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之新倾向
初唐之学者孔颖达等奉敕以图经义之统一,已如上面所述。惟肃宗以后早已出现了不同意钦定经义的著述,例如:李鼎祚的《周易集解》,成伯玙的《毛诗指说》,啖助、赵匡、陆淳的《春秋说》都是。
《周易集解》的著者李鼎祚,《两唐书》亦无传记,不明其详,惟据《开元四部目录》的记载,其著作不载《集解》,乃集录子夏、孟喜以下三十五家之说,在其自序上说:刊辅嗣之野文,补康成之逸象。故显然是反对依王弼注的钦定正义的人。
成伯玙的生涯,亦不明,惟其《毛诗指说》,乃集四篇而成,分为《兴述》《解说》《传授》《文体》四项,其中曾分析《毛诗》之序,以为初一句乃子夏之作,其余则毛苌所续成,这乃宋苏辙疑《诗序》不是一人之作,郑樵和朱子,都舍《诗序》而解其诗的先驱,他们也属于反对严守《毛传》的钦定经义者。
啖助字叔佐,是天宝之末,曾做临海尉、丹阳主簿的人,博通经学,特长春秋学,考三家之长短,补充其缺点,作《春秋集传》及《统例》,其门人曾出赵匡、陆淳两人。啖助卒后,陆淳集其师之遗文,托赵匡检阅,作《春秋集例纂例》十卷,又曾著《春秋微旨》三卷,《春秋辨疑》十卷。今啖助之书已失而不传,惟陆淳之书犹存,依此已可窥探他们的见解了。据陆淳的见解,他们都否定了《左传》是左丘明之说这旧见解,又《公羊》《榖梁》亦是笔录口传者,故有错误;欲舍传而极力寻求经意。此亦可以说是反对尊重《左传》的钦定经义,成为宋朝孙觉之先河的。
以上三种著作之存留,乃唐人经说之幸存者,惟如果既承认其中有这般的倾向,那么,便可想象在中唐以后,会有不信服钦定经义之倾向了。随着对经学有这样的见解,对于儒教教理亦萌芽着新的意见了。可举为这新儒教之代表的,便是韩愈和李翱。
韩愈是穆宗长庆四年(公元824年)年五十七岁而殁的著名文章家,在其思想方面,亦是不落人后的人,他的思想,于见《原人》《原道》《原性》三篇之中。他在《原人》篇上说,生于天间者,有人与夷狄禽兽之类,其中人最优秀,被目为夷狄禽兽之主,人之为夷狄禽兽之主,因人有为人之道也。其次,在《原道》篇上,乃说人之道应该是如何。他在《原道》篇之首,区别着佛、老之道与儒之道,这样说:在一般称为“仁义道德”这四字之中,“仁”与“义”,是具体的概念(定名),所以有其内容,惟“道”与“德”,是抽象的名(虚位),故无其内容。儒家的所谓道德,是以仁义为内容的道德,反之,老子的特别的德则舍仁义,故是空虚的,这便是儒家的道德与老子的道德之差异点。其次,儒教是为达到相生相养之目的的教,故为着达这目的,便必须君、臣、民之阶级,即君出命令,臣传之于民,民从事于耕农,而贡租税于君,于是,人类便达到相生相养之目的,惟佛教则舍君臣之关系,离父子之系累,只求心之清净寂灭。然而,儒家方面,《大学》亦如此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而努力使正其心,诚其意,这正是统治天下国家的功夫,不是离脱天下国家,而求心之清寂的。这又是儒与佛的相异点。因而,儒家之道,人类为达到相生相养之目的,守君臣父子之义,博爱众之道。然而,若问此道为何人所教,则这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等所相传之道。以上便是《原道》篇的要点,而其中说及尧、舜至孔、孟的道统及引证《大学》篇之文句,便是后起的宋学之先河。在此点上,我认为韩退之是新儒教之先驱者。他又在《原性》篇中论人性有上、中、下三品,上者纯善,中者混善恶,下者为恶,这仅是折衷孟、荀的性说,并无赞赏之价值,惟他的弟子李翱的性说,却有相当值得注意的见解。
李翱,字习之,是韩愈的侄婿,从学于韩愈的人,其著作有《文集》十八卷,在此注意的,只是《复性书》三篇。他在《复性书》上说,人性虽是善的,惟情则有善恶,故人亦为恶的。然而,若问本来纯善的性,为何而起恶情,他便说,人之性本来是静的,静时必无恶,《中庸》云“天命之谓性”,即指此性静之时。然而,此静性既动而起情之时便成为恶,故人类之道德,乃在于制止情之妄动,使归于本来之静。《中庸》所谓“率性之谓道”即此意义。又《中庸》说,诚乃天之道,诚者定之义,此亦以不动为道,即人无思无虑,则情无由生,《易》云“天下何思何虑”即指此。如人心寂然不动,则邪息自息,而惟性明照。然而所谓致心于寂然,并非闭其视听,乃视听清晰而后生见闻。不知则不为,心可寂然而光照于天下,《大学》曰“致知格物”即指此。物乃万物,格即到来,万物来五官而接之,则心明晰而辨之,仅辨之而毫不起情,即所谓致知。人如能致知,便可意诚、心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即人宜不动其情,如一切不动情,则自然归于本来之静,此即复性之功夫。以上,乃是《复性书》之要点,其内容颇似程子的《定性书》,而李翱屡屡以《大学》篇及《中庸》篇为立论之根据,此亦似宋儒。于是,我认为韩愈及李翱乃是宋学之先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