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无名小镇

书名:归离 作者:十四夜 本章字数:5062 下载APP
马车不疾不徐地向前驶去,车厢中不断传出阵阵笑语,女子柔声清媚,男子淡 笑低沉,可以想见车内是怎样的轻松、怎样的温暖。微风吹得轻衣飞扬,十娘唇角
含笑, 转头和聂七对望一眼, 聂七腾出一只手来环住她的肩膀, 这一刻, 一双情人, 心里眼底都是柔和。
  靠着聂七的肩膀,十娘忍不住轻声道:“你说,主上身上的毒到底怎样了?公主 也真是奇怪,怎么一句不问,倒像没事人似的。”
聂七道:“主上心里定了的事,问不问有什么区别吗?”
  十娘道:“自是有区别,你忘了,咱们先前都以为主上不会去见歧师,现在公主 不也劝他进了宅子,见了大夫?”
  聂七笑道: “既然进都进了,见都见了,你什么时候又见过主上想做的事做 不成?”
  十娘凝眉细想,便也笑了,是啊,只要是主上想做的事,哪里还有不成的,只 要主上肯做,哪里有什么人能难得住他?听刚才那宅子里的动静,怕不是有人吃足了 亏敢怒不敢言,窝了一肚子火,却拿石桌来泄愤?不由又是一笑,神情艳艳,看得聂 七一瞬失神。
  如许黄昏,如许晚风,前方有路,不知通向何处,车中两人不说不管,车前两人 放马向前,这一日有人相伴,这一刻并肩同行,天大地大,光阴寸金,何必管它去 哪儿,何必计较太多?
  离了野岭荒村,穿过一方小镇,街道上人声往来,热热闹闹的叫卖,熙熙攘攘 的行人,有人讨价还价,有人脚步匆匆,多数人脸上挂着笑意,温暖而真实。在足够 强大的楚国护佑之下,战火未曾波及的地方,人们的生活是如此安宁,红尘一隅,平 凡一刻,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左右没什么急事,聂七和十娘特意放缓马速,私心里都想着车中两人能多享受一 下这样的闲暇。便在这时,长街前端突然传来一阵疾风般的马蹄声。
  这种小城镇,街道并不像上郢城中那般宽阔,两面摆了不少买卖的摊子,容一辆 马车驶过已经有些勉强。十余骑快马瞬间奔至近前,眼见撞上马车,当先一名劲装女 子低声轻叱,座下骏马四蹄腾空,飞越旁边茶摊桌椅,速度竟丝毫未减,落地疾驰 而去。身后众人如法炮制,无一受阻,急尘滚滚, 一行人转眼消失在街道尽头。
  这一群人鲜衣怒马,骑术又如此精湛,惹得整条街的人纷纷侧目。车帘微动,被 一只纤纤玉手挑起: “是跃马帮的人,这么急匆匆地干什么? ”子娆向外瞥去,突然 间羽睫微扬, 魅影之下便流出几分别有意味的清光, 对子昊道: “我们去看看如何?”
  子昊头枕手臂,正躺着闭目养神,听这说辞便知她心里打什么主意: “人家赶人 家的路,又没招你惹你,你倒去惹是生非。”
子娆眼梢一挑:“谁说没有招惹我?上次沣水渡的事可没少了跃马帮一份。”
  子昊这才睁开眼睛,看了看她,笑了一笑: “沣水渡,他们是得罪了你,还是夜 玄殇?”
子娆漫然转眸:“那还不是一样,反正我小心眼,就记了这份仇。”
  子昊眉间淡淡蕴笑,点了点头,拉了她的手顺势起身,懒懒地道: “既然如此, 那就算他们今天不走运。”下一刻,两人已在车外。十娘和聂七急忙勒马停下,子昊 向后摆了摆手,笑道:“不必跟着,我们去去就回。”
  此番墨烆和商容手下的影奴都没有跟来,聂七自然不放心:“主上! ”十娘一拉 他手臂,低声道: “就这一天,随他们吧,反正两人一起也出不了什么事,咱们远远 照应着就是。”
聂七道:“你没听公主要去找跃马帮寻事,万一出什么岔子,回去怎么交代?”
十娘笑着抬头示意:“怕什么,你看这样子,什么时候追得上?”
  晚风之中, 且走且行且说笑, 子娆笑吟吟地拖着身边人, 虽往快马离开的方向去, 倒也不急着追踪。街上各色行当应有尽有,往前走了也没多远,却停下几次,不是看 那脂粉绣摊,就是看那当街求卖的字画,不亦乐乎。拐角处一个普通的摊子前,围着 三五个小孩,摆摊的老者正给孩子们做着什么东西,四周飘着香甜的味道。刚刚还要 去管跃马帮闲事的人,现在饶有兴趣地在摊子前驻足,子昊也不催,站在她身旁闲闲 相看,满眼笑意深深如许。
  片刻之后,几个孩子每人拿了个小糖人嬉笑而去,子娆俯身问道:“老人家,这 个是……可以吃的蜜糖吗?”
  “唔。”老者手中蜜色晶莹,女子笑眸剔透,神情却如刚刚雀跃离开的孩童,满 是新奇满是笑,半是探寻半是疑。
“蜜糖塑人,既能吃也能玩,现做现卖,两文钱一个,两位可是感兴趣?”
“老人家手底功夫精彩独到,真是难得一见。”
“客官过奖了,讨喜取巧的小玩意,平常得紧,有什么独到不独到。”
  “以指为笔,以蜜为画,方寸之间绘人作物,行云流水有如神助,如此画工已然 非同寻常。钵中蜜糖无须熬制,出时稠浓厚重,落时温烫薄软,落案之后凉若脆冰, 凝而不融。‘火寒掌’阴阳变幻,真气拿捏出神入化,当世间有这般造诣的大概找得 出三两人,但能身处市井之间,做孩童之戏而悠然自得者,恐怕唯有一人。”白衣男 子含笑开口,温文尔雅。
  “莒山樵枯、虚岭仲晏、江海天游,武林前辈有三隐,前两人半隐山野半在朝, 唯天游子前辈游戏江湖,无踪可寻,今日有幸得见真颜。”玄衣女子微微欠身,话 语清灵。
  斜阳下远风飒飒,眼前一对神仙样的人物,男子迎风翩立,一身雍容清静出尘, 女子风华媚肆, 一笑生艳绝世脱俗。那老者伸手捋须, 忽然哈哈大笑, 目里精光隐现, 一扫老迈之气:“不得了,这两个小娃娃难缠,莫不是那两个老家伙的徒儿来了?”
子昊随口道:“先前曾听长辈提起,当初帝都生变,幸得旧友相助…… ”
  他话才说一半,天游子神情大变,急忙掩耳: “慢慢慢!莫要再说!两个老家伙 遭了这么多年的白眼还不死心,居然叫小娃娃来游说我。老酸儒千挑万选收了你这 徒儿,兴兵伐国、运筹天下的大道理想必没少教你, 这番话什么时候听都浑身不自在, 早知道当年就不管那档子闲事了,他一把火烧成了灰我还耳根清净。回去告诉你们 师父,我这小隐之人,比不得他们那般境界,大隐于朝的事做不来,他们自己要去蹚 这天下浑水,莫来害我!”
  不由分说,一通话劈面掷来,叫人连半分插嘴的余地都没有,看那样子恨不得弃 了摊子扭头便走。子昊和子娆诧异对视,听这话中有话,定是闹了误会,目光一触, 两人眼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丝戏谑的光芒,竟有那么一点点狡黠的味道。
  子昊看着那糖摊淡淡笑道: “前辈此言差矣。退而隐者, 处江湖之远, 居庙堂之高, 行市井之乐,享山野之闲,岂能以大小论之?真隐隐于心,无事不可为,前辈何必因 此同老友生分?”
  天游子白眉微掀:“小娃娃绕着圈子替你师父骂我呢?你这意思是我若无意助他, 便是心性不定,只能借山野江湖隐身避俗,自充高人装模作样?”
  子昊唇畔含笑: “前辈心底分明,他人纵然议论是非,又算得什么?难道,还怕 和我们这晚辈闲聊几句?”
  “小娃娃好利的口舌! ”天游子轻哼了一声, “你师父认识我几十年了,至 今也未能说动我帮他半分,教出个徒儿来又能强到哪儿去,我倒要听听你有些什 么说辞?”
  子昊俊眉轻扬,笑意从容: “前辈要做的事,何须我来游说。昔年后风国破,前 辈一人独入三十万楚军大营, 劝得楚王放弃屠城之举, 保全五城百姓性命;穆伐欷国, 前辈与其大将城下谈兵,口舌攻伐,迫得穆军一将未发,直接退兵而去。前辈之隐, 隐于天下,率性随心,俯仰无愧,岂任世人指点,我又为何要劝?”
  冥衣楼散布天下滴水不漏的线报,九域诸国多少秘事都瞒不过东帝耳目。这两件 事天游子当时乘兴而为,功成而去,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突然被人当面道出,胡子 一动, 目光灼灼地向他扫来,忽道: “你不是仲晏子的徒儿,那老酸儒教不出这样的 徒儿。”说着看向子娆,仔细打量,“不对,不对!”
子娆在旁笑得妩媚: “我们可从没说是谁的徒儿,也懒得管那天下闲事。”将手
 向子昊一指, “我只是路过糖摊,看得有趣,想请前辈按我哥哥的模样,做个小糖人 来玩。”
  天游子错愕,子昊唇角微抿,子娆调皮心起,伸出两根指头向前晃了晃:“两文  钱一个小人, 前辈既然认识我们家长辈, 总不好意思原价照收吧, 三文钱两个行不行?”
  见她一本正经地讨价还价,子昊闷咳一声,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天游子在仲晏 子还是洛王的时候便与其交情匪浅,彼此知根知底,这时仔细一想,隐约便猜得了两 人身份。他生性豁达洒脱, 浑不在意刚刚闹了一通乌龙, 弄明白他们不是来当说客的, 顿时心情大好,听子娆这般玩笑,便将双目一瞪: “三文钱两个?我被那两个老家 伙没完没了地烦了十几年,这笔账还不知找谁算呢?看在他们的面子上,一两楚金一 个卖你。”
  时下诸国以楚金为贵,一两楚金几乎可供一户普通人家小半年生活,买个糖人已 是天价,子娆却拍手道: “哎呀!前辈若这么说的话,一两楚金可太便宜了。我们家 那位长辈啊,好好的逍遥日子不知享受,偏要去操天下的心,劳自家的神,从楚国闹 到九夷,从九夷闹到帝都,害得大家都不安生。有这一个便罢了,竟还有个老道士肯 帮他,有个老道士还不够,居然还来搅前辈的清闲,真真是太不应该了! ”张扬放肆 的九公主,可没东帝面上那份清淡平和,非议长辈这种事情做得那叫一个顺理成章, 恐怕私心里早将九夷之战、王族之难、楚国之图谋、九域之变乱等所有麻烦事都算在 了当年栽在凤后手里、如今扶助皇非的洛王头上。
  天游子蓦地仰首长笑,大声道:“有趣有趣,你这女娃娃有趣,好久没听人说话 这么顺耳了!今天这番话若让那老酸儒听见才叫痛快!”
  子娆抿唇笑道: “还是前辈眼明心亮,不去自找麻烦,如今这番逍遥岂不羡煞 旁人?”
  这一老一少你一言我一语,倒似成了知己。子昊在旁听着,忽然间,极轻极轻地 笑了一笑。那笑中意味并不十分明朗,黄昏的街道之上行人渐稀,他一身白衫随着暮 风轻轻飞扬,透出几分潇洒、几分清寂,望向远处的目光却又平静得仿若融入了茫茫 天地之间。
  一句话多少恩怨,十余年多少艰难,他似乎从未想过该怨恨何人。虽说洛王愤于 当年之事一意复仇,利用楚国推动九夷之战,险些覆亡帝都,如今他培养出的皇非依 旧是一切布局中最大的变数, 但若非这些年他借助皇非稳固强楚, 一直牢牢牵制着宣、 穆两国,帝都怕也早已岌岌可危。
  九死一生的恨、刻骨铭心的仇,洛王子程,却自始至终对这场倾国而至的复仇有 所保留。
  这人世间,其实谁也没有资格随便品评别人的选择,只因为无论如何,你都不会 是那个人,不会知道他担负着什么、经历过什么,爱着什么,又恨着什么。
  谁也不是谁,谁也别说谁,谁也莫笑谁。倾国血战,天下杀伐,都在一笑间淡 淡消泯,此时的东帝远离那高高在上的九华殿,远离那纷争中心的楚都,白衣翩然 的男子,安静地微笑,安静地陪伴他想陪伴的人,眉目温柔。
  子娆在旁和天游子聊得兴起,非但哄了几个活灵活现的小糖人来,还哄得他收了 摊子一路同往家中去,置了酒菜,燃了灯烛,大有彻夜长谈之势。
  夜幕终于降临,满天星月,满院微风。窗子上透出明亮的灯光,屋里不断传出 豪爽的、清艳的、低哑的笑声。
  杯盏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子昊知道子娆能喝点酒,却是第一次发现她居然这么 好酒量,第一次见她纵酒欢谑笑容如此美丽。席间博古谈今,品评武林天下,子娆知 道子昊能言善辩,却从来没见过他也有得理不饶人的时候,从来没想到他也会为一式 剑招和人争论打赌。
  天游子对子昊一直不沾酒杯觉得十分不满,和他连赌了三次,连输了三次,连被 罚三杯,第四次终于赢了他一招,酒却被子娆劈面抢去。
  天游子好不容易得了这机会,当然不肯让人替子昊罚酒。子娆正和他胡搅蛮缠, 那酒杯却又一闪,被子昊抬手抢了回去,笑说: “堂堂男儿愿赌服输,岂可令女子 代饮?”
  一饮而尽杯中酒,再倾琼浆论输赢,子娆轻嗔薄恼,天游子笑呼痛快,子昊侧身 帮子娆斟满酒,低声和她赌方才那是今晚唯一一杯酒。于是这一晚,天游子再没逮着 机会罚子昊酒,却陪子娆将两坛美酒喝了个底朝天。
  两个随遇而安、一夕相交便忘年之人, 把酒畅谈。人生值得一醉的事, 无非如此, 人生一刻的开怀,无非如此。
  许多年以后,子娆常常想起这一天,这一夜,这个普通的小镇,这时候只属于她 一个人的子昊。
  这一天他放下一切,陪她做她想做的事情,这一天他无所顾忌,未曾吝啬分毫的 笑容,这一天他挥洒言笑,纵谈天下风云,这一天他不再是担负了所有、隐藏了所有 的东帝……
然而这一天过得那样快,灯焰残,酒色寒,长夜尽。
天色微明时, 漫漫星隐时, 马车扬起轻尘, 驶出小镇, 沿着既定的道路, 笔直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