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毓同月娘统共住了一间屋子,屋子也宽敞,南北各一张床。
钟灵毓推门进去,里面已经收拾好了,她心中一暖,倒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动容。
她自小养在丞相府,丞相夫人待她虽是视若己出,但身子却不好,早在六七岁时就已经去世了。后来钟府灭门,一家又只剩下了她。
老丞相到底是男子,心思再细,也不如家中女眷,因而也就养成了钟灵毓的不善言辞。
更别说林相亡故之后,府上只有两个小厮,吃穿用行都是她自己安排,从未想过还有人会这样的照顾她。
见她出神,月娘笑吟吟地迎上来:“大人怎么心事重重的。”
钟灵毓回过神,才问道:“你会凫水吗?”
月娘一愣:“倒是会一些。”
钟灵毓松了口气:“若是船上有什么变故,切记不要逗留,当跑则跑。”
月娘一看她神色凝重,自知道轻重缓急,没敢多说,兀自点头。
约莫等了半晌,沈檀舟在门外敲了两声,钟灵毓才走出去,到了沈檀舟的客间。
沈檀舟道:“方才我巡视了一圈,发现每层都有煤粉,断然不是随意放置的。只怕今夜,是场不眠夜。”
“嗯,方才我在船舷上看见了都察院诸人,还有王鹭,先去让他们小心些才是。”
沈檀舟没有异议,只跟在她身后,一一去寻了王鹭等人,让他们齐齐待在一间屋子里,不要随意走动。
王鹭等人大骇:“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钟灵毓不便多言,只是道:“还是小心为上,刘莽倒台之后,难道底下的人不会走投无路,这样风口浪尖的时日,本不该来凑热闹的。”
王鹭拧着眉:“大人放心,我等绝不会给大人添乱的,若有不测,跳湖便是。下官等人都是江南人士,自幼会凫水,不怕这些的。”
钟灵毓松了口气,临走前,又嘱托一句,让他们照料好月娘,这才和沈檀舟去看看情况。
临到甲板上,沈檀舟忽而道:“先前也看见了户部侍郎和庆王,要不要去知会一声?”
钟灵毓顿了顿,幽幽应了声:“不必。”
话音刚落,她又补充了一句:“孟侍郎名声寥落已久,初来京城便于刘莽庆王有联络,此人的心智不同常人,我能看出来的事情,他未必看不出来。若他当真如此蠢笨,那才叫可疑。”
沈檀舟语气酸溜溜的:“大人倒很是了解他。”
钟灵毓没听出来他的醋意,只是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看得沈檀舟面上有些燥热,才移开目光,轻叹了一声。
“知人知面不知心罢了。”
不知道是在说孟初寒,还是再说沈檀舟。
甲板上夜风有些凉,沈檀舟忽而歇了想要插科打诨的念头,只觉着这样静静的站着,也是极好。
可平静尚未持续多久,就被一道温和的声音打破了。
孟初寒不知何时立在了他们身后:“钟大人,倒真是让人好找呀。”
钟灵毓偏过头,:“孟大人,有何要事?”
他笑笑,上前两步:“只是觉着东湖的水,有些浑浊,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了。”
钟灵毓同沈檀舟对视一眼,倚着船定睛看了看,才看清水面竟然附着了一层清亮的油污,若非仔细看,当真发觉不出来。
她心下一沉:“看来这件事,不能善了了。”
孟初寒轻声道:“如今船上鱼龙混杂,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歹人混了上来,先前我已经察觉船上有许多煤灰,五点一线,倒很有规律。船上一半是朝堂要员,一半是王孙贵族,再不济也是的商绅子弟,再看见这满湖油污,只怕其心可诛。”
钟灵毓忧虑的正是这一点。
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手,若打草惊蛇,只怕救兵赶来之时,正好可以将他们收尸。
孟初寒见她为难,缓缓道:“船上鲜少有武人,大人便是一位。若是小试身手,只怕大人也能分辨出,哪些是刺客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
“那谁来操办呢?”
他目光落在钟灵毓身后:“早就听闻沈世子精通取乐,想必此事,只有沈世子能胜任了。”
沈檀舟扯了扯嘴角:“大人倒还真是了解本殿。”
“沈世子的花名在外,自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孟初寒神色淡淡,好像只是就事论事,看不出喜怒。
沈檀舟攥紧了拳头,片刻,也神色无虞地笑笑:“那灵毓,我这去安排,你且放心。”
二人之间暗流涌动,奈何钟灵毓半点没察觉,只能点点头:“去吧。”
船舷上并非比武,只是简单的踢毽子,谁踢得多,镇国公世子便赏一枚稀世好玉,还有一副失传已久的《燕来图》,更有一张上贡的宝砚。
一时间,除了几位实在显赫的人没来凑这个热闹,甲板上倒真是热闹非凡,连带着洒扫伺候的侍人都争先恐后。
这样的境地,若是有人藏在暗处,只怕更可疑。
钟灵毓粗略看了一眼,人差不多都在甲板上了,王鹭等人护着月娘,站在最侧边。青年才俊,无论在何处都让人侧目,总归是躲不了清净的。
她将目光落在人群中,却没有找到先前看见的那位一次阿肯丹国人的女子,心里总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眼见比试开始,倒很快筛去了不少人。
有些身手好的,被引到王鹭那边。
余下的统共有二十位,是显然练过武,但却故意藏拙,不敢出头的人。
借着灯火,能清晰看见他们指缝中的煤灰。
二十人,倒真是棘手。
这些人,足够杀了王鹭他们了。
钟灵毓记下这几人的面容,只希望这些人,不要提早行动。
统共一百多个人,比试结束的也很快,沈檀舟大手一挥:“如今胜负已定,胜出的前三位记得三日后前往镇国府取回这些宝物。”
孟初寒立在钟灵毓的身后,眼中不知在想些什么:“世子殿下倒真是阔绰。”
钟灵毓有心想问问他这些年去了何处,孟家又为何日渐落败,可千头万绪,却不知该如何问起,只能应了声。
“确实如此。”
热闹散尽,原本在船舱里听曲的人,也便又各自回去玩乐了。
孟初寒早已习惯她的寡言,只是问道:“大人,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她握紧刀鞘:“你该知道的。”
孟初寒侧身让步:“大人要小心。”
钟灵毓没再出声,她几个纵身,越下舷梯,如暗夜中的一阵风,无声无息地就浅进了船舱。
避过人群,只见方才那二十人中的一位,正鬼鬼祟祟地巡视着客间。
钟灵毓匿在拐角,手起刀落,将其拖入了库房。
来人一见是钟灵毓,双目大骇,就要逃窜。钟灵毓短剑更深,她双目凛冽:“说,你们潜上船是什么目的!”
话音刚落,钟灵毓就看见他七窍流血,显然是服毒自尽了。
如此解决了五六个,钟灵毓也没从这几人身上问出什么花来,竟然齐齐服毒自尽了。
不过统一来看,这几人身上都有一处古怪的图腾纹身。
这纹身她记得,是阿肯丹国死士的印记。
好在这些人虽然武功高强,但若说单打独斗,还比不过钟灵毓。更何况,她在暗处,便是死士想要防备,也无济于事。
死士,潜入帝京,无论有没有恶意,与大夏而言都是一种挑衅。
大夏不接受这样的挑衅。
她将袖剑上的血擦干净,决定擒贼先擒王,找到先前那个在甲板上的女人。
然而变故就在一瞬间。
钟灵毓正要去搜罗剩下的几人,就听见身后有人报:“着火了!救火啊!!!”
开始行动了。
她脚步一转,就要去看王鹭等人的情况,身后却齐齐出现了数十道身影,都是方才留意的那几人。
钟灵毓不禁握紧长刀,冷眼盯着那几人,可见那几人却径直分开,让出一条窄道来。当中走来的,正是先前在甲板上的女人。
“传言果然不虚,钟大人果然是智极近妖,竟这样快就发现了端倪,实在是让本宫佩服。”
钟灵毓动作微顿:“阿肯丹国六公主,稚楚?”
稚楚显然讶异:“你如何得知。”
“蓝柑香名贵异常,绝非寻常人能用,公主倒真是蠢笨,竟不知本官最灵的便是这鼻子。”
稚楚表情微变,显然有些难看,她咬咬牙,恶意道:“大人果然心细如发,只可惜,今日便要香消玉损了。”
“可笑。”
钟灵毓略退一步,她缓缓抽刀:“可惜的当是阁下才对。”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刀光一闪,那黑衣在浓雾与大火当中,竟然看不真切身形。几个死士早有提防,死死缠住钟灵毓。可惜钟灵毓伤势大好,又动了杀心,竟一时间难分胜负。
稚楚冷笑一声:“若是夏帝知道,他这样多的才俊,尽数丧命于菡萏会上,该作何感想。钟灵毓,你自求多福吧。”
她身影渐行渐远,却蓦地被巷口探出来的一柄长剑,拦了去路。
持剑人缓缓走了出来,脸上仍旧是似笑非笑:“稚楚公主,难不成将我大夏朝的人,都当做傻子。”
刀横在脖子上,稚楚不敢再有动作。
怪了,她武功不差,为何连此人出现都未曾察觉。
可不过片刻,她笑笑:“我既然敢来,那便是做了万全之策。烈火之上,安有生息?诸位可知这湖底,藏着些什么?”
兵戈声起,甲板上除了救火声,还有打斗的声音。
钟灵毓脑袋中灵光一闪,蓦地想起先前瞥见的动静。
糟糕!
湖底还有人!
沈檀舟和钟灵毓对视一眼,沈檀舟大喊一声:“去甲板上救——”人,不必管我。
话尚未落下,钟灵毓身法极快,几个纵身,竟然脱离了死士的纠缠,趁机离开船舷,往甲板上去,当真连管他的空暇都没有。
好吧。
他心中不免有些失落,索性卸了稚楚的双手,将她丢在脚下,才持剑上前。
“真是好大的胆子。”
......
甲板上已经是火光冲天,月娘和王鹭等人想跳下去又不敢,看见钟灵毓从火光中冲出来,这才情不自禁地惊呼:“大人!湖里也有刺客,跳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船上一时间,已经是尸骸遍地,数十道身影正在船上大杀特杀,只有姬吕的几个侍卫,勉强能够挡上些时日,她往天上放了烟火,提刀挡在了众人身前。
岸上的人已经发现了不妥,早早教人去报官。
大理寺、顺天府,禁卫军还有六扇门的人看见这道火令,也会即刻前来,只要坚持半个时辰,这些人就不会死。
可是,怎么坚持半个时辰?
钟灵毓脸上溅了血,刀下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只记得火光冲天,越来越大。若是他们掉进湖里,那才叫九死一生。
船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她咬咬牙,眼见刺客绕到王鹭等人身后,侧身就要去迎,却忘了身前的刺客。
“大人!小心!”
月娘一声惊呼,忙快步上前,钟灵毓受惊回头,却见那刺客一刀刺入月娘手臂。
她的眸光被烈火染上几分颜色,一刹那,只见钟灵毓手上青筋暴起,那刀竟直接将身后刺客砍了半臂。
她一把抓住月娘,将她推给王鹭:“护好自己。”
船身轰然一塌,只听有人高呼:“是禁卫军的旗帜!”
“大理寺和六扇门也来了!”
她刚想跳舞湖中就听见有人道:“还有顺天府和镇国公府的人!”
“咱们有救了。”
先前她顾忌众人,再加上沈檀舟身侧有稚楚,死士绝不敢伤害他分毫。
如今他久未出来......
钟灵毓步伐一顿,到底是扭头,冲入烈火当中。
火光炙热,唯有木橼坍塌声尽在耳畔,看不清面前的情境,更甚是寸步难行。
她心中难得有些惊慌,只能沿着墙壁,艰难地往里走。
“沈檀舟——”
“沈檀舟!”
有人从火光中走来,红衣潦倒,容颜染血,只有长剑撑着残躯,艰难地向她走过来。
隔火相望,只见那人缓缓挺直了脊梁,柔柔冲她一笑,风华恍若当年。
大火震耳欲聋,身侧如炙油烹身,可他的声音却透过浴浴熊熊的烈焰,清晰地传过来,是掷地有声。
他说:“大人,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