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韩愔欢喜迎接假期,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但这盘山公路开了一圈又一圈,她又吃了生冷的海鲜,慢慢觉得由伤口牵引着她的神经一阵阵犯恶心,额头与后背都生了一层冷汗。
前排的人开了车窗,山里的阵阵凉风吹到了她满是冷汗的身体,止疼药的药效已经过了,她清醒地感受着一阵一阵细微的钝痛在身体里升起又落下。
韩愔没想到她这个年纪就要感叹岁月不饶人了。之前伏特加就常说的一句话:你的过去总会找上你的。他是对的,之前受的伤不是不让她受苦,而是一年一年叠加之后加倍的还回来。
如果再早个两年,这样的伤别说一周了,三四天韩愔就能活蹦乱跳地起来盯着屏幕计划下一波任务了,哪有现在这样坐个车就难受的情况。不过韩愔不动声色的本事深厚,她闭着眼睛佯装睡觉,一路上项易生都没发现异常,一直在和身边的小牛总轻声聊一些工作上的合作。
一到度假村项易生就立刻被几个男人拉着,说是趁着天还亮赶紧去打高尔夫。韩愔挺想看他打高尔夫是什么样子,谁知道路路特别热情,她坚持今天要男女分开各玩各的,还和项易生保证会照料好他的这位朋友,简直要把韩愔当成最亲的姐妹。
韩愔在韩小易的事上比较随性,让项易生不用管她,顺理成章的和路路安倪还有另外两位千金一起坐上度假村的小车,像闺蜜团一样出发去了马场。
上一次与“闺蜜”出游还是很多年前,韩愔和那位审讯时喜欢挖人心肺出来逼人吃下的艾拉一起在杜拜的武器展逛了三天,还尝试了帆船酒店的高空跳伞与正统的民间阿拉伯咖啡。韩愔许久没有这样的经历,这时她被路路假装亲热地挽着手臂,闻着她身上茉莉花调的香水,竟一瞬间觉得自己也是这华装贵服千金中的一员,就这样与朋友在周末出门小聚,此生不愁吃穿,生活无忧无虑——不是韩小易,而是韩愔自己。
这样离谱的念头一闪而过,韩愔被路路身上的香味拉回到了现实。山头间的滑降因为设备检修今天不开放,这救了韩愔大半条命。但韩愔还是被马场的教练保护着硬生生地骑了一圈赛马,她下来的时候面如死灰,坐在马场旁的露天茶室里捂着伤口一动不动,缓了十几分钟才敢喝一口水。
路路特别贴心地端来一壶红茶放到韩愔面前对她笑道:“小易啊,骑个马怎么把你吓成这样。我们一起看安倪吧,她小时候可是和专业马术运动员一起训练呢。”
她话音未落,远处的安倪穿着一身欧式的马术制服,从马厩里牵着一匹暴躁的小红马英姿飒爽地走了出来。她优雅地对着观众们行了一个礼,然后跟着场地里的随机音乐带来了一段精彩纷呈的马术盛装舞步。她的表演过于精彩,好像能直接和马对话似的,马场里的饲养员们纷纷牵着马去一旁观看喝彩,安倪便在大家的要求下又展示了一段障碍赛的技巧,驾驭着红马连着跨越七八道场地里的障碍物,获得了全场的掌声。韩愔也跟着众人鼓掌,她没有接触这个领域,头一次见马能跟着音乐的节奏原地踏步,属实神奇。
其实她第一次见到安倪时就注意到了她那由内而外透露着的高雅气质,与她的贵族教育与华丽饰品相得益彰。后来在财长家的任务时沈皓云偶遇过安倪,连他这个世界上最花心的人都发出过“这个女人真漂亮”的感叹。现在韩愔看着她在马背上意气风发的样子,更觉得她简直是个完美的贵族王室结婚对象。韩愔都有些怀疑项易生有什么自己没发现的优点,竟然会让安倪如此着迷。
在马场的安倪个人秀结束后,几个姑娘又将韩愔带去了靶场。安倪全程没有和韩愔讲话,还是那位头发特别好看的路路对韩愔甜蜜地说:“安倪以前练习过飞碟,对射击有一些了解,是不是很酷?”
这里的室外靶场今天没有开放,安倪便在室内靶场射击远处的纸质靶。这几位千金看起来常来这里玩,拿枪的姿势都很专业,只是准头不大行,路路就脱靶了两发。而安倪是所有人中最优秀的,一轮五发子弹连中了一个九环四个八环的好成绩。
远处的靶纸被机器推了过来,与刚才在马场如出一辙,在边上围观的射击教练都忍不住过来称赞:“小姑娘水平不错,要不要考虑考虑加入我们的业余射击队?”
安倪笑了笑,对着大家说了几句客气的话,然后挑衅地看了一眼韩愔。路路立刻懂了她的意思,马上走到韩愔身边挽住她的手臂撺掇道:“小易,你也来试一试嘛。”
剩下几位姑娘也立刻叽叽喳喳围了过来,颇有不打一轮就不让她走的架势。韩愔和她们一起装成是好姐妹笑了几声,只得也试了五发子弹。韩愔知道怎样的假故事都不能解释她在射击上的能力,所以她装作新手,跟着射击教练的讲解慢慢将子弹上膛,戴上耳罩对着远处的圆环开枪。
韩愔在教练的鼓励下慢慢打完了五下,靶纸很快被推到了眼前,她一次脱靶,剩下四发都是稳稳的一环。
安倪在远处扬了扬嘴角没有发出声音,倒是路路大声地笑道:“没事没事小易,你是第一次嘛,再练个八年十年也能像安倪那样厉害的。”
韩愔笑笑没说话,路路也没打算给韩愔说话的机会,马上亲亲热热地拉着她走出了靶场对她说:“我们晚饭前再去一下击剑馆吧!这里的场地我们是按照国际比赛建造的呢!”
等这群姑娘们走后,射击教练倒是觉得有些诧异。他拿起靶纸对着身边的同事说:“你看这几个匀称的点,能连着打一环的也不常见啊。”
*
韩愔当然知道今天来者不善,安倪的心思也昭然若揭。韩小易是个从老家来大城市工作的普通人,从未接触过这些贵族小姐们日常玩乐的项目。安倪想用这样直截了当的方式给韩小易展示她们之间的贫富差距,阶级差距以及她们作为两个人类个体之间的差距。
韩愔自然是无所谓,相比她遇到的其他险境,安倪的行为都能算得上的善举了。不过她今天又是吃药又是做了徐白玲的爱情意义答辩题,格外多愁善感。她突然觉得,要是平行世界里的韩愔没有遇到肖布,韩愔真的成为了韩小易,那她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会不会真的有些自卑?
这次差距之旅的最后一站是这个室内空空荡荡的击剑馆,看上去击剑课并不是高端度假人群中受欢迎的选择。韩愔没有得到说话的机会,路路一进去就招呼了自己熟识的工作人员过来,给韩愔套了一件击剑服上衣。很快韩愔看到安倪也套好了一身装备走到了她面前,手里还拿着两柄重剑,让韩愔拿起一把,然后冷静地看着她。
韩愔惊了,这算什么,比武招亲吗?古罗马最后的决斗吗?她们的胜者获得项易生?
路路在边上看上去比安倪还要激动,她跃跃欲试将韩愔推到了击剑场地里,怂恿着她不就比试比试嘛,反正也是瞎玩。但基于安倪之前优秀的表现,韩愔大胆地假设她也练过击剑——
果不其然,安倪一摆出架势韩愔就知道她练过。安倪今天一句废话都没有,计分器的哨声一响她就上下舞动着手腕疯狂攻击韩愔身上露出的有效部位,她身边的计分器一直连续滴滴作响,告诉观众们她一直在从韩愔身上得分。
到了这个没有外人的环境,安倪的闺蜜们便也不再掩饰此行的目的,她们站在剑道外为安倪加油助威,顺便嘲讽着对面毫无还手之力的韩愔——路路专门走到了韩愔身边看似贴心地帮她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护具笑道:“小易啊,你这个水平和我们一起玩还有些不大够格呢。”
韩愔入行十年,砍过反叛军首领的头,潜入过边境的监狱往外偷过人,上周以一敌百中了一枪都活了下来,现在居然被这群小姑娘给霸凌了。
韩愔肯定不可能真的和安倪对打,她接受的训练就是让她靠本能出手招招毙命。平时与沈皓云训练时控制着力道还会偶尔误伤对方,现在她状态不好,下手不确定轻重,搞不好会真的伤到安倪。
一开始韩愔只是随便抬手拦住几次攻击,但安倪要不就以为自己在奥运会决赛现场,要不就是真的想杀了韩愔,她的攻势越来越狠,逼着韩愔一直退到了长长剑道的尽头,整个人贴到了墙角边。
安倪力气不大,但重剑就算点在了护具上也让韩愔整个上半身都隐隐作痛。别处也没什么,但有一次安倪差点就直接戳到她的伤口上——韩愔一想到自己身上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的大血洞和安倪手上的圆形剑尖,幻想了几秒钟要是真的刺到了会带来的剧痛,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
韩愔实在不愿再受一遍苦,她干脆假装剑被打掉了,把剑往远处一丢,然后坐倒在地上直接认输。
安倪最恨自己的一身力气都这样打在了棉花上,反而觉得自己受了气,她一把摘下韩愔的护面,用佩剑指着她,尖声问道:“为什么不攻击?”
韩愔摇摇头:“因为我不会。”
安倪不依不饶:“不会你不能尝试吗?他怎么会喜欢你这种人?你们在一起能有什么话讲?”
韩愔撑着手边的剑吃力地站了起来:“安倪小姐,项易生也不会击剑不会射击不会马术,你怎么会喜欢他这种人?你们在一起能有什么话讲?”
这话把安倪气得不轻,她也不管身边还有闺蜜和一个击剑馆的工作人员,举起配剑指着韩愔的正脸道:“他从小到大就跟我一起上这些课,怎么可能不会?”
听了这话韩愔啊了一声,她从没想象过项易生穿着马术服的样子,这时又有些心痒痒。项易生会马术?要不下次约项易生去马场?或者直接让他把马术套装一件一件……韩愔想到了什么,在心中偷偷笑了起来。
不过韩愔表面上看起来还是那副平淡的样子,她在墙边找了张椅子坐下:“其实你不用对我有那么大敌意。婚约是两个人都要有自主意识的事,项易生现在是我的人,但如果他说要和你结婚,那我自然会识趣地消失。”
“你——”安倪气得脸都红了,这个女人凭什么在她面前这样嚣张?凭什么这样一副这样有底气的样子?凭什么连徐白玲都不讨厌她?安倪已经忍了一整天,这时候终于受不了了,扬起佩剑就要打她。
韩愔的护面刚才被安倪扯掉了,只好举起双臂挡在了两人中间。击剑用的道具并没有剑刃,韩愔不是特别放在心上,正等着佩剑砸下来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吼:“你干什么?”
*
韩愔从来没有听过项易生这样大声地喊话,这时候也被吸引了注意力,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刚刚分头行动的一群男人打完了高尔夫来找她们汇合,准备商量着天黑之后一起去室外的游艇上吃饭,走到击剑馆门口就见到了这一幕。
路路最机灵,见状赶紧挡到了项易生面前并拉住这位老同学的手臂笑着对他说:“天黑了吗?你们回来得好快啊,我们正在比试击剑呢。”
“康娜路,放手。”项易生冷冷地看着路路,声音里失去了平时好商好量的语气。路路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尴尬地松开自己的手然后跑回了安倪身边。
项易生身后的朋友们都没怎么见过他生气的样子,纷纷劝道:“哎呀阿墨……她们女生的事你别管了。”似乎是觉得管女人打打闹闹的事情很掉价。
除了这些劝和的纨绔少爷们,韩愔还见到了温郁文这个熟人。他应该是下班了直接赶过来的,穿的衣服比之前正经一些。虽然脸上带着些工作完的疲态但他还是本性不改,一脸期待地看着项易生说:“让她们决斗吧。”
项易生不理会,他阴着脸走了几步一把夺下了安倪手上的佩剑摔到一旁,然后快速蹲到了韩愔坐着的椅子面前,替她整理着头发:“没伤到吧?”
韩愔摇头表示没事,准备和他一起离开这里。谁知道项易生非常不合时宜地突然捧着她的脸,目光直直地盯着韩愔的双眼:“你刚刚说我是你的什么?”
项易生的感情通常都像春雨一样温柔收敛,在外人面前更是从未如此激情炙热。韩愔一抬眼就对上了项易生那双好看清亮的眼睛,生怕他会问出什么需要自己撒谎的问题——她可能没有办法对着这样真诚的目光说假话。
韩愔被他看的直想逃跑,但脸又被项易生捧在手里,慢慢失去了表情控制。
同样失去了表情控制的还有安倪和她的闺蜜团,以及门口那些被项易生的行为惊到的老朋友们,每个人的嘴都无意识地张着,像是目睹了什么不该看到的骇人画面。
韩愔想到刚才自己自信又嚣张的样子,这时候结结巴巴的:“我说你……”
项易生不管别人的目光,笑弯了眼睛看着韩小易说道:“你再说一遍。”
项易生几乎可以肯定,如果韩小易爱他有一分,那他一定至少爱韩小易十万分。从第一次在奥古遇见她之后,是他先动的心,是他暗恋在先,他们相处的全部时间都是他去主动接近的韩小易:去办公室监督她工作,送她去各种进修的机会,带着她见不同的客户,这些都是他想要和她共度更多的时间故意创造的机会。
项易生和安倪,和他们的同辈朋友们一样,从小接触度假村的这些贵族运动,操心又有闲钱的全职太太们还会专门请退役运动员给这群孩子授课。安倪似乎一直乐在其中,可项易生却逐渐放弃了,因为没有一样项目能让他在本该放松的周末带给他快乐。他的人生何其无趣,这些年最能让他满足并愉悦的事竟然是工作与学习。
没想到这样的无趣,竟然在遇到韩小易后改变了。他本来只是带着些期待关注这个小员工,可那次韩小易为他输血之后,项易生惊喜地发现为韩小易研究菜谱,关心她给她做饭竟能带给自己一种上瘾般的愉悦感——他重新拾起了厨艺,迷上了待在厨房里想着韩小易的感觉。
很快的,简直就像养成了条件反射一样,每次不管工作或应酬让项易生有多头痛,不管能不能见到韩小易,一回家走进厨房他都会开始像疯了一样想着她傻笑。最后这种上瘾症状严重到他干脆抱着笔记本坐在厨房里,工作之余乐在其中地检查砂锅里的骨头汤。
项易生觉得只有电影里的一句话能解释他这种症状:爱是一切逻辑和缘由。
一开始他喜欢看韩小易不情愿地喝中药和红枣汤然后把保温杯丢给他的样子,后来他喜欢看韩小易一口一口喝排骨汤然后被鲜得连连称赞他时弯弯的笑眼。到现在每次韩小易笑,项易生都觉得自己要溺死在那潭笑颜里走不出去了。
项易生偶尔会想,一辈子那么长,要是每天都能看到韩小易吃着他做的饭对着他笑,再长的一生也一定能很幸福地过下去。
项易生一直很满足自己更爱韩小易的现状,他觉得男人就该更爱自己的另一半,处理好家里的事与对方一起享受生活。而且不管谁爱谁多一些,他们做的所有事都和其他热恋中的情侣一样,亲昵又甜蜜。
即便如此,项易生心里的某个角落一直对韩小易的态度存在了一丝不确定——
比如韩小易从不主动发两人在一起的合照,比如韩小易会很长一段时间不回他的消息,理由是去兼职了所以接触不到手机,可现在还有什么工作一整天都碰不到手机呢?她只是不上心罢了。而且韩小易平时懒散,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把那些兼职看得比自己都重要。还有就是——韩小易从来没有主动说过爱他。
那次在烟平岛的天空项易生第一次说爱她,韩小易只是对他笑。或者平时在聊天的时候他顺嘴一说,韩小易就会回复他一个搞笑的猫猫表情包。
直到现在这一刻。
项易生用肯定的声音帮韩愔说完:“你说我是你的人。”
他说着突然旁若无人地用手拦着韩愔的腰将她从椅子上抱了起来,开心地看着她幼稚地重复道:“你再说一遍。”
韩愔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捂着脸小声央求道:“你放我下来。”这太丢人了。
“你不说我就不放。”
这下刚才表情有些许失控的所有人再次全都目瞪口呆。项易生这样一个说话都从不大声的人居居居居居居居然……
安倪红着眼睛把护具往地上一摔,大步离开了击剑馆,她的闺蜜们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一个个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项易生,你是初中生吗?”韩愔被他这近乎幼稚的举动折腾得全身都僵住了,她又对项易生说了一遍:“你放我下来……你朋友都在。”
“我不管,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项易生抱着她路过自己的朋友们耍赖道,“你再说一遍。”
韩愔恨不得用武力解决现状,不过她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哈了一口气进了项易生的耳朵,轻声吐出一句:“你是我的人……”
这句话像是打进了项易生身体的兴奋剂,他得偿所愿,一秒都不耽误,稳稳抱着她一路回到度假村的套房里。
一路上韩愔一直捂着脸,生怕收获别人投来的目光。不过这种度假村本就没什么人,而且项易生根本不在乎,他从没像今天这么开心过。到了房间他把韩愔轻轻放在了平整雪白的床单上,整个人就撑着手臂压了下来:“小易,你也是我的人。”
“呜……”韩愔想到了一身细小的伤口,她着急地腾出手来拍了拍项易生,“关灯!”
*
“项易生,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他从黑暗中的亲吻里抬起头来:“嗯?”
“听说你以前也会马术和击剑?”
“嗯。”
“你现在怎么不玩了?”
“觉得没意思。”
“那马术的制服你还有吗?”
“有,不过在家里,不在平安居。”
韩愔抱着他:“那你记得下次把那制服带回家。”
“嗯?为什么?”
“你不是说马术课没意思吗?我想看你穿着那身衣服,和我做些有意思的事。”韩愔亲了他一口,在不开灯的房间里眼睛亮晶晶的。
“噢——”项易生突然明白了,深吸了一口气笑道,“韩小易……”
那真是个又长又甜蜜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