还可以,没玩什么,就是随便逛逛。”
“你好久没回来了,觉得市里有什么变化吗?”
“多了很多摩天楼,差点迷路。”她看望向对面的笑眼,又说,“对不起,以后我不会不说一声就出去。”
“不用对不起的,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我担心你的安全。”
“嗯,我明白。”
“你和小时候一样乖,有的小孩睡醒了会哭闹,但你从来不,每次都乖乖躺着自己玩,等大人过来,一见人就笑,大家都说你像洋娃娃一样可爱。”原本是边说边笑,讲着讲着眼里却露出悲伤。
介舒仔细地听着,忍不住问:“那后来呢?为什么会分开?”
“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也考虑了很久该怎么告诉你当年的事情,我甚至不确定该不该让你知道。”
她心里涌起一阵不安,因为她这些年经历的烂事实在太多,对面的人也一定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若事实依旧残酷到对方不知如何启齿,那估计是真的很黑暗。
“但是……我总要知道的。”
“因为……你爸爸突然被害,我走投无路了。”
“爸爸?”
“我们中学的时候在一起,二十出头就结婚了,那时候生活很简单,很快乐,他做一些小生意,赚得不少,忙的时候我才需要帮忙打理他的生意。但后来他工作越来越忙,新的生意也越来越瞒着我,我渐渐开始不知道他彻夜加班是在做什么……因为那段时间怀了你,所以我自然而然觉得,他是为了让我们过得更好,所以加倍努力工作,也就没有多问。”
故事才刚开了个头,介舒就隐隐有种被刺痛的感觉,就像翻开了一本于她而言很新的日记本,纸张又硬又锋利,稍不留神就在她手指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你出生后不久,有一天晚上我跟平常一样把你给哄睡了,自己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觉得好像要出事,果然……”她垂下眼,摩挲着手指,喉咙被哽住一瞬,“他走得很不好看,全身都是伤,很臭,我当时被吓坏了,觉得天都塌下来……回到家里又看见你,当时……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她再抬眼望向介舒时眼眶已经通红,目光中渐浓的悲情让介舒意识到前面的事情都只是铺垫。
“我不傻,其实回头想想,早就有感觉了……我有一次去办公室找他,看到屋子里有两个男人,他们抽好多烟,整个房间都是白烟,你爸爸平时又不抽烟,居然坐在那里跟他们一起抽,真的好奇怪。他一看见我就冲出来把我赶回家,很生气的样子……我当时没想通而已。所以……我也知道,他突然被害,我们母女俩可能也……”
介舒空握着筷子的手已经是一片冰凉:“后来呢?”
“其实我当时脑子里很乱,都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只是立刻收拾东西想先带你离开再说,但还没来得及出发,就有人上门了。”短暂的停顿后,她刚才的失态渐敛,望向介舒的眼神复又有了劫后重生的痛快,“我当时吓得根本不敢开门,那人就翻窗户进来了,我把你藏在衣柜里,自己拿着菜刀去反抗,没想到……他居然不是来寻仇的,而是来帮我们的。那个人你也认识……介贯成不算坏,如果没有他,真不知道我们俩能不能活到今天。”
介舒下意识脱口而出:“我爸?”
她似乎并不反感或讶异于这个称谓,只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感慨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他和列茹也不会分开。”
再扯上杨列茹,介舒只觉得脑子里更乱了。
“列茹是个好人,刚开始介贯成让我们借宿在她那里,她真的待我们很体贴。那时候她还在读书,每天下了课都会买菜回来,我们一起做饭、看电影,虽然不敢出门,但也算是安慰。其实我挺能理解她后来为什么会多想的……家里多了两个外人总是不方便。所以,商量之后我还是决定暂时离开,只是没想到,一分开就是这么多年。”
介舒心头突然一凉,心里只剩下一个最大的疑问,其他事情此刻都变得无关紧要,开口的语气比她自己所设想得还要冰冷得多:“所以这么多年你到哪里去了?”
“你爸爸去世之前,给我留了一把钥匙,我用那把钥匙拿到了一批货,投奔了一个老朋友,他让我留下,所以我……”
“你就把我扔了?”介舒一瞬间冷静下来。
“我在那里也活得很痛苦,”她盯着汤面上的油花,神色也变得暗淡,似有难言之隐般声音弱下,“有很多次我都绝望得想逃了,但到最后一刻还是忍了……我只想有一天你能没有后顾之忧,你爸爸能在地下看到大仇得报吗,而不是死得不明不白的。”
见介舒紧皱着眉头,似对此言甚是不解亦不信服,她叹了口气,也并无意对此多作解释,只轻声说:“不然我早就下去见他了。”
介舒猜测她所未细述的部分大概不太适合母女之间详谈,故其有意避开,可心中依旧不解:“为什么你留在那里就能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就能报仇?你现在成功了吗?”
“成功了一半,剩下的部分……需要你帮忙。”
“我?”
“我后来改嫁的人已经去世,我接替了他的位置,终于查到了一部分真相。亲手害死你爸爸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介贯成,一个是庄阜,但在这件事里最可恨的不是他们俩,而是那个告密的人,你也认识——俞屹冬。”
介舒已然失语,愣神在原地,就像一台同时导入大量数据以致出错宕机的仪器。
这样的反应似乎在话者的意料之中,可面对脸色惨白的女儿,她并没有停止披露:“当初是俞屹冬带着你爸去跟他们做生意,也是俞屹冬给他出主意,可最后他却被俞屹冬给卖了……你说多可恨?俞屹冬没有自己的孩子,但他总有一天要退休的,努力这么多年拼下的事业,以他的性格,绝不甘心拱手送给不相干的人。他和庄阜关系很好,现在除了俞庄嵁之外,他不在乎任何人。”
介舒下意识地摇头:“我以为这些事情已经结束了,也不打算再跟他们多生枝节。”
“除非有一方认输,否则是不会结束的,难道你愿意一直这么躲躲藏藏下去吗?”
“可是……怎样算结束?”
“让俞屹冬干干脆脆地死掉解不了我怨气,我要他失去一切,死得比你爸更痛苦。”
对面的女人说出这番言论时冷静的神色让介舒不寒而栗,她的语气听起来理智客观,像是在陈述一份商业企划,可内容却是如此主观而极端,坚定到令人不敢反驳。
“就没有可以让恩怨到此为止的方法吗?”
“别忘了,如果不是我安排瞿榕溪介入,你现在不一定还活着。他们一直想把你处理掉以绝后患,你又何必仁慈?”
“可是庄嵁他……他没有想我死。”
“他喜欢你,对不对?”
介舒一心想否认:“没有,只是小时候关系还不错。”
“不,他喜欢你,喜欢到听说你死了,就疯狂到当场杀掉主犯的程度。”
“可是现在他们已经觉得我死了,我还能做什么?”
“失而复得的感情会让人很难割舍,我希望你能把握住俞庄嵁对你的喜欢,跟我接应。如果他足够令人信任,我可能会考虑在处理掉俞屹冬的情况下,保住他。”
“可是现在如果我重新出现,俞屹冬不也会知道吗?”
“俞庄嵁不会让他知道的。”
听到这里,介舒头皮一阵发麻,耳边尽是嗡嗡的空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