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姬华赏了钟灵毓三种花火,一是赤色,视为万分紧急,若见烟火,京城禁卫并六扇门捕快,且顺天府府兵,皆要急速前往。
否则视为援兵不及,按律法处置。
京城百姓只见长街上兵甲疾奔,自大街小巷全都汇聚到朱雀大街,往东湖的方向过去。
有人听说是钟大人遇刺,竟二话不说,也跟在后面,往东湖跑去。
当真是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夏帝所有的信任,全都压在这纤瘦的身形上。
林不群纵然再厌烦钟灵毓,也不会在这上面做花样,命六扇门当差捕快紧赶慢地前去。
赶到东湖的时候,他只看见水上起火,竟然是火光冲天,庞大到像是一只垂落的新岁花火。
林不群连声厉呵:“小心!水上有油!六扇门的人先乘船去接应船中的人,顺天府的人去寻石灰粉装在船上随后。水下想必还有贼人,陈统领,烦请您调令禁卫军,务必将刺客缉拿归案!”
陈禾自然没有二话,挥挥手:“跟我走!”
傅天青守在岸边,也跟着六扇门的人,一起去湖中驰援。
他心中忧虑,想到沈檀舟和钟灵毓还在船上,若有贼人,他们定然是首当其冲,安危难保。
正想着,却见湖中一声巨响,那艘大船竟然分崩离析,只是甲板上有两个身影高高而落。
那点红衣,像是晕在水中的墨,在火光照亮的天际,只隐隐露出一张沉静昳丽的面容。
他松了口气:“快去救世子殿下!”
湖面上燃起了火,沈檀舟不过是从火中又跳到另外一处烈焰,落入水中之前,还有一层灼热,他紧紧将钟灵毓抱在怀中,忍着那灼痛,乃至落到水中,还不肯分开。
钟灵毓眉头微皱,两人在水下睁不开眼,只能半眯着看见一群四散而逃的黑衣人。
更有一些不会水的达官显贵,正在水中扑腾。
她对沈檀舟比划了个手势,沈檀舟立即心领神会,同她分开去救人。
直到天色大亮,湖中的野火才被扑灭,落水的众人接连上了岸。
钟灵毓累得双手打着颤,只能背在身后,听着姗姗来迟的徐泽,说着情况。
“大人,我等对照了船票,船上加上侍才统共有两百二十人,如今只有五十人,剩下的尚在打捞。湖中黑衣人逃上岸,见逃脱不开,又服毒自尽。身上并无什么特征,暂时辨不出来历。”
钟灵毓点点头,往身后众人看了看,孟初寒和庆王正立在不远处,身上也受了些剑伤,赶来的医官已经替他们上好了药,像是已经无大碍。
月娘正坐在王鹭他们中间,显然是被吓傻了,脸上疼得一点血色都没有。
看见钟灵毓,她勉强笑笑:“大人.....”
钟灵毓步子一顿,想着先前的行迹,心中到底是添了暖意。
若非月娘替她挡下那一剑,估计那人已经将她捅了个对穿。
她上前,语气轻柔:“让你受惊了。”
月娘摇摇头:“大人是百姓之福,若是您有什么好歹,只怕京城百姓也受不住。”
这样的话本该是天子所受,但放在钟灵毓身上,谁也说不出是僭越。
众人想到先前钟灵毓挡在他们身前浴血厮杀,眸光微动,只当没听过月娘这番大不敬的话。
钟灵毓安慰了几句,见月娘体力不支,也就给她寻了个妥帖的地方,让她睡了会。
处理好这些,她才看见湖边坐着的人。
他面上污血已经洗清,眉眼在火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分不清情绪。
钟灵毓斟酌了一二,到底是上前,轻声问了一句。
“你.....伤势如何?”
沈檀舟回过神,见是钟灵毓,这才笑了笑。
“我还以为大人第一句话,是要问我稚楚公主何在。”
“那稚楚公主何在?”
“........”
沈檀舟笑意一僵,暗骂自己是自讨苦吃,才道:“你还记得徐十六如何从天瀑逃到城中的吗?”
这下轮到钟灵毓沉默了。
沈檀舟继续道:“这件事他们有备而来,只怕是从天瀑的暗流混入城中。不过啊,方才大人去关心旁人伤势的时候,我已经让阿青去查探暗流。果然在逆流处发现了些绳索,只怕方才乱时,他们就已经顺着绳索逃之夭夭了。”
不知道为什么,钟灵毓总觉着他的前半句很是阴阳怪气。
她只能继续说:“此事怕是同刘党脱不开关系,只是未曾想到他竟然能和阿肯丹国的人有联络。”
沈檀舟目光暗了暗,他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约莫隔了很久,他才道:“情理之中,这些人的狼子野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大人接下来作何打算。”
“都察院两位御史的残骸已经打捞上来,还有其它五位官吏,此事实在恶劣,无异于是对于大夏的挑衅。只是西海未定,贸然开战,亦是有损民生。恐怕大夏,又得吃了这个闷亏。”
沈檀舟到底说不出来什么话,只能同她一起静静望着那湖上烟波,天色将亮,若非湖上残骸,只怕也是一片景明。
这样的好景下,不知道有多少暗流涌动。
刘党虽死,新臣也遭此横祸,内斗之际,必有人坐收渔翁之利。
倒也不怪阿肯丹国的人如此配合。
沉默了良久,钟灵毓像是想到了是什么,倏尔问道:“你又是怎样从那些人手中逃出来的?”
沈檀舟抬眼,一时分不清钟灵毓话中的是试探,还是关怀。
他笑笑:“那些人看见你放了花火,心生惧意,只能先行撤退。稚楚公主有些功夫在身上,我不敌她,只能教她趁乱离开了。”
“那就好。”
沈檀舟突然有些听不懂了。
他侧目,只见钟灵毓身姿纤瘦,手臂却隐隐发颤,心上一动,倒是起身往钟灵毓走了两步。
他身量高大,钟灵毓勉强到他的肩膀,忍不住后退一步,才能逃开身高带来的压迫。
可沈檀舟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借着天光,还能隐隐看见上面经脉抽搐。
他心中微动,大手顺着虎口,微微用力替她摁着。
倒是确实舒缓了些许胀痛。
钟灵毓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着,心中有些发躁,到底是使劲抽了回来。
“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沈檀舟笑笑:“我素来不成体统,大人也不是一日才知道。”
钟灵毓转身就走,约莫往前走了几步,她又回头,欲言又止了半天,才呢喃了一句:“方才在船上,我——”
沈檀舟打断了她的话,只在晨风中,朗朗笑着:“我知道。”
正因为知道她的赤血肝肠,所以才不能成为她的后腿,拖累家国大事。
他道:“大人无论何时,都可以弃我而保全他人,我心甘情愿。”
见钟灵毓失神,他又补充了一句。
“即便是,婚事。”
钟灵毓心神一滞,忍不住抬头看他,却被他眼中灼灼情意烫到,只能垂下目光,攥紧了袖口。
她转过身,没有多说,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用沉默告终。
乃至向前走了数十步,沈檀舟的话还犹在耳畔,她右手覆在左手虎口,好像还能感受到那陌生的温度。
如此摩挲了几下,她才如梦初醒,压下了面上的燥热,继续去跟进琐事。
此事事关重大,东湖已经被封锁,禁卫军还在打捞。整理完案册之后,是钟灵毓前去勤政殿说明缘由。
姬华昨夜被花火惊醒,一夜未眠,着急着情况,以为是阿肯丹国攻到了帝京。
听到是菡萏会出事,他才安下了心,只是没想到这件事能如此严重。
姬华连摔了好几个枕头,才恶狠狠地说:“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在朕眼皮子底下如此猖狂。”
钟灵毓神情严峻:“臣已经命人张贴告示,势必要抓住阿肯丹国六公主。不过臣还有一事,望陛下成全。”
姬华怒气压下去了一半:“退婚的事情就不必再说了。”
“......不是。”
钟灵毓眉眼略微抽搐,有些无奈:“臣想命陛下填补京城密道,另外在东湖中游加设堤坝于防线,命人严加看守,免得再有这般变动。”
姬华松了口气:“甚好,只是工部侍郎已然遇刺,无人前去考校。另外城中密道也不宜大张旗鼓的填实,免得有心人知道密道所在,借机凿掘,恐防不胜防。”
“所以陛下早就命人暗中填补了吗?”
她抬眸看他。
不知道为何,姬华隐约觉着这话有些弦外之音,只能道:“是。”
“先前朝中新臣极少,更遑论暗中填补密道.....臣倒不知,朝中还有这等人才。”
“看来,我朝当真是藏龙卧虎。”
姬华情不自禁地抿了口茶,总觉着钟灵毓最近同徐泽等人学坏了,说话都开始阴阳怪气起来了。
他叹了口气:“树大招风,灵毓不会不懂。”
钟灵毓略微低眉:“陛下言之有理,臣还有公务在身,先行退下了。”
姬华张了张嘴,只能道:“爱卿也要爱惜身子。”
钟灵毓一一应是,待到离开勤政殿,却见勤政殿门口的蔷薇开了,香气浅淡,倒很是好闻。
她驻足望了一会儿,才迈步往前走。
临到宫门口,她回头望了那鲜亮的宫道一眼,心里面多少有些黯然。
树大招风,但不能无树,所以他们就亲自扶持了她这棵树,来遮风挡雨吗?
再也没有比一个女子立在朝堂上,更引人注目了吧。
钟灵毓收回目光,思绪翩转,到底是轻轻叹了一声。
枝高犹苦,根深犹暗。
两处艰辛,不过是各有磨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