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拿到建元寺预付款项之后,他又请住持大师做了场水陆法会,告慰超度此战亡魂。
建元寺依山而建,殿阁重叠,列植竹果,四面成阴。
沈青折在念经声里,准备上炷香,为几日后即将开始的战役。
之前几次作战都仰赖着对地形熟悉,和一些奇谋机巧,攻其不备。
沈青折隐约能察觉到,因为之前几仗的成功,所有人都对他存在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这是很危险的一件事。盲目的信任可能带来决策的不理智。每到这个时候,沈青折就庆幸,还好时旭东在。
或许是因为他过去的身份,或许是因为他这个人……沈青折抬头,看向不远处站着的时旭东,他触到自己的目光,又别开脸,看向了那尊佛陀。
时小狗还在闹别扭。
沈青折心里失笑,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佛像。
似乎是盛唐时期所塑,迥异于现在的柔媚纤丽。面相方圆,丰满柔和,披巾斜挂,低眉敛目的神色庄重慈祥。
他看着佛像,想着维州的情况。一面崖,三面江,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吐蕃称之为无忧城。且攻城本就比守城要难上数倍,此战结果,他也无法完全肯定。
只是,向来不能以妥协求和平,只能以斗争求和平。
沈青折把香引燃,端正插入香炉之中。
“我们是唯物主义者,”沈青折说,“因此能尝试的办法都会试试,比如说烧香拜佛。”
时旭东想笑,又忍着了,时刻牢记他们还在单方面冷战期。
想了一会儿,他意识到,沈青折说“我们”是什么意思。
这里没有第三个唯物主义者了。如果刨除古代朴素唯物主义的话。
庄严的佛像眉目低垂,注视着蒲团上的人,微风吹起一些垂下的帷幔,吹动他的衣摆和散落几缕的发丝,带来外面的湿润空气。地涌金莲似有若无的香气夹在风中涌入殿来,将一线青烟拥得歪斜,却直上青云。
沈青折闭上眼,双手合十,虔诚温柔。也像一尊神像。
这是大历十四年的九月廿八,未时过半。
时旭东觉得,或许过去许多年,他还会记得这一刻。
沈青折说:“如果此战失利,释迦牟尼就是第一责任人。”
时旭东:“……”
怎么还威胁上佛祖了?
沈青折抬头看了一眼宝相庄严的佛像,笑了笑,继续说道:
“若是事成,功不在我,也不在你,而在众生。佛祖保佑,世界和平吧。”
——
十月朔日,寒衣节,秦岁首,行营前夜。沈青折在都江堰收到了成都递来的第一期西川月报,四开八版,内容充实。
“报纸?”
他接过手,有些恍然:“我都忘了,是要在今日出的。”
沈青折用手捻了捻纸张。和勾引觉慧大师投资的那份西川月报有些出入,正式的西欧用的是毛太纸,也就是以竹浆与草浆为原料制作的纸,摸起来粗糙,但是柔软且造价低廉。
时旭东坐在了床边,在给他擦脚,剪脚指甲。
他把沈青折的脚捧在怀里,沿着仔细修剪出圆润弧度,总觉得稍微错一点,便是破坏了艺术品一般。
剪好后,又摩挲着沈青折的脚踝。
唐朝的鞋履不那么贴合,关节被磨得有些红,脚底也有些发红,明明今天还没走多少路。
他的脚也长得好看,时旭东总是对他的青折生出种种变态想法来。或许,时旭东想,或许也不能全然怪他。
时旭东的视线越过伶仃的脚踝,落在那截露出的光滑小腿上,上面还有绳子绑出来的痕迹。沈青折穿的“袜子”更类似于一种布口袋,靠着一圈圈扎绳子固定住。
他附身亲了亲他的脚背,一连串湿漉漉的吻,有些盖住了刚刚落下来的咬痕。亲了好一会儿。
沈青折举高手里的报纸,挡住了脸,咳嗽了几声。
时旭东这段时间都冷着脸,但该亲的还是要亲,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还是那么好用。
他也想不明白这到底算是和好还是没和好……
只是报纸一举起来,就正对着“西川月报”几个大字。沈青折又放下了。
这四个字是他自己题的。
时旭东直起身子,看着他,用目光询问。
“我这几个字,真是献丑了,”沈青折无奈,“不知道颜真卿他老人家还活着没有,要是有缘,得把他请过来题字。”
时旭东说:“是绑来吧。”
沈青折点头,承认自己的强盗想法:“绑也得绑来。关进小黑屋写字,每天写一篇,以后盖个颜真卿书法展,那我就发财……这里怎么署名了?”
他的视线重新落到报纸上,“薛涛行纪”左侧,“吐突承璀”并着的“沈青折”几个字,一时哑然。
时旭东:“冤有头债有主,薛姑娘回来就找你俩。”
沈青折哭笑不得:“我都把她写成美丽智慧的大侦探了……”
——
“薛涛姑娘可是成都府的红人,”伶月半含酸气道,“跟我们这些的人不一样。”
自打那成都府里的沈七郎主事以来,先是遣散了他们这些军中营妓,又叫许多处的教坊门帘子关了门,凡是有皮肉生意的一律不可,但纯粹卖艺的却没有禁绝。
凡做这门营生的都觉着,定是那薛涛入了节度府后,想要独霸成都府的生意,这才断了他们的门路。
这不,他在成都混不下去了,现在只能到德阳来。估计日后德阳也要做不下去了……
不过,他说不定有了出路。
伶月偷眼看了看那还半卧在床上的男人。
半月前长安的兵士就来了德阳,昨日一众披甲执锐的来狎妓,不知怎么的,这最年轻的一个就选中了他,其他将士还大笑着说他专喜欢走旱道,说是之前找的也是和伶月这般,看着有些病恹恹的样子,禁不起折腾。其他小倌小娘嫉妒得咬牙切齿,伶月却不在乎,伺候好了,说不得就跟着去长安了,飞上枝头。
那可是长安,他还没去过长安。
伶月把那张报纸重新摆在案桌上。就说这报纸吧,十月朔日成都发的,已经隔了两日了,德阳城里才有了。
他暗恨着沈七郎、薛涛与这灰头土脸的德阳,面上却拿着十万分的柔情,柔身扑回男人腿上。
他肯定能去长安。
伶月希冀问道:“越郎,你明日还来么?”
男人勾着嘴角笑了一声,很轻,近于嗤笑,接着却声音轻缓地说:
“来。”
“你是我找着最像的了。”他说。
伶月笑逐颜开,但随即被掐着脸,很用力,一点怜惜都没有:“别笑。一笑就不像了。”
伶月像是被那种冷酷的眼神攫住神魂一般,竟然发起抖来。
他松开手,坐起身来,徒留伶月战战兢兢扑在榻上。
伶月看着他的背影,背上都是印子。他伸展长臂,拿起了那份今早刚到的《西川月报》。
他喃喃了一声伶月听不懂的话:“竟然这时候就有报纸了吗……”
伶月只是想,不知道他很像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昨夜失神之时念的“青折”吗?
无论是谁,总觉得也是个可怜人。这越郎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呢?
背对着他的越昶却看着那份报纸,看了很久很久,伶月小心凑过去瞧,却发现他只是盯着那一点,久久不动。
“沈青折,”他念着,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又变得咬牙切齿,像是想要生啖其肉一般,念着那三个字,“沈、青、折!”
——
“阿嚏——”
沈青折揉了揉鼻子,又打了个喷嚏,并拒绝了崔宁递来的衣服。
再穿一件,他真的要弯不动胳膊了。
时旭东稍稍侧身,给他挡住了风。
一边的崔宁举起望远镜,面前宽阔的岷江江面说:“晚上就能到达州。”
他们在都江堰等了两日,就是为了等崔宁来汇合。而崔都头也不负众望,几乎是势如破竹,下了晋原,青城导江仍在驻守顽抗的吐蕃军几乎是望风而逃,于是两日之间,两城俱下。
整个蜀州回到了他们手里。
沈青折专门设宴,激动万分地等着崔都头来上演一番胜利会师。但是等崔都头踏入营帐,他满脑子只有:“你谁?”
这个满脸大胡子的粗壮汉子真的是崔都头吗?
崔宁掩在满面尘土之下的神色有些憔悴,翻身下马,拱手一礼:“幸不辱命。”
无论如何,气氛还是烘托到了的。沈青折在时旭东如炬目光中握住崔宁的手,用领导专用亲切微笑进行一番慰问。
并在晚上跟单机冷战状态的时小狗表示,自己不喜欢胡子男。
时小狗:他剃掉你就喜欢了。
时小狗:怪我,怪我没有练出青折哥哥喜欢的胸肌。
沈青折:……
也不知道这股茶味是不是他的错觉。
但崔宁到现在都没有剃掉那把大胡子,似乎是已经爱上了有胡子的感觉。“这样我的表情不容易被别人看到。”他表示。
但也很容易黏上饭粒。
沈青折看着他胡子上黏的菰米饭,决定还是不说为好,这种事跟牙缝有菜叶一样尴尬。
崔宁对手上的新玩意儿爱不释手,举着望远镜看了许久,放下一会儿,又举起来了,看着江面,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是的,沈青折一狠心,花重金用水晶磨出镜片,做了一副望远镜。
现在作为奖励之一,送给了崔宁。
崔宁顶着胡子上的饭黏子,举望远镜四望,看到了旁边船上的黎遇:“噢他在看月报,还咬着指头看。这跟张承照学的吧,不学点好。”
知道黎都头的死讯,崔宁也有些唏嘘。但他们从军之人,向来是马革裹尸还,只是这一天来得或早或迟而已。
他也没大黎遇多少,却已经把他当子侄看了。
然后在晚上麻将桌上被大侄子的欧气杀得片甲不留。
在崔宁身上,沈青折终于证明了自己麻将梦之队的实力,笑逐颜开:“承让承认。”
从大胡子下勉强能看出他是在龇牙咧嘴,从兜里掏出来一把石蜜,也就是冰糖,挨个发。沈郎五颗、黎遇六颗、被暂时征用为战地记者的吐突承璀三颗。
“阿嚏——”沈青折又打了个喷嚏,感觉额头被白天的江风吹得有些发懵了,把面前的麻将往前推了推,“我去躺一会儿……时都头帮我打吧。”
也不知道是感冒了,还是谁在念他。一声是想、二声是骂、三声代表有人在念叨。他已经打了三个,估计是这个人又想又骂又在念叨。
可能是云尚结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