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萤听到他侃侃而谈,突然冷冷一笑。
这笑容让衡师陵皮毛栗栗,他问道:“可是小神说错了什么?”
炎萤站起身来,“你什么也没说错,什么也没有做错。”
眼睛酸酸的,好像有液体要溢出眼眶,炎萤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医馆。她的动作很快,从医馆往外走了十来丈,眼泪才终于涌了出来。
实在是太可笑了。
她至今仍不明白当年为什么衡师陵要执意飞升?抛弃她来到神界之后,他过着怎样的生活,去了怎样的地方?
为什么从不曾与她相遇?
然而直至今日,她才知道,衡师陵记得他自己最爱吃什么菜,甚至记得纱布包扎的方法,但他却再也不记得她了。
原来在衡师陵的心中,她的地位就连一盘菜、亦或是一卷纱布都不如。
被抛弃在缈无人烟的荒原中,孤身一人在夜幕下行走时,巨大的孤独和恐惧将她淹没,那种感觉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总会在四下无人时隐隐作痛。
但她当真见到衡师陵时,她的疑惑、她的责问,都好像变成了莫大的讽刺,再也问不出口。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万年之久。
当初脆弱无助的小狐狸也变成了独当一方的心月狐大神,被抛弃的记忆始终在回忆中溃烂,人终究无法面对绝境中的自己。
在朦胧的泪花中,炎萤迎面撞入了一个人的胸怀。她想要说声抱歉,那个人却轻轻将她揽住。可怜的小狐狸还是一样爱哭啊,哪里的水都一样多。
熟悉的声音在炎萤耳畔响起,“没关系的,炎萤。”
炎萤觉得此时她应该要推开百里雅才对。但是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的高度,擦眼泪正是合适。
自炎萤离开以后,衡师陵始终觉得心神不宁。
准确说来,这种感觉从他见到心月狐大神的那一瞬间起就有了。好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黑暗的混沌,干涸沙漠中绽开一朵鲜花。
他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但心月狐大神却知晓他的名字,衡师陵。他们以前应该是见过的,但是他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在求知欲的渴望推动下,衡师陵站起身来,向外追去。
正巧看见了一个身材高伟的男子将炎萤抱入怀中,平日里能俯视群雄的心月狐与之对比,也有了一种小鸟依人般的错觉。
炎萤靠在那个男子的肩膀,抽泣不停,而那个人是衡师陵视之为毕生对手的百里雅。
啊……他是真的忘记了吧。
当年在天穹城顶,他与还是魔尊的百里雅即将展开对战。魔尊的新宠涂山夫人坐在一群面目不清的女眷中间,好奇地看着彼时年轻的他,在他的眼中留下一个美丽却模糊的倩影。
本应该只是匆匆一瞥,萍水相逢的过客。
为什么在看到他们拥抱之时,心中会如此的疼痛?
百里雅抬起了头来,对着那个多年之前侥幸逃脱的对手颔首一笑。
籍着把炎萤送回了府邸的正当理由,百里雅顺道又去看望了一次梦沼小神君。
有炎萤在时,梦沼对他的态度还算恭敬客气。但只要炎萤一走,梦沼立时便懒于逢迎,颇有种觉得百里雅倚老卖老的厌憎。
百里雅似乎也被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幼神祇激得风度渐失,“当年我为十方魔尊时,梦沼小神君恐怕还未破壳而出吧。”
梦沼小神君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道:“人之患,好为人师者也。”
百里雅:“何解?”
“有的神祇在自己年少时受了若干的苦难,取得了些微的成就,就以为这世界本当如此,少年神也应当受此苦难。”
“待到年老力衰,无甚功绩可堪炫耀,便将过去的经历夸大其词、尽力渲染,以使后来之神崇敬膜拜。”
梦沼小神君一气呵成地说完这一长段,连口大气都不曾喘,显然是对神祇们素日里的这般言行厌恶甚深。
在年幼的他眼中,只要一位男神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曾几何时的丰功伟绩,并逼迫后来神听取神生经验时,这位男神就是彻彻底底的油腻和堕落。
神虽然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时过境迁,过往的经验不能套用于现在。十方真君也应当少忆往昔峥嵘岁月,多想想如何解决眼下困境。”
换了其他脾气暴躁的神君听到这番大不敬的话,轻者叱责,重者或失手将梦沼小神君再度打伤。
勇于受谏的百里雅却在思索之后缓缓道:“梦沼小神君所言有理。”
梦沼毕竟还是个孩子,见不可一世的百里雅被自己一一驳倒,面上隐隐有自得之色。
却忘了他厌恶“人之患,好为人师”,自己方才却有意无意做了百里雅的老师,并且为这种感觉而欣快不已。
大抵男神都是热爱当人老师的,不够热爱,不过年纪还不够大而已。
“只是……”百里雅沉吟,“小神君这资历门楣,恐不堪与心月狐大神相配。”
“这便无须十方真君挂心了,”梦沼脱口而出,“论血统出身,我未必弱于你……”
百里雅仿佛大彻大悟了,“人生在世,聚散皆是缘分。能成一对是一对。”
这突如其来的缓和让梦沼小神君措手不及。他步步咄咄逼人,十方真君却始终稳如泰山,不曾口出恶言。
他甚至有几分感激地看着百里雅,“谢十方真君吉言。”
百里雅也笑了,“小神君客气了。”
梦沼小神君不知百里雅说的“一对”,乃是指的他自己。而且,只能成一对。
面对这块半路杀出的绊脚石,百里雅当然不可能不去探查梦沼小神君的底细。然而册库里关于梦沼的宗卷中,所记载的信息极其有限。
旁人只知他幼年飞升,出自四海八荒中的东荒。
经过这些日子以来的旁敲侧击,言语交谈,梦沼的来历在百里雅的心中缓缓成型。
生而有灵,大概率是神族后裔。而不是浑浑噩噩,每前进一步都要受脱胎换骨之痛的妖怪。
能够幼年飞升,意味着灵力充沛,必是近裔,而非炎萤这般繁衍已久、力量微弱的旁裔末裔。
不论见何方神圣,都全无憧憬敬仰之心,想来出身于名门望族。
每每谈起身世,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其他,应该不想让族内神祇知晓自己的所在。
梦沼小神君这名字也意有所指——梦而成沼。
地处东荒,神力精纯,能在梦中造物的神明,天下能有几位呢?
炎萤怀疑自己这段时间是中了邪了,上万年都不曾遇见的人,在短时间内接二连三的出现。
在百里雅被关押之后,重获自由的炎萤不是没有幻想过夫君环绕、左拥右抱的生活。但此情此景,实在让她感受到了理想与现实的落差。
百里雅还算好的,俨然以她的亲人和朋友自居。
而衡师陵就不一样了,自从上次在医官偶遇,每天清晨都会准时守在半道上,与她共同走上一段路。
炎萤走得快,他便也走得快,她走得慢,他便也走得慢,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要是炎萤问他想要做什么,衡师陵就会露出恍惚的神色,“我以前与心月狐大神仿佛是旧识,但觉总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
炎萤“呵”了一声,“衡神君也想不起来便不要想了,徒增烦恼。”
“但是我还记得,自己在飞升之前的夙愿是与十方真君一较高下。”
炎萤暂停了脚步,“那你为何不去?”
“飞升以后,我向南方大帝请命前去除掉百里雅,赤帝却言青帝已先派遣奎宿和娄宿下界,将我派驻外界,此时方得折返。”
炎萤:“所以你又想起了少年时的梦想?”
衡师陵听她总是阴阳怪气,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愈发扩大。心月狐大神对旁人从不如此,就连恩怨纠葛甚深的百里雅也能得她几句软语,可见这份疾言厉色是他衡师陵独一份享有。
炎萤嗤嗤而笑。
“衡神君耳目不通,早已落于人后。十方真君过往树敌甚多,也不止你一人。解除封印之后,前去寻仇、挑战的神君们,至今怕已过了两三波了。”
衡师陵愕然。如果他没听错的话,心月狐大神的言下之意是——
“就连吃屎,你也赶不上一口热乎的。”
眼见已行至心月狐府邸门前,衡师陵再一次郑重地问出了那个问题,“心月狐大神,小神以前可曾得罪于你?”
炎萤侧过头瞟了他一眼,岂止是得罪,简直是罪该万死。
不欲与他再言语,勾起自己伤心的往事,炎萤走了进去。不料,衡师陵也跟着一道走了进来。
百里雅日常都时要来看望梦沼小神君的,现在又多了一个毫无自觉的不速之客,炎萤觉得大为头疼,“衡神君有何贵干?”
衡师陵恭恭敬敬地向炎萤鞠了一躬,“为看望梦沼小神君而来。梦沼英勇奋战,为神界抗敌。小神作为神界的一员,于情于理,都应当关怀小神君。”
炎萤无言以对。
衡师陵怕是从来都不认识梦沼小神君吧?
如果不想让衡师陵来烦自己,就只能委屈梦沼了。于是炎萤将衡师陵带到梦沼的门前,言简意赅地道。
“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