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萤夸得中规中矩，东荒泽主捋着长须点了点头。
　　衡师陵见东荒泽主已渐入主题，百里雅却恍然不觉，纹思不动，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超凡入定模样。
　　他心中没由来的一阵焦急，却又囿于身份，没有自己插嘴的余地，只能守在一旁静观其变。
　　梦沼被他父神发问，“你觉得心宿星君如何?”
　　平时惯会教百里雅和衡师陵做神的梦沼此时一派乖顺，“炎萤姐姐自然是极好的，我但听父神吩咐。”
　　“心宿星君，你虽家世不济，根基浅薄了些。但若与梦沼心意相通，彼此倾慕，我断然没有不许之理。”
　　“只不过我儿梦沼年岁尚幼。三万岁长成少年，九万岁正值青年。依我之见，你们十万年后成婚，正是适宜。”
　　“咳咳——”炎萤被自己的口水呛出了声。
　　十万年后的她，早已红颜枯骨化为了齑粉罢?
　　这东荒泽主这时间概念，是与她完全不同的标准罢?
　　动辄十万年起步的时间度量如此庞大，但从活了几十万年的东荒泽主口中说来，十万年竟好像同十年一般随意?
　　“父神！”梦沼焦急喊道，“岂有如此漫长久等之理？”
　　“不长日久等亦可，但心宿涂山氏须得辞去心月狐大神一职，从此随梦沼回东方大泽。待梦沼继承东方泽主之位后举办婚礼，协同梦沼治理东荒大泽。”
　　东荒泽主问：“心宿意下如何？”
　　炎萤算是弄明白了今日东荒泽主来特意来拜访她的缘由，也突然意识到了一个自己从未经历过的问题。
　　当初她嫁给百里雅为姬妾时，百里雅早已无父无母。是以她从来不曾体会过来自夫方长辈的安排和压迫，也不知道这世上居然有婆媳关系这第一大难题需要解决。
　　她以前觉得年岁尚幼的梦沼可塑性极强，如今看来，实在是她想得太过于简单。
　　梦沼小神君的一言一行皆受到他的父神东荒泽主事无巨细的掣肘，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成为独立自主的神祇。
　　别说要等上十万年，就是一天也不等，生性散漫的她也不想被困在不属于自己的东荒大泽。
　　炎萤定了定神，“东荒泽主，小神修行浅薄。实在配不上梦沼小神君……”
　　梦沼连忙打断她的话，“炎萤姐姐，哪怕我不是古神后代，也一样能有所作为，护你周全。”
　　百里雅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梦沼小神君言之有理。西天二司战身陷妖魔泥潭，梦沼小神君却能全身而退，属实是后生可畏，潜力无穷。”
　　被幼子当面驳斥了威严的东荒泽主面色一沉，喝道:“孽障！”
　　“你血脉之中奔流的每一分神力，均源自为父。你生而为神，与你一同降世的妖怪们却还蒙昧未开。”
　　“西方极远之地的妖魔力能遮天，连金翅迦楼罗都能困住，你却只受了些微小伤，全赖于为父赠予你的坚甲！”
　　炎萤不禁乍舌，原来东荒泽主当初褪下的龟壳并没有随手丢弃，而是将这龟壳重新锤炼成了梦沼小神君的随身护甲。东荒泽主实乃废物利用第一神啊。
　　越说越气的东荒泽主“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空气中一时悄无人声，一众神祇都安静如鸡地立着。
　　哑口无言的梦沼小神君半晌方才嚷了一声：“我不管，我一定要留在炎萤姐姐这里！”
　　看着桌上留下的那枚深深的五指掌印，炎萤额上青筋乱跳，胸膛心脏雷动。幻想许是有几分岁月静好，但眼下鸡飞狗跳的复杂远超过想象。
　　她如梦初醒，顿悟了自己能力有限，根本无法处理多位夫君混战的局面。只得忍下心痛，将这颗引线待爆的巨雷扫地出门。
　　“来人，送梦沼小神君出府。”
　　心宿星君有自知之明，省了东荒泽主许多棒打鸳鸯的功夫。他终于散了几分火气，抬起了自己放在桌上的那只手。
　　“心宿星君已经送客，你还在这里丢人现眼作甚？”
　　梦沼的泪珠在眼眶中滴溜溜地打转，“炎萤姐姐，我哪怕就是在你身边做个小小神使也心甘情愿……”
　　担忧后患无穷的炎萤不敢恋战，赶紧同他挥手作别，“梦沼小神君，你我今生已无缘，唯有来生再见。”
　　被东荒泽主拎着衣领跨上巨蟒头顶的梦沼悲痛欲绝，当他看见和煦微笑的百里雅时，怒而吼道。
　　“百里雅，你这卑鄙小人！定是你向我父神传讯！”
　　东荒泽主已退出门外，向去路进发，“是泰莱神君又怎的？你以为他自愿退出，你就能举案齐眉了?”
　　是泰莱神君?梦沼张了张嘴，只能垂头丧气地听训。
　　百里雅一脸茫然不解，“恭送东荒泽主，梦沼小神君。”
　　在百里雅的身边，衡师陵用极低的声音道：“是你。”
　　泰莱神君那样堂堂正正的神，连与自己的“妻子”转世柳白神女再续前缘也要跪求告知炎萤和百里雅，根本就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也完全没有必要在自己退出一场竞争之前，还要先写一封信告知情敌的父亲。
　　只有为了胜利不择手段的百里雅，才会推测出了梦沼小神君的真实身份之后，传讯于东荒大泽，将玄武古神从万年梦境中唤醒。
　　告知自己幼子失踪消息的究竟是泰莱神君还是十方真君，东荒泽主根本就不会在意这样微末的细节，更不会去当面对质。
　　左右都是他所不熟知的年轻神祇。
　　所以百里雅能够心安理得的在传讯于东荒泽主的落款上，假借泰莱神君之名。任何一个爱子心切的父亲，都不会置儿子的终身幸福于不顾的。
　　百里雅只是对衡师陵回之以不置可否一笑。
　　他的眼神好像看到了衡师陵的心底深处，开合的嘴唇说出了衡师陵心中的夙愿，“要再比一场吗？衡神君。”
　　“你说什么？”衡师陵的身躯微微一震，“你在诛神台下被关押了多年，精气受损严重。我此时与你对战，胜之不武。”
　　“是啊，”百里要点点头，“但若是等我元气大复……”
　　走过衡师陵，百里雅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再没有机会了啊。”
　　忽有极细小的“噼啪——”之声响起，正在怔怔发神的炎萤忽觉身子一轻，已被人抱在了怀中，飞出了府外。
　　衡师陵慢了一步，也出了府。
　　其余神使神女都去恭送东荒泽主了，府中再无他人。
　　一阵“轰啦啦——”的巨响，雕梁画栋接二连三倒塌，尘土飞扬之中，心月狐大神的府邸化为一片废墟。
　　炎萤惊愕，“我……我的……”
　　百里雅抱着她浮在半空中，“远古神兽的力量果然威巨。”
　　东荒泽主勃然大怒之下的那一掌，将房屋根基都震碎了。
　　坍塌只需要一瞬间，重建恐怕需要个把月。
　　炎萤听见百里雅不计前嫌地道：“赤帝已从诛神台下将天穹城搬至神界，如心月狐大神不介意，可同府上神使神女暂住。”
　　惭愧和内疚顿时涌上炎萤的心头。当初百里雅刚解除封印，想要借宿在她府上时，她担心百里雅记恨她万年前的背叛，拒绝了百里雅的请求。
　　如今百里雅却浑然不在意，还主动对她伸出援助之手。
　　这段时日以来，她一直都在以小人之心度百里雅之腹，实在是显得鸡肠小肚，尖酸刻薄。
　　炎萤垂下头，蚊吟般呐呐，“对不起……”
　　百里雅放她落地，轻轻地抱了一下她，以示安慰。
　　她说的太小声了，悔悟也只是流于表面，还远远不够深刻。有朝一日，他会让她哭着喊着悔过。
　　“十方真君，”感觉眼睛被刺痛，衡师陵打破了这温情脉脉的一幕，“我暂不会与你比试。”
　　每当看到炎萤，他总觉得好像有一丝不曾握住的机会，一条曾经失去道路摆在自己的眼前。他想要弥补那丝遗憾，追回丢弃的宝物。
　　但是百里雅一直动摇着他，“是吗?”
　　引诱着他，“可是，你飞升以求长生……”
　　窥视着他，“不就是为了最终……战胜我吗？”
　　应接不暇、身心俱疲的炎萤很是萎靡了几日。
　　以前总是寒星闪耀的天穹城，现在没了三千长阶，坐落在神界一隅，少了以往不尽人情的冷意，看起来不过是一座普通宫殿的模样。
　　炎萤照旧还是住在以往曾经住过的房间中。
　　被时光凝固了万年的一桌一椅，一花一木，看起来仿佛没有任何变化。
　　以前每晚她都会守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百里雅前来与她合衾同眠。如果百里雅不来，她就去找他。
　　后来不管她去不去找百里雅，百里雅都会整晚整晚地将她禁锢在这张床上。哪怕他只是短暂地离她而去，她的身上也总是沾染着他的气息。
　　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百里雅偶尔会过来看一看她，或驻足在窗外，或小坐在桌旁。他的神情很平静，阳光或者月光会照耀在他的侧脸上，时间久了，竟能看出几分神性来。
　　任谁也不会想到，万年之前他也曾是疯狂的魔。
　　那些嗜血、变态、疯狂、偏执的情绪，好像都在时间无情的打磨之下，被一点一点磨平，直到完全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