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恩重义好津门行

书名:梧枝还亦亦 作者:周楚嬛 本章字数:4440 下载APP
想来冯纫秋此次到封宁大概也是为了再和他搭一次戏。


    候车大厅里的广告牌上贴了许多影星的画报,甚至大厅里还有一张和薛良长相毫不相干的“三晋督军”画像。

    把自己围裹严实的孟怜笙穿越人海拉住一个人。“谁…”


    同样将自己围裹严实的冯纫秋陡然回头,只见孟怜笙食指迅速抵唇“嘘”了一声,恰好广播此时想起,通知去临安的乘客上车,他忽然慌乱地看孟怜笙。


    “要分开了…”


    孟怜笙从容地对他笑了笑,露出一双弯弯眉眼,展开手掌赫然一张跟冯纫秋目的地一样的火车票。


    “你…”


    “先上车再说。”


    两人上了火车,孟怜笙直接买了包厢的票,并让冯纫秋和他坐一处。


    “说说吧,姓姜的怎么欺负你了?”孟怜笙开门见山。


    冯纫秋叹了口气,眉心微微蹙起,一双含情目,天生美人骨,那叫一个我见犹怜。


    孟怜笙对冯纫秋骂人之前的蓄力习以为常。果然,这种我见犹怜只维持了一秒,因为下一秒他就破口骂道:“个老不死的贱骨头,我怎么没把他狗脸挠花……”


    冯纫秋边骂边啐,骂的丝毫没有信中的文采,啐的倒是唾沫横飞,孟怜笙好像在看一场默剧似的听着,时不时躲一躲唾沫星子。心道你这副样子也就我能受得了,静静等这位弱不禁风的津门落难名角儿发挥完,只听他捯了口气,说:“但说到底,这事儿还是我吃亏了。”


    孟怜笙见说到了正题,立马撑开眼皮正襟危坐,只听他继续道:“就那天老头子设了个鸿门宴,结束时突然发难,先数落我一通,有的没的过错全往我身上安。”


    冯纫秋接下来又详细说了些青川社的戏子捏造事实夸大其词的过程。


    总而言之就是无中生有信口开河,姜乾老头子更是直言自己将冯纫秋当作亲侄,把自己这些年来的剥削美化一番,放出了“我青川社待你不薄”这种有响没味儿的屁,侧面衬托出冯纫秋是多么的忘恩负义,听的在场一众听风就是雨的同行连连点头,听的被剥削的冯纫秋本人怀疑人生。


    孟怜笙心想但凡要点脸的人都不会当着本人的面把那人没做过的事编造的有理有据,推人及己感同身受了一波冯纫秋的气闷。


    “这我倒是忍了。”


    “那老东西编排我和我师父,这我忍不了了。”


    “编排?”


    “对,就是你想的那种编排。”


    冯纫秋补充:“事发几天前新闻小报上写我师父和我的桃色文章,很过火。他那天原封不动的搬来在厅里说的跟真事似的,但据我后来查到的消息,那突然传出去的桃色新闻,并非空穴来风。”


    孟怜笙点头,也就是说,有人跟报社那边提前打了招呼,报纸上的内容是有人刻意投的。依结果来看,在这件事中最受益的人就是姜乾了。


    孟怜笙挫了挫后槽牙道:“这…也太恶心了吧。”


    “所以我跟他动手了。”


    动手了,中计了。


    冯纫秋和他师父的关系就好比他跟霍俊芸,所以孟怜笙更能理解了。


    “你跟他多大仇怨?他这么祸害你,连条活路都没给你留。”孟怜笙问。


    “听说过云巅醉步吗?”


    “裘派绝学?”


    所谓云巅醉步,是冯纫秋的师父裘满黎为唱《贵妃醉酒》特地创出的步法,在此之前,其他伶人唱这出戏都要踩跷,而云巅醉步却是做到了不踩跷,也能使身态更轻柔优美,因为运用了特殊技巧,脚不离地也能让观者觉得台上的喝醉了的杨贵妃踩在云巅之上,所以就称此步为云颠醉步了。


    冯纫秋愤愤道:“对,我师父在世时就叮嘱过这是独门绝技,只能传给我裘派之人,他姜墘再怎么着也没这个资格。”


    孟怜笙立马想清了前因后果,神情阴鸷了下,狠厉从眉眼间转瞬划走,再抬头还是一副温和模样,他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冯纫秋惆怅地揉了揉太阳穴,“我小时候就让师父不省心心,现在他走了…我真怕守不住他这本事啊。”


    孟怜笙却安慰地拍了拍他肩,从灰旧长衫怀兜里摸出了一个钱包,他将阿香给他那几百块的银票放到冯纫秋手里,自己只留了些要用的。冯纫秋立刻想推拒他,孟怜笙却说:“出门在外,没钱肯定不行。南边不太平,你多小心。”


    冯纫秋直接哭了,他一把抱住孟怜笙,边抽搭边说“啊呜呜,卿哥儿还是你对我最好了呜呜呜呜呜……”说着,鼻涕一把泪一把全蹭在孟怜笙那件半新不旧的长衫上。


    孟怜笙很想让他别嚎了,可冯纫秋哭得正起劲,他也不好直接嫌弃他,只心里偷笑:“真让他说着了,这爱哭劲是挺像黛玉的。”


    好吧,他又想起薛良了。


    “好了好了,你到那边也别郁闷,我这次去就是给你出气的。”


    “呜~你不用帮我出气,我不想牵连你。”冯纫秋接着抽噎,声音软极了。


    “连累不着,放心吧啊。”孟怜笙温声道。


    如此这般安慰了一番,孟怜笙找了个机会说想出去透气。关上包厢门时孟怜笙心里有些五味杂陈,冯纫秋在津门梨园行看起来很吃得开,可出了这种事竟连一个肯替他出头的都没有……


    其实没什么好唏嘘的,孟怜笙右脚落地时就想明白了,梨园行就是这么个虚以委蛇的地方,冯纫秋在津门这几年风头无两,津门的戏迷就这么多,其它戏园子的上座率自然会随着冯纫秋卖出的座变低,所以那些表面和他要好的人是巴不得冯纫秋和师门闹掰的。


    他想着去解个手,因此需要穿过一节车厢,途中在纷乱中听了一耳朵的南腔北调,其中一句应该是的南人说的:“欧呦,那殷川山死的人可不老少。”


    提到殷川山,孟怜笙不觉上了心,“走山可了不得,我听说啊,有支商队……”那人声音压低时孟怜笙刚好从他身边经过,清清楚楚听到那人说:“全没了。”


    孟怜笙心里有根弦突然绷紧,脚步不觉加快了几分。


    那人刚才说,殷川山山体滑坡,有支商队遇难了?


    他草草解了手走出洗手间,却在阖上门时蓦然松下了心里那根弦。


    他看到这节车厢的尽头,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打开了通往下一节车厢的门……


    他跟着那进了下一节车厢的背影向前走,正要开门时却踩到了一个棍状东西,孟怜笙收脚低头,发现一只通体漆黑的钢笔静静躺在地上。


    这很像他那天改戏时薛良给他拿的那支钢笔。


    他看着钢笔挑了下眉,捡起来怔愣两秒,更加确定了心中的想法,毫不犹豫地追上了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孟怜笙进了下一节车厢,伸手拍了拍那人肩头,后者被拍的肩膀一僵,蓦然回头眼神由警惕到惊诧看着孟怜笙。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孟怜笙看着灰头土脸、面无血色的薛良时同样很惊诧,但他转瞬反应过来,“先生,你东西掉了。”


    看着薛良额角下颏上的细小伤痕,孟怜笙眸色冷了冷。他觉得薛良可能是遇险了。


    薛良抿了下那泛着死般苍白皲裂的唇,眸中温度却比孟怜笙要高出许多,他忍着哑掉的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无碍,轻声说:“多谢了。”


    拿过笔时,他温凉的指尖在孟怜笙掌心停留了一瞬,短暂到让所有人都觉得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对话。只有孟怜笙知道,薛良这是在宽他的心。


    如果不是火车上鱼龙混杂,不能贸然暴露薛良的身份,孟怜笙是很想关切地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的。


    薛良忍着左肩上的枪伤继续向前走,不过脚步比没见孟怜笙时有力多了,如果不是仇人就在火车上,那薛良真想把人拉过来紧紧抱住的。


    薛良僵的那一下让孟怜笙心里作疑,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那时隐约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孟怜笙怅然若失地走回了冯纫秋所在的包厢。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火车到了洛阳,和冯纫秋做了个短暂告别后孟怜笙下了车。他下车之后又马不停蹄地买了去津门的票。


    过了快十三个小时后,孟怜笙终于到了津门。


    出火车站的路上,孟怜笙眸光森森,看来,他是时候问候一下姜墘老爷子了。


    城西杨柳青。


    孟怜笙有五六年没来这了。水岸万家民俗画,炊烟十里镇风情¹。这座古镇街边巷口的年画依旧,孟怜笙耳朵听着小贩拉长了调子喊“闷子闷子”,却在一家名叫李记秋梨膏的摊位前驻了足,但老板已经换人了,那年轻人只是偷偷多看了几眼他眉目端正的脸,收过钱后就继续忙了。


    孟怜笙提着一小盒秋梨膏继续走,丝毫没有没见到故人的失落,毕竟连他自己也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一切都在变。


    走到一串主食摊位的街面,各类香味飘到鼻尖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早饭。


    因为现下嗓子还在敏感期,所以孟怜笙放弃了拿龙嘴大铜壶冲的茶汤,进了一家面馆吃了碗馄饨。


    “打小就住这边沿沿上怎地?缺嘴啊?”


    “就是,吧唧吧唧的,膈应死人。”


    一个膘肥体壮的男人吃完面走后,邻桌的几个人忍不了似的抱怨着,孟怜笙也顺便自查了一下,还好他吃饭一直是安安静静的。小时候吧唧嘴被霍俊芸板过来了,不然现在被人骂的可能就是他了。


    因为那个膘肥体壮的男人走了,视线没了遮挡,孟怜笙看见隔桌的三个食客。


    也许是只有两个凳子,又或者是别的原因,这三个人,两个坐着,一个站着,一个吃饭,两个看着。不过站着的那个小姑娘也只有大人坐着那么高,她身边坐着的大人应该是她母亲,那女人看儿子吃完了面,就撑起瘦弱的身体去结账。


    孟怜笙趁着女人结账的功夫朝小姑娘招了招手,那小姑娘因为不能吃饭而转移自己注意力,早早就发现隔桌坐了个漂亮哥哥了,是以不用孟怜笙出声叫她就过去了。


    孟怜笙把刚才要的烧饼放到小姑娘手里,对她说:“给你的,吃吧。”


    那小姑娘盯盯瞧着孟怜笙,就是不吃。孟怜笙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小姑娘才狼吞虎咽地咬了起来。


    可只那么痛快地咬了两口,就住嘴把饼推回油纸袋里了。


    孟怜笙问:“怎么不吃了?”


    小姑娘摇了摇头:“给娘留的。”


    孟怜笙看着一脸小麻子的小孩心里一酸,他把那盒秋梨膏放到她手里,“以后要是觉得苦了,就吃一点这个,这个甜。”


    小姑娘只有六岁,听不太懂孟怜笙话里的意思,只知道自己应该是遇见了一个好人,听孟怜笙说甜,嘴角便勾了一下,但还是说道:“甜,哥哥吃。”


    孟怜笙笑了笑:“哥哥不爱吃,这个是因为你孝顺奖励给你的,只是给你的,不能给其他人看到,也不能给其他人吃,知道吗?”


    孟怜笙知道,如果那个女人看到了秋梨膏,一定会先给那个坐着的小男孩吃,说不定小姑娘就吃不到了。


    孟怜笙声音很温柔,小姑娘从没遇见过这般渊清玉絜的人物,最后道了谢将秋梨膏悄悄收进了比自己大了一圈的包袱里,在抱着儿子的女人的呼唤下出了面馆。


    孟怜笙不知道,这一切都被角落里埋头喝汤的男子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