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反客为主

书名:归离 作者:十四夜 本章字数:4975 下载APP
十余名仆童引路在前,身子僵直地穿过大门,手中灯火飘入阴暗的雾气中,犹 如磷磷鬼火,忽明忽暗。这宅院占地极大,似乎也已经有些年岁,但里面并未完全 竣工,远远看去,楼阁之上还有人在描绘彩画,水池之畔亦有工匠在砌石架桥,花 圃前两人正在掘土植苗,甚至假山之旁还有一个小女孩跑跳伸手,似在追逐一只翩 跹的蝴蝶。
  周围一片忙碌的景象,却偏偏听不到丝毫声息,无论是描彩的画匠,还是砌桥的 工人、嬉戏的小女孩,人人都停顿在当空,就像是在某个瞬间突然生生凝固下来,连
那专注的神情、额前的汗滴、天真的笑容都未曾改变, 一切都栩栩如生, 然而所有人, 早已气息全无。
暗雾飘浮,尽掩天日。
  整个宅中上上下下近百人,早在过去的某一日被同时夺去了生命,所剩余的只是 一具具毫无生机的躯体,保持着临死一刻曾经的动作与表情,化成一个诡异的世界。 深宅之中楼阁森寂,阴沉沉不见尽头,唯有一角如雪的白衣在似乎随时都会熄灭的提 灯旁轻轻飘拂,最终深入宅心。
  宅心主楼修建在一处空旷开阔的院子正中,四面围墙高耸,子昊刚在楼前停步, 宅中忽然响起尖锐的笑声。
  一片阴风惨雾流窜翻涌,那笑声凄厉疯狂,似从地狱深处带着无尽的怨气四溢而 出,一触墙壁,骤然回响扩大,恍若厉鬼齐哭,血魂哀号,竟似要生生撕裂人心 神魂魄,翻起腥风血雨。任谁刚从那样诡异的尸丛中走出,乍闻如此惨厉的笑声,也 要心胆俱丧。
  子昊目光倏地向上扫去,笑声传出的刹那,身形忽动。就听喀喇喇数声碎响,他 原先站立的地方砖石爆裂,无数细纹急剧延伸,整块地面瞬间四分五裂。
白衣一闪飘过,子昊重新出现在檐下,仍旧是负手而立,神色冷冷。
  阴风激荡,厉笑未绝,不知从何处传来人声: “王上既然大驾光临,如何又却 步不前,莫不是这一路光景惊了圣驾? ”话声时而尖刻,时而森重,字字飘忽诡异, 充斥整个空间,令人无法把握其准确位置。
  子昊俊眸半垂,唇畔泛出一丝轻蔑的冷笑。那声音又多几分阴森:“入我巫府 鬼宅,王上便要有些胆量才好……”刚说这几个字,子昊忽地一掠而起,直击悬挂在 主楼正中的牌匾。
那声音骤然中断,急急化作一声仓促的尖啸。
  原本站在外侧的十余名蛊尸如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笔直飞起,同时攻向身在半空 的子昊,以期阻挡他蓄满真气的一击!
  疾风罩身,子昊头也未回,身子却在绝不可能的瞬间加速,一掌印实在那牌匾 之上,又倏地借力后退,双袖一展,流云般扫向身侧。
  两排蛊尸直飞出去,结结实实地撞上围墙,双侧高墙如遭千斤重击,轰然倒塌, 连同楼上牌匾碎落的声音, 一时不绝于耳。
眼前一片幽蓝利光急闪,两柄喂了剧毒的剑刃刺向子昊胸口!
子昊飘身而落,随手前挥,袖中指风透出,数道玄通真气破空疾射。
阴雾之中忽有精光迸现,那蓝芒似被迎面击散,“嗖”的一声就消失了踪影。
  振袖负手,子昊静立于数步之外穿透飞尘冷眼看着楼下阶前,同样,那里也有一 双恶毒的眼睛正盯着他。
  “原来上门求医,是要先拆楼砸墙的,如今王族行事,可真是越来越不讲道理 了。”过了半天,那人才阴恻恻地开口。失去了以四周高墙为基础的回声阵,他的声 音虽依旧尖枯刺耳,却难再像之前一样借内力攻击人心神。
子昊冷冷地道:“我王族如何,你还不配评判。”
  他方才迫敌现身、摧毁阵法、击退蛊尸、阻断杀招,看似轻描淡写,歧师却已在 鬼门关上转了两圈,最后一招硬拼,被九幽玄通真气侵入经脉,现在半身经脉都在麻 痹当中,几乎动弹不得,知道凭武功决计占不了便宜,心中立刻转了几番盘算: “好 个九幽玄通,哼!你可以回去了,若只是剧毒缠身便罢了,已到了这般地步,还来找 我做什么?”
子昊道:“你无法可解?”
  歧师两眼一翻: “九幽玄通出自巫族初代离境天大长老之手, 巫族心法皆源于此, 但所有人都只修习巫术,真正的玄通心法代代相传,却无人敢碰,只因这功夫违逆常 理, 借剧毒淫浸经脉, 催炼真元, 毒与精气神同在, 与骨血肉相融, 毒在则煎心熬骨, 毒去则功废身亡。就连我这样用毒的行家,也不敢尝试那万毒噬体的滋味,你自寻死 路修炼这种功夫,怨不得我不救!”
他这边一通长论,子昊听完,点头:“很好。”转身举步。
  歧师不由一怔,眼见他头也不回地扬袂而去, 忽地以掌击地, 飞起拦向他身前:“你 既来求医,如何就这么走了?”
子昊道:“我何时说过求医?”
“不来求医,你难不成特地来拆墙杀人?”
“漏网逃犯,取你性命又如何?”
歧师眼中阴冷的光闪了一闪:“王上可要三思啊!”
  子昊隐隐一笑,点了点头:“说得也是,二十年前王族曾因九公主诞生饶你一 死,今天是子娆生日,我既已答应了她,让你多活一时倒也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歧师脸色骤变,眼中戾气大盛,盯他片刻,忽然间对天狂笑,声音凄 厉似鬼,透出无比狠毒的意味: “二十年前王族饶我一死?若非我自己逃出天牢,你 们岂会当真容我活下去?我这双腿便是毁在你们手中的! ”他说话时面色狰狞,眦 目相视,盘坐之处, 两腿膝盖以下空空荡荡, 利光闪动, 却是两柄淬了剧毒的短剑, “就凭你们王族,以为断我一双腿便能奈何得了我吗?告诉你,无论是谁,要杀我歧 师都是妄想!”
  子昊目光这才往他那边一带。当年歧师脱狱而逃,乃是惊动帝都的一件大案,只 因逃走的不止他一人,同时还有死牢之中关押的数百名重犯。而且最为诡异的是,原 本守卫天牢的近千名侍卫眼见重犯越狱,竟无一人阻拦,反而替这些逃犯拼死挡下王 城守军。
  那一夜王城大乱,天牢侍卫浑若鬼邪附身,发疯一样四处乱冲,见人便砍,遇 人便杀,断手残肢毫无知觉, 无论何人, 只要被他们缠住便非死即伤。最后这七百侍卫, 竟逼得守城将领连夜请命,调动了五千禁卫军以强弩镇压,全部射杀殆尽。等到骚乱 平息,所有犯人早已逃出王城,歧师更是从此踪迹全无。
断腿之人,如何能够逃走,又逃到了何处,竟能避开之后所有追杀?
  “那晚你并没有离开天牢,当时若有一人回头仔细搜查牢房,你便必死无疑,哪 还得在此处大言不惭?”子昊冷冷地丢出一句,歧师眼神陡利:“你说什么?”
  “你那时重刑待死,虽用邪术造成那样大的混乱,却根本走不出王城半步。设法 放走所有重犯不过是想让人以为你趁乱逃脱,引得影奴和巫族出动追捕,而你自己则 一直藏身在王城之中。即便当晚没人发现你,事后只要封锁王城严加搜捕,你便难逃 一死。再退一步,即便一时搜不到你,只要严审那个帮你脱狱、庇护你养伤的人,你 还能藏匿多久?”
歧师阴森森地道:“我要走要留,何用他人庇护?”
  子昊道: “巫族那些奏报瞒得过钦天司和先王,却未必能瞒过所有人。当时 负责处理你的案子,曾进言先帝杀你不祥,当晚入狱提审过你的卢狄,不是你的 同谋吗?”
歧师目光闪烁如刀:“那时候进言赦我的不止一人,你凭什么断定是他?”
  当初子娆入楚寻找歧师,子昊虽说不管,却怕她大意吃亏,曾调来宫中所有与歧 师相关的记录仔细翻看,以便掌握情况。这一番察看,前后联系,早将当年整个事情 推断清楚,以他的心智,猜出歧师同伙的身份自非难事:“是与不是,你知他知。”
  歧师桀桀怪笑数声,森然道: “二十年前你还是个吃奶的娃娃,今天居然能凭借 蛛丝马迹将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可比当年那些睁眼瞎子强多了。至于是不是卢狄, 不如你亲口问他,他现在说不定正被你踩在脚底下。”
阴雾浮涌,周围景象忽隐忽现,露出四面延伸的甬道。
  一块块白骨整整齐齐拼聚成路,若仔细分辨,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出哪一块是人的 头盖骨, 哪一块是大腿骨, 哪一块是胸肋骨, 哪一块又是肩胛骨。当年歧师脱狱之后, 同为巫族三大长老的卢狄不久便失去踪迹,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想却早已成了 这巫府鬼宅的路石。
  子昊淡淡地瞥了一眼歧师: “我若早生二十年,你便早已为鬼二十年,你该庆幸 自己走运。”
  歧师心中大怒,几乎忍不住再次出手,却想到九幽玄通的厉害,急促呼吸数次才 克制下这冲动: “我若为鬼二十年,你今日恐怕便要后悔莫及!别以为我答应了别人 替你解毒…… ”
  “我却从未答应要你解毒。”子昊打断他道,“你若想我像别人一样求你医治, 借此机会折辱于我,以报当年受制于王族之仇,这番主意我劝你还是打消了的好, 免 得自取其辱。”
  歧师被他一口道破心思,半天未语,只盯着他不放, 目光阴沉变幻。忽然间,他 桀桀干笑几声,低头道: “罪过罪过,想必是罪民刚才言语冲撞,得罪了王上,还望 王上息怒。罪民岂敢动那样的念头?这条命还要请王上开恩放过呢。”
  子昊似笑非笑地看他,他越发带出几分恭敬来: “不知王上肯不肯赏脸让我诊 诊脉,九幽玄通的毒非同小可,拖延下去,真伤了龙体可不好了。”
  这突然阴阳颠倒的大变脸,前倨后恭,判若两人,亏得他能转眼为之,竟无分  毫滞涩。子昊却连一丝惊讶也无, 挑唇淡道:“你求我诊脉, 刚才不是说过无法可解吗?”
歧师赔笑道:“不试一试怎敢断言?王上请这边坐,容我诊断过后再说。”
  侧身往旁边青石桌前一让,子昊竟依了他,近前落座,将手平放桌上。歧师刚 刚抬手,忽听他淡淡地道: “手下偷袭扣我脉门这种事就免了吧,一双腿已经断了, 再折了手可就真成了废人一个。”
  歧师脸色微变,唇角忍不住一抽,口中却道: “王上说笑了。”手底落实,自将  已到了指尖的内力收敛,不敢妄动半分,倒真是用心诊断,一边切脉,一边闭目、  侧首、皱眉、摇头, 脸上也不知换了几多表情, 不停地念出一些毒药名目: “九步仙、 朱弦草、无咎子、醉颜酡……啧,居然用血顶金蛇以毒攻毒,真是不要命了。”手指 起起落落,瞬间变换数种手法,忽然抬头看了看子昊,似有些惊异: “难怪,你竟强  行突破了九幽玄通生死境,将攻向心脉的毒性生生压制下去,重新散归气血。哼!积  年累月的剧毒,单凭内力压制得了几次?何况功力越高,反噬越是厉害,到时候发作  起来周身真气逆流, 毒侵骨肉, 可是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再过一会儿, 又道, “思 虑太重,劳心伤神,以致心脉大受亏损,气血虚弱难继。我敢断定,即便没有剧毒引  起的疼痛,你每天也睡不上一两个时辰,如此下去,就算是正常人都要大损寿数,何 况这样的身子。唔……不久前还曾受过重伤,事后未曾休养得当,雪上加霜…… ”
子昊听得不耐烦,将手一撤,道:“多少期限?”
歧师眯着眼算计: “照这般下去,即便借那蛇胆的神效,能熬到今年冬天便算
奇迹。”
  一语断生死,巫医歧师虽无恶不作,但论医蛊之术,他若认了第二,天下恐怕无 人能做第一。歧师暗中观察东帝神色,原想他再定的心性,面对生死之期也要流露惊 恐忧怖, 谁知抬眼间竟见一缕淡笑自他唇边闪过, 几疑自己看花了眼, 再加一句: “我 若不出手救治,王上可就只有这几个月的时间了。”
  子昊侧首, 微微挑眸: “脉已经诊完了, 状况你也弄清楚了, 何必还要装模作样, 不如说说你现在已经想了多少阴毒的法子出来,慢慢折磨我泄愤?”
歧师额前青筋突跳,终忍无可忍:“王上难道不想多活几天吗?”
  子昊看戏一样,轻笑一声:“看在子娆的面子上,我给你一次机会。在药中暗做 手脚这种事,想必你是驾轻就熟,蛊毒也好,血咒也好,手法都放高明些,可别平白 辱了巫医的名声。还有,我没那么多闲空再来你这鬼宅子,若想替我诊治,你便自己 搬入楚都去,至于这鬼宅……”眼风一扫, “我看着极不顺眼,你还是趁早一把火烧 了干净,否则,我便亲自派人动手。”话已言尽,无须多留,起身扬长而去。没等走 出大门, 身后真气狂涌, 一阵坚石碎裂的声音遥遥传出, 几乎连整座宅子都震了一震。
  子昊施施然负手前行,将歧师砸桌震地的动静听在耳中,唇畔那丝若有若无的痕 迹渐渐扩大,迈出大门便看到迎面俏立的子娆,不由扬眉一笑。
雪衣当风, 雪样容华, 一笑明朗飞扬, 照亮天地人间, 一笑恣意纵横, 倾折俗世红尘。
  车旁两人, 生生愣在那里, 竟被这灿然笑容逼得不能直视。阶前一人, 凝眸相视, 忘了前世今生,痴了心魄神魂。
这才是他的笑容,如此男儿,如此风华,如此放纵,如此不羁的笑容。
子娆轻轻地, 缓缓地弯起唇角, 无限欢喜, 化作温柔, 化作千丝万缕柔情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