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淙抬起眼,直视晏江何那双深棕色的瞳孔,没吭声。他突然发现晏江何的眼睛很好看。光折进去,似乎千回百转过无限深邃的奥妙。
“说话。”晏江何皱眉盯着张淙,从兜里掏出张淙的钥匙,放进张淙口袋,“汤福星都给我了,手机也在我这。”
他这话一说,张淙果然有了反应,张淙猛地低头去看晏江何的兜。
晏江何叹了口气,心头顿时一片黑压压的阴云,酝酿起暴风雨:“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打人?”
晏江何:“手机是不是他摔的?”
“是,还是不是?”
张淙呼吸平稳,反问晏江何:“摔碎了吧?是不是不能用了?”
“......”晏江何伸手点了点张淙,控制着自己别把人掐死在办公室。
“原因我知道了。”晏江何走到桌边,从兜里掏出破烂手机扔上去,“就这个。”
他扭头看刘恩鸣:“你摔他手机了吧?”
刘恩鸣刚想否认,张淙竟干巴巴地说话了:“你胡说八道试试。”
张淙也不知是怎么,突然特别不愿意让晏江何知道他那档子恶心事。
“你听听这说的什么话!”刘恩鸣妈妈立刻喊道。
“对不起,对不起。张淙,你说什么呢!”王老师赶紧赔礼道歉。
晏江何牙根痒痒,指着张淙:“你现在给我闭嘴。”
晏江何骂完,张淙真的闭了嘴。但他还是恶狠狠剜了眼刘恩鸣,目光中满满的戾气。
刘恩鸣被吓秃噜胆子,亲妈在侧也哆嗦,便连忙含糊道:“我不是故意的!”
众人:“......”
三班班主任气急:“你不是说你不知道张淙为什么打你吗?”
“我害怕,我不敢说。”刘恩鸣弱着声音嘟囔。
“行了。那事情已经清楚了。”教务主任出来打圆场,“现在的孩子成天到晚让人操心,年纪不大胆子不小。”
“双方家长,这事我们校方希望能和平处理,你们看......”
晏江何懒得听教务主任这腔烂大街的说辞,他侧过眼看张淙,发现张淙直勾勾瞪桌上的手机。晏江何被他那眼神瘆得头皮发麻,下意识走过去,把手机又拿回了兜里。
张淙顿了顿,视线一晃,竟轻轻看向晏江何。
这轻描淡写的一看,让晏江何想起张淙刚知道老头给他买手机电脑时的样子。
果然,对于张淙,所有的温暖都是洪水猛兽。他靠过去,一定会遍体鳞伤。
晏江何闭了闭眼,绅士面具维持困难,颇有烦躁地说:“我先表个态。医药费我们全款赔偿,我本人就是医生,王老师知道的,可以直接来大医,需要检查也没问题,我会帮忙安排。”
晏江何:“学校这边的处分......”
“张淙还得给我们道歉!”刘恩鸣妈妈突然说,“把人打成这样,赔钱就完了?必须道歉!”
刘恩鸣顿觉扬眉吐气,脖子又挺了挺。
晏江何:“......”
“嗯,应该的。张淙这次的事闹得很大,的确是该道歉。”教务主任也说。
“是要道歉。”晏江何点点头,肺里的二踢脚开始崩腾,“那刘恩......什么来着,这位同学,你是不是也应该给张淙道个歉?你们都有错。”
他话一出口,周围所有人都愣了,包括张淙。张淙瞪大眼看晏江何,直觉得晏江何是疯了。
“你说什么?”是刘恩鸣的妈妈先反应过来,“我们道歉?刘恩鸣被打成这样,还要跟张淙道歉?”
晏江何又点头:“是这样啊。他也错了,他要是不摔张淙手机,张淙也不会打他。不管是有意无意,都该诚心说个对不起。”
张淙飞快低下头,没敢再看晏江何。他怕再看下去会露馅。他开始恶心了。
这种恶心和他以往任何时候的恶心都不一样。做那些混账事的时候,闻到张汉马酒臭味的时候,生理性胃疼的时候……都不一样。那些他都可以接受,都可以忍耐,但现在不行。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灵魂内部变质,要将他整个人毁灭掉,就连死掉发黑的部分都片甲不留。——他恶心,又恐惧。
“你什么意思?你这意思,是说刘恩鸣自作自受了?”刘恩鸣妈妈压不住了。
“哎!冷静一下,大家都冷静一下!”教务主任照旧打圆场。
“我不是这个意思。”晏江何皮笑肉不笑,和气道,“不管怎么样,张淙打同学就是不对,我们会悉数赔偿损失。”
晏江何是吃错了什么玩意,非要不讲道理,把事情扯开拎清楚:“但刘恩鸣的确摔了张淙的手机。这是两码事。双方都有错,只有一方道歉,这不公平。不论轻重后果,是错误,就需要承认。”
教务主任:“......晏先生,我们学校不允许学生带手机......”
晏江何笑脸不改:“那你记张淙违纪啊,这不等于刘恩鸣摔他手机的过错可以抵消。”
教务主任:“......”
他是抓着刘恩鸣摔手机这事不肯放了。晏江何那底气简直是空穴来飓风。刘恩鸣的脸繁花似锦,他不赶快息事宁人,竟还死乞白赖地掰对错。天底下哪有这般没有分寸的家长?他实在毛病不浅。
“什么?你们家就没有管事的人了?父母呢?上梁不正下梁歪!”刘恩鸣妈妈气得拍桌。
晏江何冷冷地说:“我们家我管事。”
刘恩鸣妈妈:“你!......”
“......晏先生。”王老师赶紧拉了下晏江何,她摇头,“就我们这边道歉吧,闹大了对张淙没好处。”
晏江何张口不过脑子:“为什么?”
王老师又快急哭了:“......”
为什么?为什么就没有人知道,那手机对张淙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失去了很重视的东西。
张淙是错了,可他也受伤了。他伤得不比任何人轻,谁看见了?所有人都在盯着刘恩鸣的脸,盯着刘恩鸣豁没的大板牙。那张淙呢?张淙现在八花九裂,血肉模糊。
所有的人,都没长眼。
可晏江何长了。他是个医生。他如果不给张淙止血抹药,是要张淙的命吗?
晏江何发现他舍不得。
“王老师。”晏江何沉下声说,“我再重审一遍。张淙打人,是不对。回去我就算打死他,也会让他知道自己错了。对方所有的要求,我们都尽力满足。但我觉得,刘恩鸣真的应该向张淙道歉。”
晏江何土匪性子倒秧,歪理连篇:“抛去张淙偏激的方式,他受了委屈,替自己出头,这本身并没什么错。如果这次,我选择让他单方面道歉,那他肯定再也不会对我说任何一句心里话。全天下的家长,不都是这样失去了和孩子沟通的机会吗?我是张淙的哥,我不希望他以后有什么事都不跟我开口。”
何况张淙本就不开口。顽石刚刚裂开一条细缝,雨珠子还没溜进去半滴,怎么能又封死。
晏江何一字一句都是锥子,深深扎进张淙心里。
晏江何余光都没稀罕给张淙,但其实全是说给张淙听的:“我不希望他认为,我这个哥,只会教训他,只会让他认错,而从来不会关心他,从来不会去想一想,他哪里难过。”
晏江何又念起张淙有一把红玫瑰,继续胡说八道:“而且这么下去,时间长了,他会麻木。一个人如果没办法为自己挺身而出,那肯定会对别人的痛苦视而不见。他会变成一个庸俗的懦夫。张淙是有灵气的,我不想他那样。”
——那簇大红玫瑰,是有灵气的,凋了太可惜了。
张淙腿一软,他后背紧紧贴着墙面,好悬没当场坐地上。
屋子里一片安静,过了许久,刘恩鸣的妈妈又沉声怒道:“简直荒唐!”
晏江何没反驳:“反正账单我们赔。道歉的话,双方都要道歉,只让张淙道歉......对不起,我们不吃这个亏。”
刘恩鸣妈妈:“你简直!......”
教导主任从没见过这样不懂事的家长,也傻了:“晏先生......”
晏江何没理,看向王老师:“王老师,麻烦您了。学校这边的处分,我们再详细说。”
众人:“......”
他还知道处分呢?
晏江何又看刘恩鸣的妈妈,意有所指:“王老师有我电话。”
女人尽力维持着涵养,才没踩着高跟鞋蹬过去。
说完,晏江何薅过张淙:“抱歉,我这边还有点急事,就先带张淙走了。”
张淙全身上下都空荡荡的,他好像被整个世界隔离在外,只有眼睛能看见晏江何。
张淙出门的时候,听到刘恩鸣爆发出一声孬喊:“凭什么都欺负我!”
是啊,凭什么?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年轻的心思不能表达,有多少年轻的委屈没地方撒。有多少人,曾摘掉围观“叛逆”的眼镜,真正去聆听少年的心里话?
凭什么?
张淙想通了——凭不是谁都有晏江何。
可转念他又懵了。他这算“有”晏江何吗?他怎么能用“有”,还是说,他想“有”?
张淙心里咯噔一下,登时被刺激得有些魂不守舍。以至于王老师如何跟出来,如何与晏江何苦口婆心,晏江何怎么死不悔改,怎么拽他去教室拿书包,拽他出学校,拽他上车,他全程都恍恍惚惚。
晏江何刚才都说了什么来着?晏江何是替他出头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张淙恶劣地占了上风,他把刘恩鸣揍得狗屁不是,晏江何居然还替他出头?他需要吗?
晏江何觉得,张淙需要。
车上张淙当了一路哑巴,晏江何也不说话,他直蹬油门,把车开得飞快,差点超速被电子狗摸去一张罚单。
两人之间的气氛跌至冰点。
等晏江何把车停下来,张淙的魂儿才回来。他望了眼窗外,竟发现......眼前是一家韩式烤肉店。
“下车。”晏江何没好气儿道,把车门摔得砰乓响。
张淙默不作声,下车跟着晏江何走。
晏江何还真把他带进了烤肉店。看这意思,是准备吃一顿烤肉,更上一把火。
张淙:“......”
晏江何要了个包厢。这家店装修非常精致。包厢隔音很好,屋子里有一股令人舒服的香味。
晏江何没立刻点菜,他要了两杯柠檬水,就让服务先生下去了。
在服务生关上包厢门的那一刻,张淙正往墙上挂外套,晏江何突然抬脚,对着张淙的屁股狠狠踹了过去!
张淙手一抖,衣服掉地,胸口和下巴同时砸上墙。他忍不住一声闷哼,然后愣愣地转头看晏江何:“你......”
“你少他妈废话!”晏江何炸了,“闭嘴挨揍!”
他骂完,又一巴掌箍上了张淙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