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乙天卓

书名:大唐荣耀之半岛雄鹰 作者:曹灶 本章字数:9499 下载APP
睡梦中,有个光滑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丝绸般柔软、火炭般炽热……
他感觉飘飘然,仿佛回到了家……
“卓儿,你回来了。”像往常一样,父亲轻轻地进入他的书房,对他笑道,“你阿叔说你要弃笔从戎呢。”
“父亲,阿叔没说错。誊写完刘至师傅的功课后,我和二弟要一起去练剑。”他微笑着回答。
“我不阻止你们练剑,相反我鼓励你们多练骑射。儿子,武艺和学识一样重要。”
他放下手中的笔:“父亲,为什么武艺如此重要?您在政事堂处理政务时,用的都是智慧和嘴巴。”
“儿子,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学识只会让你有正义感,唯有刀剑能带来正义。”父亲来到他身旁,轻轻抚摩他的头,“还要记住,学识不一定会让坏人变成好人,还有可能让他变成一个更坏的人,这也是刀剑被创造出来的原因。在你统治灌奴部时,你每天都要牢记,灌奴部的族民都是你的子民,包括在田间播种的农夫、森林里的山民、冬比忽的商人和府里的使唤。你吃饭时要想着他们,睡觉时也要想着他们。你要保护他们,确保他们免于伤害。”
父亲说完后消失不见了。他刚拿起笔,乙天伦、乙天旭和乙娇走了进来,围着他,脸色冷峻。他仔细看时,发现他们嘴角流着鲜血,有的甚至肚腹大开。
他的身体不断地抖动,更热了。就在他无比焦躁时,乙奴出现了。她穿着血红的衣裳,慢慢踱到他跟前,分开阿弟、阿妹,牵起他的手。像平常一样,她对他傻傻地笑道:“我们永不分离!”
“不行,你是我的。”魔鬼泉男建突然从乙奴后面出现,抓住乙奴的胳膊。苦命的奴妹竭力挣脱,却被泉男建一刀捅在腹部,鲜血顺着刀把往下流。
他想拔剑,却发现右手不见了。泉男建恶狠狠地举刀砍来时,泉男皂突然挡在他面前。
“谁敢碰他,我就要谁的命!”泉男皂的长剑穿透泉男建的胸膛。剑被拔出后,泉男建的身体碎裂成黑色粉尘,随风消散。
泉男皂紧紧地抱住他。“你是我的卓,谁也不会伤害你。”她的皮肤滚烫。
乙天卓从梦中惊醒,视线里一片模糊。右侧,泉男皂的头枕在他胸口,眼睛闭着,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乙天卓环顾四周,发现他躺在茅草屋中。屋子很大,南墙窗前有矮小木桌一张、木凳一对,靠着后墙有竹案一方,一把黄色藤椅对着竹案。墙角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花锄、花铲,看样子像是个农舍。阳光从窗前穿过,洒在屋中,窗明几净,透着清雅。
他嘴中有腥腥的草药味。三根残缺的手指被纱布包裹,但还是火辣辣得疼。他费力举起右手,摸了摸胡须,都已尽数被刮去,只留下胡楂。他所穿的里衣和外袍也都被换过了。衣裳虽是粗糙的麻布制成,却散发着山间野花的香气,闻之沁人心脾。他闻了下身体,没有任何异味,平壤黑牢的味道一扫而光。
他试着活动下脚,疼痛瞬间击中了他,几乎让他痉挛。他听见一阵银铃声。他抬头,一个聘婷的姑娘出现在门口。这女孩年龄与娇妹相仿,秀眉细目,似乎是唐装打扮,但又有点不同。她穿着鹅黄短襦和紫色石榴长裙,正好和插在两鬓间的紫色小花配成一色。耳朵上挂着银铃耳环,水灵灵得十分秀气。她脚下有只小狗,摇着尾巴对乙天卓叫了一声。它个头儿不大,毛发蓬松,感觉很友善。
姑娘看他醒了,袅袅婷婷地走进屋来,蔫然一笑。“公子,你醒了,都昏睡三天三夜了呢。”
泉男皂也醒了。她抬头,看到自己趴在乙天卓身上,脸上有些羞涩,不过更多的是惊喜。“卓,你终于醒了。”
乙天卓努力让自己微笑,对陌生的姑娘说:“谢谢这位姑娘,敢问姑娘芳名?“
小姑娘“噗”地一笑。“我叫紫萱。要谢就谢你的同伴吧。你发热又发冷,昏迷了三天三夜。皂姐姐日夜为你敷冷水、喂草药,还给你的身体取暖。要不然你的血液会逐渐冷下来,慢慢僵化死去。她还不避嫌,给你换洗衣服,还给你擦身子。有时候你在梦中喊冷,还是她脱光了给你暖身子呢!”小姑娘咯咯笑着,还不忘拿手帕遮住雪白的牙齿。
乙天卓一阵脸红。泉男皂似乎比他更羞涩。她垂下头,一言不发。
乙天卓说:“谢谢你。”说完也低下了头。他心中的感情颇为复杂。他感谢泉男皂的救命之恩,但又对泉家人的杀父之仇怀恨在心,无法忘却,更不能原谅。“她的亲人还囚禁了我的乙奴,”他激烈地想, “我该如何面对?”
在两位女孩的悉心照顾下,七日后,他下了床。又过了一个月,他已可以在院内走动,干瘦身材也慢慢恢复。紫萱姑娘的草药非常管用,抹在受伤的手指上后,死肌也长出新肉来。
一日,他一瘸一拐地走出木屋,来到小院。木屋前的小院用齐腰高的木栅栏围起,里面种满了花儿。有粉红的牵牛花、鲜红的杜鹃花、蓝色的瓜叶菊,不过最耀眼的还是紫色的玫瑰花。它们互相衬托,众星捧月般托起浅黄色的木屋。这美景让他驻足好久。直到身体抗议,他才在泉男皂的搀扶下回屋。
又过了些日子,他已可以和紫萱姑娘一起去山间汲泉水。紫萱姑娘像只永不停歇的小喜鹊,一直在叽叽喳喳。从紫萱姑娘口中,他了解到这个地方有个好听的名字——杜鹃涧。他养伤的小木屋在东侧。在西侧的山腰上,有一片一片的木屋,掩映于漫山遍野的鲜花海洋中。
他们沿着狭窄的山径往下走。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甜美的空气。碧蓝的天空中有几朵白色云彩,或大或小。四周绿色山峰迭起。树木森森,峡谷峻绝,水流如带,只有长风掠过林海的隐隐哗哗声。在这淹没一切的绿色中,没人能够分得清方向,或许也没人能够走出这片无垠的山海,他想,因为一旦来到这里,就没有人想走出去。杜鹃涧让人心安。
在溪边舀水时,他问泉男皂:“我们在什么方位?”
仇人的女儿早就解去了飞刀和皮革,换成女性的装束。她穿着一身纯白边角的浅蓝色束身襦裙,显出婀娜身段。从前的女将军一手扶着木桶,一手将半个葫芦的溪水舀到桶中。
她对他浅笑:“卓,你还记得吗?我们被人追击,被迫跳下瀑布,被溪水冲至岸边。我背着你,情急之下竟然走到一处峡谷之中。幸亏遇到他们,我们才得救。我们被带进来时,他们给我带上了头罩,我也不知我们在什么方位。”
紫萱姑娘神秘地对他们俩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放心吧,我们隋人不会害你们的。我祖父说了,唯有当下最值得过。他让你们先住在这里,等卓兄的身体好利索了,你们自然会长出翅膀飞离这片土地。”
乙天卓和泉男皂对视。泉男皂对他一笑,他却笑不出来。他还有亲人需要找寻。如果伤好了的话,谁也不能阻止他离开。
每晚睡觉时,泉男皂总是不避嫌,将毛皮铺在他身旁睡,也不管他们同处一屋的窘境。他睡床上,而她睡冰冷的地上。有一回他半夜醒来,竟发觉她在床上偎着自己,头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像个温顺的猫儿弯曲在他臂膀中。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倾听她的呼吸,许久许久……他试图抑制股间的冲动,但总是徒劳,那晚他彻夜无眠。他安慰自己,她可能只是想照顾自己。他有过叫醒她的念头,但看着她满足的脸,最终什么也没做,只能看着屋顶的横梁一直挨到天明。
后来,他明白无误地告诉紫萱姑娘,让泉男皂跟她一起睡。紫萱姑娘听完后,过来踮起脚尖,狠狠地敲了下他的头,只说了两个字:“笨瓜!”
又过了几日,他的伤几乎痊愈。每日待着无聊,他想赶紧回到家人身边。“乙奴。”他感受到阿妹在煎熬,在哭喊。泉男皂一直在他身边,从没有离开过,也一句不提离开此地的事情。到了晌午时分,紫萱姑娘说:“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偷偷带你们去捕鱼吧?”
“我可以离开吗?”他焦急地问。
紫萱姑娘捂嘴笑:“当然可以离开。我们这里又不是牢狱。”
泉男皂立即说道:“我们不想走,我们想成为你们的一员。” 她咧嘴笑,真心地笑。
女孩笑道:“这个得让我祖父知道才行。不过我觉得,他会喜欢你们的。”
乙天卓缓缓地说:“我还是想离开,还是尽快。”
泉男皂小声说道:“你的伤还没好呢!你这头笨鹿!”
“是的,我是头笨鹿,”乙天卓心想,“但等我伤好后我会马上回到冬比忽,回到我的阿弟、阿娘那里,解救我的阿妹,杀死泉家人为我父亲报仇,这是我的使命。”
他们三人沿着山腰小径一直南下,那是去大河的路径。他必须得承认,天下没有哪个地方能比这里更美。这儿有山岭和瀑布,有高山与幽影山谷。他们穿越了十几条和缓的小溪,昆虫遍布绿色草丛,雄鹰滑翔于蔚蓝天空,红雀在黄色树枝上鸣叫。
他们走到一个岔口时往西拐去,半个时辰后,竟然见到一处宽大的河滩。大河自北往南无声流着,一阵清风吹起,河水泛起粼粼金波。
天蓝得毫不吝啬,万里无云,日头浮出水面。三人沿着狭窄的道路下到河滩边。水湾里泊着几条舢板。紫萱姑娘麻利地跳到中间那条船上,解了缆绳,把他们俩也拉了上去。乙天卓看到舢板上备了钓竿、装了蛐蛐的木罐,还有竹篓。
紫萱姑娘打了个呼哨,划起船桨,舢板悠悠地沿着河水漂去。太阳照在水面上,水清澈见底,灰绿的水草在水中舞动。鱼儿在舢板边上浮现,又转瞬消失。空气中满满都是野花的香气,还有水草的清爽气味。
他们只有一个斗笠。泉男皂要给他戴上,他说不用,而她坚持。“如果晒坏你怎么办?你的身体刚恢复。”戴上后,泉男皂给他系好白色的扣结。
离得这么近,他可以感受到泉南皂嘴里和身体的清香。脱下戎装的她在阳光下闪亮无比,金黄的双眸在闪耀,喷射的神采胜过山水。泉男皂和奴妹一样长着卷发。他初识泉男皂时,只觉得她的头发乱蓬蓬的。现在她将头发整理得非常齐整,还散发出一股清香,让他产生一阵阵萌动。
泉男皂的容貌相比奴妹差得太远,但他注意到一些其他东西:她长着普通的圆脸,而非乙奴的瓜子脸,但更耐看,看久了觉得可亲可爱。她跟他在一起时,经常咧嘴笑,感染着他。她的三角眼的确不是乙天卓喜欢的类型,但她看他的眼神是他见过的最生动的东西。那眼神中有一种狂野,但被温柔所包裹。
飘儿沉入水底,鱼儿上钩了。泉男皂兴奋地起身,拽紧绳线,钩住了鱼。她大声叫喊,手舞足蹈,整个山谷内都是她欢乐爽朗的笑声。他和紫萱姑娘帮忙拖拽。三人终于收起绳线,收获了一尾四五斤重的锦鲤。泉男皂兴奋地抱住乙天卓不放,还上下跳跃、欢呼。
紫萱姑娘在一边说:“再跳,这舢板歪入水中,我们要喂鱼了。”
三人玩得开心,直到下午才离开大河。回到木屋,他们把鱼篓放好。紫萱姑娘对他们说:“我带你们见我祖父吧。他是我们杜鹃涧的首领,就是他同意你们进来的。”
泉男皂连忙赞同:“他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我要当面拜谢他。”
三人从屋中出来,继续沿着山腰往上攀沿。狗儿紧跟在紫萱姑娘脚后。谷中万籁俱寂,只闻溪流潺潺、泉水幽咽。小溪两侧的谷中有一排排傍山而建的房屋,用泥土与茅草搭成,金色屋顶和葱绿的植被相映成趣。
这些温馨的家整齐得如同棋盘上的棋子。有好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冒出了袅袅炊烟,女人们双手拿着炊具在院内穿梭。他们经过一处房屋的时候,一个年老的阿婆带着年轻媳妇从屋里走了出来。在藩篱前,年轻媳妇害羞地塞给乙天卓一个绿色的草织篮子,里面装满了各色野果,有亮红的山楂、青绿的葡萄,还有绿色的榛子。
泉男皂拿出一块银子,意欲给她作为感谢,紫萱姑娘连忙止住了她。紫萱姑娘只是简单地道谢,便带着他们走开。紫萱姑娘从篮子里拿起一个榛子,剥去果夹,咬掉果壳,取出果仁,递给了乙天卓和泉男皂。乙天卓放入口中,开始觉得酸,咀嚼一会儿后,香味弥漫开来,异常好吃。他没想到榛子的果仁竟然有这么多水分。
三人跨过一座小石桥,到了一条岔道上。岔道的尽头有一间草堂隐在丛丛绿叶中。他们拨荆棘,穿草丛,来到一扇竹门前,门内是一座小花园。园中桃李遍布,百卉竟开,幽香四溢,沁人心脾。乙天卓看到此景,饶是他满腹心事,也不得不承认这景色让他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紫萱姑娘推开竹门,引两人进去。草堂屋顶上青苔碧绿,屋檐下藤蔓满墙。乙天卓左手边有一个戴着斗笠的老翁正在俯身浇灌花木。紫萱姑娘走到老翁身前,悄声说了几句话。老翁转过身来看了他们一眼。乙天卓留意到老翁白眉银须,似乎已至耄耋之年。虽然老人一脸皱纹,但仍然唇红齿白,行走如飞,形态器宇轩昂,一双眼睛矍铄有神。
紫萱姑娘对两人说:“这就是我祖父虚无道人。”她招呼他们俩在院子内的小石桌旁坐下。虚无道人从屋内拿出一把冒着热气的铜壶,将香茗倒入瓷杯中,递给他们。乙天卓和泉男皂诚惶诚恐,道了谢。只呷了一口,乙天卓便觉此茶醇香浓厚。他忍不住又喝了几口,顿时神清目爽,周身舒贴。
乙天卓刚要致谢以表救命之恩,虚无道人开了口:“今日鲜花怒放,我取来吸满菊花芳髓的茶叶,以甘泉作引,得此味道。二位觉得如何?”
他和泉男皂齐声赞叹。
“两位都是大丽人?”虚无道人问道。乙天卓和泉男皂点头称是。
“我的家乡在前隋黎阳。”老道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们一眼,似乎并不想听他们开口说话,“如果我所料不错,你们都出身于贵族之家。像世间绝大部分人一样,我父亲是位佃农,祖父也是,还有我的兄弟。我们每日辛苦劳作,除去租子和徭役后也只能勉强糊口。”
老者给他们续上茶水:“即使这样的悲苦生活也没能长久。炀帝为了征伐高丽,在天下募兵。深夜里,保长带着一队军士,将我和两个兄长从床上拖下来,逼迫我们充军。他们甚至没有给我爹娘留下一个儿子养老送终。我心中有个女孩,是我满心希望迎娶的一位女孩。家人许诺我,再过一年会给我盖一间小屋,让我迎娶她,但我走时都没有和她道别。”
老者扫视了他们俩一眼:“从此我便开始了噩梦一般的征战。我被简单训练后,就上了战场。我跟随来护儿的军队。他率领由三百艘战舰、四万名水兵组成的江淮水师从登州渡海,和于仲文的三十万步军一起,水陆并进,夹攻平壤。那场面蔚为壮观,三十万人的队伍行走在田野间,竟然有十里长,像移动的巨龙。
“实际上,我们并不是万能的龙。等我们的三十多万大军到达平壤郊外六十里处,平壤守军才开始反击我们。乙支文德用小股部队持续攻击和骚扰我们,使我们疲惫不堪。乙支文德这个人不简单,他率部假装败退,诱敌深入,有时甚至一天佯输诈败给隋军七阵。被胜利冲昏头脑的于仲文率军一直攻到了离平壤城只有三十里的地方。”
老者目视前方茫茫的山脉:“为了攻打平壤,我们远征的隋军每人都背着可食用一百天的粮食行军。因为不堪重负,在半路上,我们纷纷扔掉了粮食。等到了平壤城外,我们丢掉了所有的军粮。乙支文德抓住时机,使用坚壁清野的致命战术。坚壁清野,你们听到时,觉得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词语。但对于我们,这意味着平壤城外三十里内,村庄被焚毁,树木被烧光,粮食被运走,井水被投毒,甚至连能吃的野草和野果也被付之一炬。我们找不到一粒粮食,陷入了无饭下肚的绝境。”
老者的亮白胡须在微风中飘起:“在乙支文德的带领下,高丽军伏兵四出,猛袭我们。我们的水军在慌乱之中溃不成军,乱成一团,几乎全灭,四万水军仅余数千人得以逃生。我就是这千余人里的幸运者。我们逃到萨水,和宇文述的大军会合。这时候我们的军队还有三十万兵力。没想到,乙支文德早就命人在萨水上游筑坝,使得兵马能够在下游直接涉水过江,并在萨水四周埋伏了重兵。三十万隋军看到浅浅的江水,便没有铺设水桥,直接渡江。高丽军迅速掘开上游堤坝,放水淹我们……三十万隋军大部分被水淹死,少部分上岸的隋军也被埋伏在萨水四处的高丽伏兵截杀。我的两个兄长,一个在海上发病,为了避免产生瘟疫,他被直接扔下了海。他没真正挥过一次武器。另外一个死于萨水,我亲眼看到他的脑袋被高丽人的箭矢射穿,像柱子一样倒在水中。”
“那你呢?”泉男皂忍不住问道。
“我被淹死了。我为炀帝战斗,尽管他从不知道我的名字,这很正常。战斗血腥残酷。史书总是让人们相信,在萨水恶斗的只有乙支文德和于仲文,但我告诉你们,其他人也在奋战。我爬上岸,大腿中箭,另一支箭射中了我的脚,然而我仍在继续战斗。老实说,我不是为了大隋,也不是为了我爹和兄长,我所想的只有家中的老娘和那个女孩。我只想回去和女孩住在一个屋檐下,过着恩爱和拌嘴的日子。我听见背后有马蹄声,但没来得及转身,脑袋就给砸了一下,被打落到河里。按理说,我应该被淹死的。”
老人抬起头仰望天空:“老天爷并不想让我死。我漂到此地,和你们来时一样,瀑布下的溪流就是我醒来的地方。我被水冲上来,浑身赤裸。铠甲和衣裳,还有女孩给我织的手套,都不知所踪。如果我娘给了我第一次生命,那上苍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老丈,”泉男皂在旁边说道,“这就是战争的残酷,我们都明白。”
“你不明白。”老人回道,“有些人生下来就是狼一样的坏人,他们漠视人间道德,撕咬别人。与这些人相比,死去的我更值得同情,还有我的三十万兄弟们、我可怜的同胞。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没有恶意的好人,尽管我曾经像狼一样危险。”
老者看着乙天卓:“当时,年轻的我只想要一壶劣酒,用来淹没我的恐惧,让我从崖上跳下死去。不过这个愿望没有实现,我被一个女孩救起。她爬上悬崖,给我采来治刀伤的药,还有各种药材,让我恢复了神志。她虽是高丽人,但是个可爱的女孩,心肠又好,让我对自杀的想法感到羞愧。身体恢复后,我变得生龙活虎。你一定听说过这个故事,每当我们隋人看到大唐来的使团时,‘望之而哭者,遍布郊野’。而我的眼泪已经哭干,当你顶不住的时候,幸福与和平变成唯一需要做的事情。
“高丽女孩因病去世了。我本应追随她而去,毕竟我早就应该死去。在我把绳子套到脖子上时,我想到了这个地方。在这里,我们救过很多人。我不能就这样死去,我要把她的使命继续下去。我把此地当成了自己的第二家园。我找到了更多流散高丽的隋人,他们都是战败后流散在大隋的同胞,还有来高丽避难的隋人。凭借我们一点一点的努力,将它建成了现在这样。杜鹃涧是世外桃源。”
“不,”乙天卓悲哀地想,“这世上没有世外桃源,处处是人性的丑恶。”
老者似乎留意到了乙天卓的心思,表情变得严肃,继续说道:“填星(土星)晨出东方,夕伏西方,二十八年填完二十八宿,此乃一个周天。这本该明亮的填星隐约填在东方房四星之中,暗淡发红,”老者指着他说,“就是因为你,填星要湮灭在茫茫宇宙当中。”
乙天卓闻言大惊,惶惶立起,小心说道:“晚生见识短浅,不明就里,还请老丈海涵。”
“我们为躲避战争从中原而来,却又看见一场战争要发生。你的杀气太重。”趴在地上的狗儿也吠了一声,似乎在表示附和。
老者又看了眼泉男皂,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所求愈硕,所得愈微;所欲愈强,所失愈多。男女之命,可惜,可惜也!你们两位走吧,不要再来打搅我的清净。”
两人惊讶,完全不明白老丈所言。看到老丈下了逐客令,他们施礼告别,随同紫萱姑娘离开房舍。
太阳下山,夜色降临,随后空中出现繁星点点。紫萱姑娘与杜鹃涧的人们一起点起了篝火。乙天卓、泉男皂和杜鹃涧的数百汉人围坐在篝火旁。他们用木棍敲击鼓,吹奏竹笙。紫萱姑娘翩翩起舞,嘹亮的声音传遍整个杜鹃涧:
他们在中原厉兵秣马,
他们把大地烧成焦炭,
他们都已经死去,
只留下我在异邦的山中哭泣。
没有同伴,
只有眼泪。
食材中没有家乡的味道,
屋中没有宗祠的看护,
只有隋人的华服在摆,
我们怀念着家乡。
只因帝王的贪婪,
我们背井离乡,
我们是最后的隋人。
请记住我的歌。
总有一天,我将离去,
歌声消失,隋人消逝。
隋人发出喝彩声。紫萱姑娘来到乙天卓和泉男皂身前,怂恿泉男皂也唱一首。女将军看了乙天卓一眼,起身便唱,不像在汉风苑时那般忸怩。她的歌声欢快和自然,让乙天卓大为惊讶。只听她唱道:
一人、一马、一剑,
两人、一山、一心。
就在那一刻,
你强行占满了我的心。
蓝玫瑰花儿,绿草儿,
一切变得有情义,
嗜血的刀枪在远离。
从今心中跟定了你,
爱之所在,永不分离。
爱非虚幻,更不缥缈,
它是意义,一世有了目的,
它是幸福,一生收获欢愉。
杜鹃涧内,此生有你,
依偎又私语。
月光下,木屋外,
相拥又相视。
情倾心倾,
柔情痴情,
相伴到永生。
杜鹃涧中,
同坐同歇,
同舞同歌,
不分彼此。
用尽我痴心,
只求生死依。
爱恨情仇,
半岛雄鹰。
杜鹃花儿重开时,
便是重逢日,
便是重逢日……
她用沙哑的声音低吟浅唱,令乙天卓十分感动。唱完后,她抱膝坐在篝火边,橘黄的火焰与乌黑的卷发交相辉映,生出许多神采。
她望着他,微笑。这是乙天卓见过的最甜蜜的微笑,比阿妹的微笑还要虔诚……此刻,乙天卓几乎愿意为她抛弃尘世。她或许不是杀人无数的女将军,也不是仇人盖苏文的女儿。她只是个女孩,开心的女孩,陷入甜美深渊的女孩……
篝火渐渐熄灭后,泉男皂坐到乙天卓身旁。他们对着跳跃的篝火,泉男皂倚着他的肩膀:“卓,我的父亲不会为任何事情开心,他也把这种想法传染给了我们。他心中没有爱。”
“爱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有恨。”他平静地告诉她。
“我知道你想替你父亲报仇,救回你的阿妹,可最后呢?你会变得幸福?”
“这对于我意味着一切。”
女将军正视着他的双眼:“卓,我们只不过是大棋盘上的马前卒。如果我们倒下,会有千万人继续往前。卓,认清现实,你我都是棋子。我是盖苏文的亲生女儿。如果我不在,父亲大人马上会找另一个人替代我。你父亲是个公正的人,可能也很疼爱你。可他死了,复仇和公平正义并不能让他复活。”
她的眼神无比柔和、温暖,能融化世间的一切冷漠:“卓,再说我们俩,唯一重要的是咱们俩。我放弃了所有,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她替他拆开伤口上的裹布,擦上一层药。“卓,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们去大唐或者倭国吧。我知道中国辽东的一个村子。让我们放弃姓,保留名,找个茅屋一起打猎、砍柴、做饭如何?或者忘掉一切,待在这杜鹃涧,每天闻着花香醒来,伴着星星入睡。”
多么美好的画面,有那么一瞬,他有一股顺从的冲动,但很快回归现实。“你阿兄杀死了我父亲,还逼我观看!”
“我也是泉家人,”泉男皂眼睛中的神采消褪,“卓,你应该杀掉我,替你父亲报仇。”女孩昂起了头,露出脖颈,抽出匕首递给了他,“动手吧!”
篝火下,泉男皂的脖颈呈小麦色。乙天卓拿刀的手微微颤抖:“你以为我不敢?”
“你不是一个懦夫。”
他挥起匕首悬在半空中,最终还是垂下手来,匕首掉到地上。
“你这头笨鹿!”她起身离开了他。
等他回到木屋时,山谷中寂静无比,除了蟋蟀的叫声便是他的呼吸声。月亮像银盆一般大,就在头顶,天空如此通透。
他坐在泉男皂身边,身体越贴越紧。他们坐在院内的竹凳上,一起注视满天繁星。
他们贴得很近,乙天卓的鼻子里全是她的气味,有头发上淡淡的茉莉香,还有女孩子身上特有的香味。他描述不出那是什么香,但闻起来是如此美好,驱使他靠她更近。
“我想要她,我想搂着她。”心中一个声音狂躁地叫喊,另一个声音却在强烈地阻止他。
最终,他没能控制住,伸手揽住她的腰。
泉男皂喘着粗气。她站起来面对他,先是凝视,随后眼睛中传出一阵欲火。披帛从女孩的脖子上滑落。
微风轻拂他们的脸。她解开腰带,掀开短褥,又解开绷紧的红色肚兜,高耸的乳房摆脱束缚,弹跳出来,乳头周围是粉色的大圆圈。她褪下黄裙,只留着丝般的透亮底裤。
乙天卓的呼吸急促起来,血液往头顶和下体涌。泉男皂的手放到他头上,将他拥向胸脯间。他的下体硬得像岩石。
乙天卓的心狂跳。“我应该和她在一起,这没什么,”他想,“但她是泉男皂,盖苏文的女儿。”
他们的身体触碰,滚烫的身体让他一激灵。他感受到了她狂跳的心脏……慢慢地,他们的心脏跳动如一。
他的负罪感又回来了,虽然比以前弱得多。如果这是个错误,他疑惑地想,为何双神让它如此美好?
他想起在平壤乙支府的初吻。他喝得大醉,抓住奴妹雪白的手臂把她拥入怀中……还有牡丹峰,思许亭……还有玄琴……
阿妹浮现在他眼前,他的心变得冰冷。他推开泉男皂,扭过头去。
这一扭头让泉男皂彻底崩溃。“卓,你欺负我!你在睡梦中叫了你奴妹无数次。我脱光了,你都不正眼瞧我!”
“你欺负我……”她跪下,用手捶打他的膝盖和胸膛。
他木然地承受着。待泉男皂停止大哭、改为轻声抽泣时,他脱下宽大的衣服,盖在泉男皂的身上。
两人紧紧相拥。
乙天卓想到了父亲和乙奴,看到泉男皂痛心的面容,他也开始轻声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