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书名:呐喊无声 作者:(美)蒂芙尼.麦克丹尼尔 & 王金冉 本章字数:4552 下载APP
“我们的骨头散在墓旁。”
——《诗篇》141:7
故事永远是改写真相的一种方式。但有时候,对真相负责,就是准备好自己说出真相。我父亲并没有死在树林里,他死在了医院。我的白裙上全是他的血。
那个下午始于后门廊上。我、林特和父母坐在那里,一边喝着冰茶,一边谈论着秋叶的变化。
就在那时,父亲站了起来,双臂僵直地垂在身体两侧。
“老头子醒了。”母亲一边嚼着杯子里的冰块,一边咯咯笑了起来,“你还是要死了吗?”她这样问,是因为在过去的几周里,他每个早晨都告诉我们他要死了。每个人都认为谈论自己的死亡是一件只有老人会做的事。
“我要去洗手间。”他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宣布了这个消息。
“行,”母亲抬头看着他,“我们不会牵着你的手。继续,走吧。”
他慢慢地走进屋里,我从没见过他如此依赖他的手杖。
“这个男人走起路来像个老古董。”母亲说。她在喝剩下的茶,杯子里的冰块叮当作响。她把柠檬片舀了出来。当她吃它的果肉时,我们听到屋子里传来一声巨响。我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放下玻璃杯,排成一列赶往纱门。
我们走进厨房,门铰链发出的嘎吱声在这座安静的房子里回荡,桌子旁边搁着一条沾满血迹的抹布。走进走廊后,我们发现父亲躺在浴室门外的地板上,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在他的头下形成了一摊血泊。
母亲用她的余生想办法洗掉地板上的污渍,但她失败了。每当有人问起这些斑点,她都会说:“地板的木头是从一棵流血的树上砍下来的,没什么可说的。”
我跑向父亲,同时母亲赶紧跑向电话。当时镇上没有救护车服务,所以负责应答紧急电话的是当地殡仪馆的格宁兄弟。他们的灵车充当了呼吸镇的救护车,就像当时许多小镇的情况一样。
母亲匆忙打开电话簿,舔了舔手指,开始翻找。然后她摘下了耳环,把手指伸进电话拨号盘的孔里。
“快点儿,快点儿。”拨号盘转动时,她用脚敲打着地板。
母亲颤抖着把听筒放在耳边,等待对方接电话。而我跪在父亲的脑袋旁边,把他的头挪到我的膝盖上,同时听着母亲告诉殡仪馆,我们需要把父亲送到医院。
“是林荫巷,就在拐弯处。对,对,请快点儿。”她放下听筒,重新戴好耳环,“他们在路上了,耶稣的血啊。”
她不知道该用手做什么,便开始抚平自己衣服的边角。
“我应该为晚餐做些面团。你知道会吃什么,兰登。”她朝他点了点头。父亲把头靠在我的腿上,呻吟着。“做你爱吃的那种。”
她没有理会他的呻吟,而是像平常那样继续跟他说话。
“我们在医院的时候,面团就有时间发酵了。”她说,“等我们今晚都回来了,我们可以吃上刚出锅的面包卷和土豆面条。我去杜松老爹超市买点烤肉,那种很贵的烤肉。然后,我们今晚一起吃饭。那不是很好吗?”
当她说完我们永远不会吃到的面条和晚餐时,母亲使劲地搓着自己的手,她的结婚戒指都掉了下来。她没能抓住它,戒指掉到了地上。它撞在地板上叮当作响,又滚了一小段,然后在原地转了几圈,直到静止不动。她盯着那枚戒指,那枚小小的金色戒指。她迅速把它捡起来,重新戴上。
“我去做面团。”她说。
她没看父亲一眼就跑进了厨房。我们可以听到她把大碗放在台子上,在抽屉里翻箱倒柜,大叫着找不到擀面杖了。
“它在哪里?”她问。
几秒钟后,她如释重负地找到了。
“我找到了。”她说。
“贝蒂,你觉……觉……觉得他会……会……会没事吗?”林特一边低头看着父亲一边问。
在这段时间里,林特除了靠墙站着,什么也做不了。
“为什么不……不……不……不……不……不……”
“会没事的,林特。”
“你觉……觉……觉得,如果我给他做一副他自己的煎……煎……煎药,就像他以前给我做……做……做的那样,能帮……帮……帮到他吗?”
“待会儿吧,现在,你为什么不出去呢?”我说,“一定要让格宁兄弟找到我们。”
他看着我。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我弟弟的眼睛和我父亲眼睛的颜色是一样的。同样的黑眸子,边缘在阳光下会变成金色。
“贝蒂,你浑身是血……血……血。”他说。
“没事的,出去吧,林特。”
我听到他打开前纱门的声音,妈妈也听到了。
“是他们吗?”她在厨房里问,“我还没做完面团。”
“不是,妈妈,”我回答,“是林特。”
“很好,很好,”她说,“我快做完了。”
在那之后,她喋喋不休地谈论着面粉和黄油,把每一种配料都量好,好像面包卷真的很重要,我们每个人也都会按时回家吃掉它们。
我看着父亲,他的头好沉。他每次把头转到我手里,鼻子中的鲜血依然不止,并且沾满我的手腕。他开始因为喉咙里的血而发出咯咯的声音,然后才把血咳出来。我注意到血溅满了我的整条小臂,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爆炸了似的。我想到了玻璃心脏。
它是不是碎成小碎片了?我想,正从里到外地割伤他?
我把他的头抬到大腿上,这似乎对他有所缓解。有时他的手指会抽搐,但他的眼睛仍然睁着,四处张望。但他似乎是迷失了方向,不确定他周围的墙壁是不是还是他自己家。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爸爸,”我告诉他,“我与你同在。妈妈在做面条,今晚要开烤肉会。弗洛茜会来,还有菲雅和崔斯汀。我们一起吃晚饭,你可以在我们吃面条的时候讲故事。”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紧紧地握着,我以为我的整条胳膊都会被他抢走。
“脱掉我的靴子,”他说,“脱掉我的靴子。”
“但是你要站起来走路。你需要穿靴子,爸爸。”
“我的靴子,脱掉我的靴子。”鲜血染红了他的牙齿。
“他们来了。”林特从前门廊喊道,他的声音在墙壁间回荡。
“他们来了?”母亲焦急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耶稣的血啊。”
我能听到几个车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陌生的说话声。
“我爸爸在这后……后……后面。”
我从父亲身上抬起头,看到两个黑发男人推着一个担架。他们都有长长的耳朵和小胡子。他们在咧嘴笑(1),但这似乎是必不可少的。
“好多血啊。”耳朵最长的那个人说。
“那些血会毁了我们的床单的。”另一个补充道,他的嘴咧得更大。
“毁了你们的床……床……床单?”林特抓住他的衣领。我从没见过林特这么有攻击性。他当时十五岁。我终于看到他成为青年的模样,而不再是一个小男孩。“我给你买新……新……新床单的,去你的。”
他们再没说一句话,把父亲抬到担架的白色床单上。他们沿着走廊把他抬到门口。当我站起来时,我意识到我的裙子上沾了多少我父亲的血。
母亲站在那里,轻拍自己两侧的头发,手指上还沾着黏糊糊的面团。
“好了,贝蒂。”她说,“我们回来的时候,我需要你帮我做面条。你爸爸通常会帮我做的,但他要在摇椅上休息。我们做晚饭的时候不能打扰他。”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的血迹上。
“我想我以前从没见过那条红裙子。”她说话时好像心思已经在别处。
“好,妈妈。”我跟着她走过走廊。
她从父亲放在门边桌子上的小木碗里取出车钥匙。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房子的,前门在我身后砰地关上,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兄弟俩没有理会我那呜咽的父亲,他们关上灵车的门,坐到前面。我钻进妈妈和弟弟中间,坐在旅行车的前座上。我们坐得好近,胳膊互相摩擦着,让我们感到既亲近又有些奇怪。母亲迅速发动引擎,等着兄弟俩开出小巷,这样我们就能跟上他们了。
“快点儿,快点儿,开车。”母亲摇下车窗冲他们大喊大叫。
每当她觉得他们开得太慢的时候,她就会继续冲他们大喊大叫、按喇叭。虽然我们以在平时能吃到罚单的速度行驶,但我们仍然感觉自己比爬上河岸的乌龟还慢。
我不知道其他人看到我们的车飞驰而过时会怎么想。
为什么他们都那样坐在前面?我想象我们经过时,老农问他的牛,后面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坐,为什么他们三个靠得那么近?
也许答案就在他的问题里。
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母亲握着方向盘的手在颤抖。每次灵车减速转弯,她都会皱起眉头,咬住自己的脸颊。
“走啊。”她咒骂着兄弟俩。
我们都在赶往最近的位于斯薇坦波的医院。我们离那里越来越近。妈妈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在黑暗中蜿蜒的蓝色河流,涣散、无措,又不知道该如何让事情好起来。她伸手打开收音机,但很快又关掉了,好像不知道自己的手该干什么。
“回来的时候记得提醒我去杜松老爹超市买烤肉。”她说。
寒冷的空气从妈妈敞着的窗户吹进来,我和林特都点了点头。就在我们以为永远到不了目的地的时候,医院映入眼帘。那是一栋巧克力色的砖石屋,只有两层楼高。这座建筑永远不会比标着“回忆”的盒子里的泛黄照片看上去更新。
母亲停好车后,我们迅速下了车,在灵车旁等着他们把父亲抬下来。他一动不动,但他的眼睛是睁开的,盯着明亮的太阳。
母亲跟着担架穿过医院的小门。林特停下来盯着我裙子上的血。
“这些都是……是……是他的血吗?”他问。
“他会没事的。”我环顾四周,看着人行道上的人们,他们也在盯着我看。“看上去像有很多血,其实是因为我的裙子是白色的。”我告诉他们,“但实际上只是一两滴而已,没有更多。他会没事的。”
林特很快把目光挪开了。我们进了医院,一名护士指着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他们把父亲送进了那里。病床四周围着一圈白色的窗帘,上面挂着环,他们在他周围盘旋时拉上了窗帘。其中一名护士把我们赶回走廊,就像她在晚上赶走自家门廊上的负鼠一样。
“走吧,走。”她向我们挥动双手。我注意到她的白色袜子上有一个洞。
走廊两边都有窗户。我走进明亮的地方,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照在脸上的温暖。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我已经出现在我们的院子里。当我穿过高高的草丛朝谷仓走去时,草叶挠着我的小腿。我的父亲微笑着站在敞开的门口,这一天在他身后闪烁的粉光和蓝光中宣告结束。
“你们现在可以进去告别了。”一个年迈的声音说道。
草地、谷仓和我的父亲都不见了,我转过身,取而代之的是站在母亲身边的老护士。
“告别?”母亲问护士。
“他还有意识,但恐怕他熬不过去了。”护士说话的语气在告诉我,她已经习惯如何解释这种事情了。
“可是……”母亲茫然地望向四周,“这不可能。我们今晚吃烤肉和面条,面团在发酵呢。”
护士看了我母亲一眼,我敢肯定这眼神她是为所有即将成为寡妇的人准备的。然后她转身走进房间,母亲和林特跟在后面。在阳光中,我低下了头,也跟上了他们。
“脱掉我的靴子。”父亲的声音比我听过的都要微弱。
他把头转向我们。我猜他是想笑,但我不敢肯定那是不是他嘴角留下的血迹。那时我突然想到,作为一个孩子,我知道摇篮会把我摇向父母,也会让我远离父母。那就是生命的潮起潮落,忽来忽去,也许这样我们才能为我们被远远地抛在身后的那一刻积蓄力量。当我们归来之时,我们最爱的人已经离我们而去。
“你好呀,爸爸。”我说道,因为说这个好过于再见告别。
林特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向父亲。
“你好呀,爸爸。”林特也说道。他已经泪流满面。
母亲抹了一下眼睛,走到他的靴子跟前。那双靴子的鞋底已经磨穿了,而且鞋带破破烂烂的,就像是他把什么东西的碎片绑了起来,因为他只有这些东西。 此时此刻,我想给我的父亲换上一双崭新的靴子,但已经太迟了。当母亲开始解他的鞋带时,父亲抽搐了一下。母亲赶紧冲到他的面前,把她的半个苹果靠在他项链的半个苹果上。
“你不应该看这个。”一名护士推了我一下,把林特也推了出去。
她拉上我们面前的窗帘,留下了足够的缝隙。我们看着母亲把两半苹果合在一起,在她和父亲之间创造出一个完整的东西。他已经死了,浑然不知他的靴子还在脚上。
(1)格宁(Grinning)与咧嘴笑(grinning)在英文中拼写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