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浅看向伍卿的眼神渐暗,徽显作终于还是没有抬腿离开。他微微欠了欠身子,缓缓与伍卿对视上后启唇:
“伍公子临危受命稳固家业,徽某心中自是敬佩的。只是鸦//片害人,以害人之物救人救家业,无疑是以命换命,不该如此。”
伍卿听见他的话微微皱了皱眉,他其实只听说过鸦片害人,却从未见过真正是何种被害的样子,就连他自己的大哥离世他也未曾见上最后一面,只是在下棺前见到了被收拾妥帖体面的尸体。
说到底也只是被父母溺爱着玩乐长大的小少爷,却因为变故不得不成了人人口中的草包掌柜。
徽显作很明白,伍卿不是坏人,他只是需要有人教他,何为善恶人道。
知道徽显作在劝他,可想病重的家父与旁人的闲言碎语,伍卿又带着些侥幸继续开口:
“可是、可是妓//馆赌坊不都是害人的吗?他们说鸦//片可以让人神志愉悦,去世也是最安详的一种死法。”
徽显作闻言突然看向伍卿,像是心中悲伤自眸中溢出,他连抿住的唇角都带着微颤:
“我的林安,走时唇角溢血,一点都不安祥。”
戚里没想到会再见到伍卿,距离上次潘承休让出织金彩瓷订单已经过去七日,他还以为伍家商队早就该返京了。
潘承休去了总商商行,伍卿却来潘府直说是要找戚里少爷的,小厮问过意思将人领进正院来,戚里在堂上看着他客气的浅笑:
“伍少爷请坐,不知今日寻我作甚?”
伍卿似乎是没有休息好,他呆呆望向戚里也不肯坐下,站在那里神色有些憔悴无助,仿佛想要从这人的神色里寻求一点帮助安慰:
“我与林安…真的一点都不像吗?”
戚里猛的从他嘴里听到林安的声音,还在迟疑伍卿为何会这样问自己时,他的声音又继续响起:
“我偷偷问了徽府那一日的有禄,他说林安生前最喜欢与你在一起,他与我说了许多林安的事…小戚少爷,我与林安真的一点都不像吗?”
那一声“小戚少爷”叫得戚里一愣,伍卿就那样单薄的站在自己身前带着急切的求问,似乎是只要自己能说出一个像字,于他便是莫大的安慰。
禀退了周遭下人,戚里就这样看着低下头等着答案的伍卿。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真的与那日小厨房前的说自己配不上徽显作的林安重叠,也是带着那样的不自信,可又有想要被肯定的渴望。
轻轻走到伍卿身前,戚里带着安慰的笑容去看他的眼睛。其实若是戚里没有遇上潘承休,也许他就该是盛京里惹得一众姑娘们倾心的小少爷,骨子里就便带着一份男子的温柔才气,让人安心又想要靠近:
“你和徽先生…”
伍卿坐在堂前断断续续与戚里说了很久,他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戚里在这时成了他唯一的倚靠。
那一日徽显作与他提起林安,然后在这七日他给伍卿编了一个身边小厮的身份,去带他看查缴的黑烟馆。
他看着那里染了烟的人枯瘦痛苦的样子,又听着徽显作去讲那烟土如何毁掉一个个家庭,终于在一日被徽显作带着去了一户因丈夫染烟而亡的人家。
那女主人抱着未满三岁的孩子哭得泪眼婆娑,她说自己的丈夫是在一次出船天津卫时染了伍家烟馆的烟,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家徒四壁撒手人寰。
那女子眼中有泪,却在对上他们二人的眼睛时带着深恶痛绝的恨意:
“若是有一日我遇上天津卫那卖烟的人,我一定将他们千刀万剐,剥皮噬骨!”
几乎是跌跌撞撞跑出了那一户人家,伍卿在巷末的角落里开始回想伍家到底是害了多少户如此的人家,徽显作在他身后默默蹲下:
“伍少爷,你如今知道了,它是害人的。”
伍卿新上任就赶上广州禁烟,所以其实他没有卖过烟,卖烟的只是他的大哥与父亲。徽显作猜的没错,他只是不够了解鸦//片的害处,如今他看见了,自然就会醒悟明白。
伍卿哭得很厉害,徽显作默默陪在他身边看着,又轻轻递上一张帕子:
“不哭了,我们还有机会去改。”
他们呆在一起的七天,除了徽显作教给他看清鸦//片之外,伍卿也在看着这个男人。位高权重却两袖清风,明明最是疏离却又听闻过他的情深缱绻。
年少时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那些情谊,如今似乎又在这个人的身上涌现,伍卿带着些试探与期许突然鼓起勇气去望眼前的人:
“徽爷,他们说我与林安很像。”
徽显作猛的一顿,眼睛只一瞬扫过伍卿便能品出他的意思。他原本只是因为伍卿与林安的七分相像动了恻隐之心,想要帮这个小少爷识清律法正道,却不想让他生出了别样的情绪来。
想起戚里被潘承休带回时他与林安走在潘府前,林安还以为“堪辞也”只是戚里的替身,那时候的林安有些伤心,他说“小戚少爷是我见过最爱潘爷的人,如果潘爷把他给忘了,小戚少爷该多伤心啊”…
他的小聪明,也是最爱自己的人。
起身离开不带丝毫犹豫,徽显作只余下一句话给伍卿:
“你不像他。”
眼前的戚里听完伍卿的话轻轻垂眸,伍卿就那样安安静静坐在堂前的椅子上,他不言语,却在眼神中透出恳切的盼望,似乎只要戚里一句“你们很像”,便还能生出诸多勇气期望。
轻叹过一声,戚里甚至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伍卿其实本性直率向善,只是可惜…遇上了心里住了林安的徽显作…
犹豫很久戚里才开口去浅声安慰他:
“其实…像不像本就是是个无足轻重的事罢了。徽先生与林安,不是因为林安长了什么样的眉眼样子,”
他的话还未说完,倒是身后响起一阵缓缓的脚步声,戚里吩咐过下人不要过来,所以不用想也知道是潘承休回来了。
伍卿抬头想要行礼,又被潘承休挥挥手挡下。他来时听见了戚里的话,这几日也知徽显作与伍卿在一起,自然能猜出个七八。
远远见着戚里坐在那里安慰别人他就觉得有意思,明明在自己这里是个任性又被惯着的小少爷,却莫名其妙总是有人觉得他可靠,愿意找他倾诉。
轻轻走上前站在戚里身边,他能品出自家小戚的心软和为难:
“林安就是林安,伍卿就是伍卿,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本就没有相像一说。”
潘承休说话直接许多,在戚里责怪的目光下潘承休无奈的冲他眨眨眼睛,伍卿却慢慢抬起了失望的眼睛:
“今日、今日多有叨扰,多谢小戚少爷愿意与在下聊天,既然潘爷回来了,就先行告退了。”
他连唇色都透着苍白,眉眼间尽是难掩的失意,戚里有些于心不忍,却是潘承休又在他身后叫住他:
“伍公子,”
伍卿缓缓转过头去看,轻轻点着头去回话:“潘爷您叫我?”
“伍卿就是伍卿,如此甚好。”
直到伍卿离开戚里才转头去踢他一脚,方才还彬彬有礼的小戚少爷凶相毕露,在潘承休身前凶巴巴的问他:
“你那么凶干什么?他已是真心悔过不想要卖烟了,不过是个与林安差不多大的孩子,说话委婉些不好吗?”
挨了踢的潘承休顺势往戚里身上倒,腻歪歪的拿头去蹭戚里的脖颈:
“话说直白些才是为他好。小戚过来,叫哥哥。”
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戚里不解的歪歪头去看他又想闹什么幺蛾子。潘承休拿起刚刚放在桌上的纸袋晃晃,得意的挑挑眉去看眼前的人:
“八百里加急,盛京来的打面仓。”
猛的躲过戚里跳起来抢东西的手,潘承休一下子把他捞进怀里抱住:
“叫哥哥。”
眼见着抢不过这人,十分有眼色的小戚少爷能屈能伸,乖乖被高个子男人抱在怀里笑的明亮:
“承休哥哥,你快给我。”
捧着纸包坐在桌子上,戚里动着腮嚼的开心。潘承休低头看着他的样子许久,突然轻轻去唤他的名字:
“小戚,”
“嗯?”
“林安走后我在想,上天待我不薄,让我的小戚回来了。我不要什么旁的相像的人,你就好好的陪着我,咱们长长久久好不好?”
大大咧咧的用手背蹭过嘴角,戚里在他眼前笑着去回话:
“承休哥哥,咱们岁岁常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