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襄花了快两个小时才到西郊。
大概是人走霉运,喝凉水都会塞牙,明明只要片刻的路程,偏偏因为不知缘何而起的车祸事故而耽误了。
司机是个比较沉闷的个性,一路下来都不怎么与纪襄说话,她本来也没有心情开口,就只盯着窗户外拥挤的车流发呆。
可很快车内传来清脆的孩童声音。
纪襄没扭头,她听了很多遍,意识过来司机是在拿手机播放自己女儿的视频。
孩子的嗓音软软糯糯,一句句“爸爸”哪怕口齿不清,也听得人心里暖呼呼的。
她还听见了笑声。
是舒坦的、幸福的。
一瞬之间,纪襄闭了闭眼。
可心底破开的洞,根本无法为她兜住回忆。
还是那天等谢弋的那个路口。
她记得他说过住在这附近,只是具体哪个酒店没有详细说明。
她没有打电话,因为她暂时不想看见他的名字,也不想要隔着屏幕与他对话,一切都需要像和姚庆远那样,面对面才能够说得清楚。
已经夜晚十一点了。
西郊这边虽说偏僻,但越是无人管的地方越有更多精彩的夜生活,那天和谢弋在这里走一遭时她就发现了,除了宾馆,附近最多的就是各类娱乐会所。
宾馆仍还通明,一连三家排排坐着。
纪襄随意挑了一家先进去。
负责登记的是个小女孩,穿着厚大衣蒙着脑袋在看平板,内容隐约是一对男女在吵架,纪襄听了几句,才反应过来是韩剧。
那个小女孩没有看她,于是她只能主动打断:“你好。”
女孩头也没抬:“住店的?有预约吗?先拿身份证。”
“不是住店,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直接上楼就行。”
“我不知道他住哪个房间。”
说到这里那女孩总算肯暂停一下抬头看人。
来找人,但又不知道住哪里,说明肯定是没打过电话问的,一般这种情况……
纪襄大概能猜到这女孩在想什么,不过她没有打算解释。
只问:“可以帮我查一下吗?”
按道理来说随便透露入住信息是不太对的,不过这只是一家小宾馆,那女孩看上去也饶有兴趣,大概真是想歪了。
她手指头在电脑上飞舞:“找的人叫什么?”
“谢弋,游弋的弋。”
纪襄报了名字,等了几秒钟,只看那女孩皱眉:“谢弋?你确定吗?没这个人啊。”
那就不是这家。
纪襄很快转身:“好,谢谢。”
“……”
女孩很明显被纪襄这一番操作给搞晕了,手放在键盘上,还一脸不知所措,直到人彻底不见了,才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排除了这里。
纪襄出了门继续往下一家。
宾馆里还亮着灯,但马路上已经很黑,街灯的光非常微弱,一闪一闪,看上去便知道是年久失修。
角落里蹲着几个抽烟的男子。
纪襄初时没有认出来。
走近了才发现是见过的。
身形偏瘦,长发,还算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征。
在那次送谢弋回来的时候打过照面。
不过上次他们是蹲在台阶上的,这回改了地方,缩在角落里,不远就是臭烘烘的垃圾桶。
这么点有人进出宾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那几个人不过随意扫了纪襄一眼,纪襄也瞥过他们,并没有太多面上的波动。
她再次走进大门,把几分钟之前说过的话又重复给了前台小妹一遍。
结果还是没有谢弋这个人。
纪襄照旧道了谢,很快又从里面出来。
她走的速度不快,视线也没往别处瞟,快到门边时依旧路过那群人,不过这次就没有刚才那么和平了。
抽尽的烟蒂被扔到脚边。
纪襄差点踩到,停了一步才避开。
不知道是谁哼笑了一声,又一个烟蒂被扔了过来。
接着有人站起来:“小妹,才来就走啊?”
他明明站得不算近,但纪襄就是莫名能闻到那一身挥不去的烟味,又浓又粘,令人厌恶得紧。
她退了一步,脑中想起谢弋来。
他也常常抽烟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与这些人身上的味道完全不像。
那个男人大概是把她当做了挑逗玩乐的对象,嘴上过着瘾,人却没有行动,旁边几人也只是当做看好戏,都各自笑着不讲话。
“嗯?怎么?是不是里头没房间了?”
那人说着说着自己笑起来,声音在深夜里尤其刺耳,纪襄抿唇,不去理会他话里的深意,但很快他的同伴就搭了腔。
“咋了?你要给人家提供吗?”
随即便是一群大笑和起哄声。
纪襄没去看他们此时在用什么眼光打量她,也不想解读那些话背后是怎样赤.裸.裸的骚扰,她只觉得自己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阴沉黑暗的巷子里,夜色裹挟着一切而来,直击得令她作呕。
她很快躲开。
脚步匆匆地,甚至不曾回一下头。
可是周边那么安静,静到所有声音在耳中都会被无限放大。
她好像听到了,听到了有脚步声在跟随自己。
无法自控地,她的手指颤抖起来。
冷静地想要握紧拳头,但没什么用,纪襄低下头,几乎是下意识就将手机掏了出来。
短暂的等待之后,电话被接起。
纪襄深呼吸:“你在哪儿?”
那边静了两秒:“纪襄?”
“你在哪儿?”纪襄没有理会他的犹疑,很快说道,“我在你住的地方附近,你那个宾馆叫什么名字?”
那边又是一秒的寂静。
而后他报了名字。
纪襄抬头,几乎是带着匆忙扫过那些闪着彩光的字。
她很快找到,然后便加快了速度往那里赶,电话她没有挂,屏幕上显示通话仍在维持着。
身后的脚步好像在,又好像不在了,等纪襄跨进宾馆的大门,面朝着一室的光亮时,才终于敢回头看。
一片漆黑。
根本没有一个人。
她怔怔地望着空荡的长街,终于不得不承认是她神经质了。手机还在连接着,这通本来不愿打的电话,到底还是拨出去了。
“纪襄?”
她闻声回头。
大概是直接从房间里下来,谢弋没有外套,穿的还是露出双臂的短袖,他微皱着眉心,看过她一眼,便也顺着她视线望去,走近:“发生什么了?”
纪襄没想到会在大堂看见他,一时没有回应,只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她双目中还有没完全褪去的恐慌和匆忙,谢弋几乎立时就捕捉到了,他静静地和她对视,微蹙的眉头放下,片刻后才低声问:“还好吗?”
纪襄在他的注视下移开视线:“……嗯。”
她的情绪不高,谢弋想了一下,将她带到一旁的沙发边上,等她坐下后,才隔了些许距离也坐下。
他没有主动再问什么,也许是知道纪襄会自己说。
她从不是无缘无故做什么的人,这点在茸芗镇相处时谢弋就已经了解了。
这家宾馆的前台姑娘倒没怎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许是被他们二人打扰了,这会儿正在悄咪咪地立起耳朵,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纪襄想,她大概也听不清楚他们这边在说什么。
“我来找你,是有事情想问你。”
纪襄终于开口。
算是意料之中,谢弋点点头:“你问。”
他压根没太多想法,也不准备有什么脾气,仿佛纪襄在夜晚十一点多还来找他问话,是件多么稀松平常的事。
“你能诚实回答吗?”
纪襄与谢弋对望,两个人像在做最后决战前的拉扯。
大概是她出现的时间点太过不平常,又或者是她眼中类似失望和决绝的神情太过明显,谢弋已经不得不猜出,她要问的问题是有关于什么。
原本他们之间,不也只有这么点交集吗?
谢弋的沉默被拉长,纪襄也已经从中知道了答案。
她的心在往下落,破开的洞吹进了冷风,她的眼角也很酸,只能死命地睁眼盯着谢弋。
“和你做交易的人是谁?”纪襄咬紧后牙,“根本不是当年那个人对吗?”
她的语气是询问,但话中意思已经透露出:
她大概知道答案了。
谢弋也没什么好再隐瞒的。
“不是。和我做交易的那个人……是你爸爸。”
“他不是!”
纪襄几乎是尖锐地喊出这一句。
谢弋吓到了,前台的姑娘也吓到了,就连纪襄自己,都没料到这一秒莫名的失控。
她只是讨厌那两个字和姚庆远放在一起。
她倏地一下站起来。
谢弋看见她红了眼睛,却还在固执地强调:“他不是我爸爸!”
谢弋没有想到在这个问题上她的反应会如此剧烈,有些意外,但仍是跟着站起来。
“所以呢?为什么?你为什么和他做这个交易?他给了你什么?”
纪襄的耐心早已不在,她狠狠咬牙:“说话!”
而谢弋的答案很简单:“……钱。”
“是了……是钱,除了钱他也给不了你什么,我早就知道了……他给你钱让你顶罪,给你钱让你坐牢,给你钱让你保密!你什么都照做了,你可真是听话!这世上还有什么是钱买不来的吗?!”
“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他要这样做?为什么你也要这样做?为什么你们都要骗人?如果你要瞒着我,在茸芗镇的时候又何必承认?干脆一直拿我当傻子耍不就好了?!”
纪襄无法理解这些问题,就像她无法理解为何自己此刻伤心多过愤怒,无法理解为何刚才觉得危险和害怕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人是谢弋。
有些事实她不想承认,但那并不代表没有发生。
她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
纪襄推开谢弋,踉跄了一步后往宾馆外跑,谢弋本来已经碰到她的手腕,但却滑了一下没有抓住。
前台姑娘还在看戏。
门一开一合,两个人瞬间在她眼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