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时,你就是冬比忽的城主。”二阿兄乙天伦走时告诉他,“刘至师傅会教你如何统治。”
在政事堂,乙天旭首先见到了扶余城的阴江德。与上次不一样,这次他愁容满面。
刘至师傅在旁边暗示,乙天旭开口道:“阴叔叔,我对您失去儿子感到悲伤,我代表死去的父亲向您表示真诚的感谢。”
这并未让阴江德紧锁的双眉舒展。“谢谢您的抚慰,乙支大人。我会倾扶余城全城之力,来支持与盖苏文的战争。我带来了一万石粮食、两千头牛,还有一万五千头绵羊。”
扶余城是南境最丰饶的土地,阴江德是他父亲乙宏安忠诚的部属,也是可以信赖的朋友。刘至师傅用狼毫笔飞快地做记录:“谢谢您的慷慨,阴城主。如果乙宏安大人地下有知,定会感激您的慷慨。”
“这是我作为一名族臣的本份。”阴江德问道,“可有你大阿兄乙天卓的消息?”
“暂时还没有。”乙天旭感应到了,“不过早晚我会见到他的。”
今年是个丰收年。冬比忽城的乙支府召开了异常盛大的欢庆大宴,宴请远道而来的慷慨族臣们。乙天旭本不想举行这场奢华的宴会。刘至师傅则回应说,这场宴会是为了展示灌奴部的团结和冬比忽的感激,所以不可或缺。
乙天旭听从了师傅的建议。他穿上棕色驼鹿皮外套——那是大姐乙奴给他做的,袖子和领口处还精心镶上了水貂皮——之后将红玉做的鹰徽银针别在胸口,穿上松鼠皮做的马靴。乙天伦梳妆完毕后,夜色降临,乙支府内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政事堂前面的院子中摆了十列长桌,南北各五列,中间空出过道。灌奴部的族臣和家眷们坐得满满当当的。
刘至师傅坐在乙天旭右边,他左边是扶余城的阴江德。
乙支家的仆人们把一道道饭菜端上来,或猡、或貘穿梭着倒酒。乙天旭从没参加过如此盛大的筵席:一坛坛的鹿肉大麦汤、烤得喷香的林中锦鸡、涂了蜂蜜的羊排、煮得松软的野猪肉,还有很多他从未见过的海货——硕大的鲅鱼、鳕鱼、老鼠鱼、鲱鱼,还有大大小小的螃蟹、贝壳、龙虾等。
菜品摆满了桌子,香气四溢。乙天旭胃口不好,很快失去了兴趣。他让老管家带领府中所有人也坐成一桌,和他们一起享受筵席。刘至师傅大为赞赏,并建议他将珍贵的菜品赏赐给他的族臣,说这是传播大加威望和关爱的举措。
乙天旭欣然而为,把野猪肉赐给了阴江德,把羊排赐给了位古夫人。他还不忘把一盘龙虾赐给了或猡、或貘。虽然兄弟俩地位低下,坐在最后,但他们无时无刻不在陪伴自己。他还把老鼠鱼赐给了整日给他洗狼毫笔的耿直小子罗峰。要是没有他,他的笔不会这么流利。
筵席结束时,乙天旭对每个人说晚安,并安排府中侍从把他们送到安歇地。
等回到房间时,他全身酸软,累得直不起腰来。他刚刚躺下,“砰”的一声,书房的门被撞开,刘至师傅冲进来,左边额头上的一块皮全部掉落,鲜血顺着脸颊流下。
乙天旭惊骇地弹起:“师傅——”
“——旭儿,”师傅对他喊,“快跑!”
他没时间逃跑。
书房的门被撞开,闯进来一个陌生人。来人穿着窄袖左衽麻布上衣,头顶光秃秃的,没有一丝毛发,系着铜腰带,穿牛皮麻鞋,腰刀与腰带的碰撞声不停歇。他身上背着一把弓,最可怕的是他手中的牛耳尖刀。
来人直奔他来,乙天旭闻到他身上散发着动物腐烂的臭气。来人咧嘴嘶嘶怪叫,露出一口锉尖的黄牙,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你是谁?”乙天旭在惊吓中问道,“谁让你进来的?这是我的房间,给我出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不再是了。”金缪的弟弟金昂从秃顶后面走出,“朴冰……把尊贵的……乙支家……小主人带走。”
“秃顶”朴冰的一只巨手伸来,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他拎起。刘至过来阻拦时,朴冰抬起肘子猛地击打刘至师傅的面部。年迈的师傅往后倒去,和书桌撞在一起。
乙天旭和刘至师傅被赶到前院中,乙支府的所有客人都被押到了这里。
位古夫人喊道:“双神保佑!金昂,别对小孩子下手。”
“双神是……是你们的神,不是我们……三韩人的神。谁再敢……敢提双神,我让他去见双……神。”金昂是个结巴,但说出的话让人胆寒。
扶余城阴江德站了出来:“金昂,这样做等于向乙支家宣战,向灌奴部宣战。”
“狗崽子……乙支家已经……已经完了。想必各位尊贵的老爷和夫人们还……还不知道吧,乙天伦和乙支……夫人已被……斩首于相望坡。”
乙天旭的心瞬间跌到谷底。“不可能!”他的脑子在轰鸣。“不可能,二阿兄和阿娘不可能死于你们之手。二阿兄走时许诺我一定回来,带着大阿兄和奴姐姐回来。你骗人!”乙天旭高喊。
“再叫……再叫……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金昂冷笑。
刘至师傅对金昂耐心劝道:“金昂,乙支家还有长子乙天卓。以乙支家在灌奴部的名誉,如果他振臂高呼,一定应者云集。如果你想统治,比较明智的做法是,不要树立更多的敌人。”
金昂踱到刘至师傅面前,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我敬你……是我的师傅,就饶了你这次没轻重……轻重的话。还敢乱说,今天就是你这个中原狗……的死期。”
“你们……都认得我,我是三韩部……族长金缪的弟弟——金昂。”
“当然都认得你,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一坨屎。”耿直小子罗峰刚说完,脸上便挨了朴冰一巴掌。
“我代表……三韩部向你们说明,以后灌奴部和冬比忽城……将由我阿兄金缪掌管,直到盖苏文大人……任命新的大加。”
“放屁!”耿直小子罗峰抹去嘴角的血丝,“我只为乙支家人服务,去他娘的三韩人和盖苏文!”朴冰拔出腰刀,用刀柄重击罗峰的头部。罗峰头着地,重重地撞在金砖上。
“这就是不识……时务的例子。只要你们像服侍……乙宏安一样忠心地跟随我,我不会屠戮你们。”
罗峰用手掌和膝盖撑起了身子,嘴里不断呕出鲜血。“赶紧停下来,”乙天旭心中在呼喊,他的心跳到了嗓子尖上,“就凭你们这些肮脏、狠毒的三韩人——”
朴冰将锋利的环刀插入罗峰的后颈,穿过皮肉,从咽喉穿出。女人们尖叫,乙天旭赶紧转过了脸。
“我什么……都不能向你保证,唯……一能保证的是,他的死法……是最好受的。”金昂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壮硕的身躯在月光的反射下像头壮大的马熊,“还有没有乙支家……的狗?”
这时候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尊贵的金大人,”一直一言不发的或猡、或貘兄弟俩站了出来,“我们在乙支家的私家园林狩猎,被他们拿住,被迫陪伴狗崽子至今。其实我们一直想离开。谢谢您解救了我们。如果您给我们自由,我们兄弟俩会忠诚地侍奉您。”
“我以为你们是我的朋友。”乙天旭心里绞痛 ……
“我要你们两个小……不点做什么?下面的东西都还只能撒……撒尿。”
或猡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拔出弓箭,弯弓、松开,箭矢飞出,射中一名随从的帽子,钉在墙壁上,嗡嗡作响。
金昂点了点头:“嗯,算你们俩……识相。”
“为了给你们一个警醒……谁都不能走。来人……把尊贵的小主人架起来。”金昂指着东南部,一片巨大的火光燃烧起来。“那是雪塔,我姑母的塔……”
金昂揪着乙天旭的耳朵:“乙雪——你那英雄般的……姑母占据我们的土地,然后宣称是你们的。如今报应全部来了。”他对朴冰说:“好戏——好戏登场了。”
一身死亡气味的朴冰,脸上露出饥渴的笑容。他右手拔出牛耳尖刀,左手拽出系在腰间的灰黑牛皮,把刀在上面蹭了两下。
“你知道我原来是做什么的吗?”朴冰改说扶余话。他慢慢地走近乙天旭,像死神般伸出致命的利爪。乙天旭的身体缩成一团。
“我原来是个屠夫。”朴冰身上不光带着一股腐烂的气味,还有透彻骨髓的冰冷,“杀了二十几年牲畜。乙天旭,让我告诉你,牛是最难屠宰的,头大喉咙粗,很难找到放血点。刚开始我没经验,只是对着喉咙捅,白费了很多力气。不过后来我发现了一个窍门,牛角间的脑门儿位置有一道纵向的骨缝,一刀插进去,牛立即倒地不再动弹。”朴冰喜笑颜开,鼻涕流了下来,“接着我再放血、剥皮。后来,我就不用这种办法了,因为这会错过最舒服的一段。现在我杀牛,我会让它的血慢慢流尽,才算完成一次宰杀哩。”
朴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告诉我,尊贵的乙支人,你身上的哪一个部位是你最不需要的呢?”朴冰一身冰冷的寒气围绕在乙天旭周围,让他直打哆嗦。
刀把在朴冰指头上滚动,刀刃上不断闪现月光的影子。朴冰走到乙天旭身后,冰冷瞬间攫住了他,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疼痛。他觉得身上少了件东西,血从左边耳朵处喷涌而出。他捂住耳朵,长号、打滚。
天地都在晃动。一个獐头鼠目的三韩人搬过来一只木桶,金昂牵着凶猛的丰山犬坐在木桶前。朴冰将耳朵丢到木桶里。黑狗挣着锁链,咬住耳朵“咯咯咯”地大嚼。
“这对我的宠物……只是一道开胃菜。”金昂笑着说,“乙天旭……这第一刀,是要让你记住……是为了我们祖宗的土地。”
疼痛难忍,让人发狂,痛得乙天旭想结束生命来终结痛苦。
朴冰的巨掌伸过来,抓住他的额头。他看到了或猡、或貘恐惧的面孔,还有阴江德紧紧攥住的拳头,听见了位古夫人尖细的号叫。
乙天旭哭喊,苦苦哀求,然而朴冰全无怜悯之心。他是一头披着人皮的野兽。
锐利的牛耳尖刀深深钻进乙天旭的眼眶。他疯狂地惨叫,疼痛有如利斧,把他的头颅劈成碎片,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黑暗和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