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之下的番瓜弄，点点灯影绰绰，人影缭乱，尖叫与啼哭此起彼伏。
　　惊慌四散的人群之中，云珂依靠在一个比狗窝大不了多少的窝棚下，楞柯柯地望着外婆撕咬着眼前的那个混混。混混拼命地挣扎着，一只手紧攥着自己那只被咬下来的耳朵，一只手护住自己的脖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云珂绝想不到，一个不到六十岁的老人居然可以把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逼得如此狼狈不堪！
　　外婆满是鲜血的唇齿这时顺势从脖颈出向下，一口啃在了混混的肩膀上，顿时！“嘎吱嘎吱！”瘆人的啃噬声，听得云珂毛骨悚然！
　　此时的外婆，真的就像是一个已经失去了人性的怪物！云珂看着外婆撕咬着混混，浑身不自觉地蜷缩得更紧了，在她在口中无意识地念叨着：“不是外婆，不是怪物，不是外婆，不是怪物……”
　　突然，云珂听到不远处有人喊道：“……这就是吃小孩子的怪物吧！……快去找盛爷弄死这个怪物——”
　　“你们谁敢？！——”云珂几乎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发出这样一声吼叫的！
　　就连外婆也猛然停住，愣愣地回过头，目光呆滞地看向云珂。两只眼睛里就好像分别装着一口幽亮的井水。深深的凉意之中，好像又复映出了一抹温良的月色。
　　“曼儿，我的曼儿……”外婆站在原地，已然泪流满面。泪水和着嘴角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外婆——我们走！——”
　　云珂倏地站起身，抓起身边挂着的一盏油灯，奔到外婆面前，先是一抬手，甩在了那个小混混的脑袋上。紧跟着，“轰！”的一声，小混混的身上火焰四溅！周围的破布窝棚都跟着燃了起来！一时间嘶喊声更甚鼎沸起来。
　　随后，云珂拉起外婆，围上一袭破布，搂着外婆的肩膀，就朝着弄堂口快步走去。
　　“火？……火，曼儿，是我不好，不要回去……晓春？……”外婆喃喃自语道。
　　云珂听着外婆的话，浑身不自觉地开始发抖，忽然在心里默默地想到了一些什么。
　　“云珂！”一声猝不及防的呼唤冷然间打断了云珂的思绪。
　　云珂将外婆挡在身后，撩开破布，抬头冷眼看去，是杜云！在杜云的身边则是云素怡。
　　这恍然一幕，就像又重现在了眼前！
　　下一秒，云素怡那张紧张的面容在杜云身边消失了，而杜云的身后，也不再是喧嚣的火光，而是窗明几净的西饼屋。
　　“云珂，你尝尝这里的布丁，口味非常清新爽口。”杜云微笑着将蓝莓布丁瓷盘推向云珂。
　　云珂拿起银汤匙，低头舀起中心嫩嫩的焦糖奶昔，慢慢送入口中。云珂慢慢咀嚼着。温热的奶香在唇齿之间流转，而眼前盘子里的布丁，却眨眼间变成了“琥珀”虫蛹！乍然，一阵难以抑制的干呕涌上胸腔！
　　“怎么了？不合口味？……”杜云连忙递上来餐巾。
　　云珂用餐巾紧紧捂住嘴唇，沉默地摇了摇头。良久，云珂缓缓抬起头，用谨慎的目光望着杜云。
　　杜云知道云珂在等自己说话，不禁无奈一笑，他先是替云珂向服务员要了一杯水，然后自己喝了一口咖啡，然后一边搅拌着咖啡，一边语气沉郁地说道：“……云珂，我知道你很担心外婆和晓春。”
　　“表哥，有什么事情，是唐瑶不能听的。”云珂的语气已经显得有些不客气了。
　　杜云微微一笑：“云珂，我只是认为，外婆的病情，你应该知道，你也应该为云医生分担一些。”
　　尽管内心已经揪成囫囵一把，但是云珂极力地表现得自然。她在桌下面的双手紧攥着餐巾。云珂冲着杜云回以微笑：“表哥，我和云姨一直都是这样的。”
　　杜云扶了扶眼镜，再次收起了微笑，面无表情地盯着云珂：“云珂，你知道吗？——那晚在小北门，也有于素的人在，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的原因，我们已经破解了那个虫蛹的秘密，本来我们是去找那个唯一知道线索的人，没想到顾晓春先于我们一步，直到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顾晓春没有和我们说实话，我们在跟踪他。”
　　云珂一时还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杜云会突然提起顾晓春，难道顾晓春真的知道关于外婆怪病的秘密？杜云所“哗啦哗啦”搅拌咖啡的声音，让云珂的思绪莫名地混乱。
　　“你还记得外婆在小楼离奇走丢的那件事吧，顾晓春或许对那晚发生在小楼里面的事，并没说实话，那个黑影也在。”
　　云珂瞳孔颤抖地瞪着杜云，心潮起伏不定，竟还未料到紧紧这一句话，自己就已然被洞穿了所有坚强的伪装。
　　“……晓春哥，不管做什么，我是相信他的。”云珂颤抖着说道。
　　“当然！”杜云“当啷！”一声放下汤匙，放慢声音说道，“这件事，于素会去调查，我也很欣赏这个孩子，希望他不会做傻事，我之所以提到他，是因为你外婆被引导做了一些与之怪病相影响的事情。”
　　“那我外婆得了什么病？！”云珂激动地问道。
　　“这只是处于症状阶段的发现，很罕见，我也是咨询了施耐德教授才了解到了一些——”
　　“外婆到底得了什么病？！”云珂已经带着哭腔低呼道。
　　座位后面厨台后的洋人蛋糕师，一脸无奈地看着面前一泻千里的蛋糕裱花。
　　“这是一种罕见的性失眠症，患者的自律神经和运动精神受损，一旦病发，无法睡眠，并且——”杜云说到这里，双手拄在桌上，探身凑近云珂说道，“一旦发病可能会处于梦游无意识或潜意识状态……”
　　听着杜云的解释，云珂还听不太懂，但是外婆撕咬小流氓的场景此刻却无比深刻地重现在了自己的脑海中。云珂整个人僵住了，嘴巴一张一合，好久才出了声音。
　　“……也就是说，谁叫她做什么，她就会做什么？是吧？”
　　杜云怅然点了点头，向后靠在座位上：“云珂，你妈妈是医学高材生，她也精通神经内科，虽然这种病例非常罕见，但是她也一定知道这些的，而且，依照目前所记载的病例来看，这种病症一旦表现出症状，存活周期不会太长。”
　　“多久？！”云珂脑中又是一阵轰鸣！难道云姨在一直隐瞒外婆的病情？
　　杜云沉吟了片刻，认真地说道：“六个月到一年半之间吧。” 
　　云珂听到杜云的话后，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仿佛自己瞬间被周围的空气隔绝到了一般！下一秒，她端起玻璃水杯，“咕咚咕咚”喝干了杯子里的水。裙衫前襟流下道道水痕。
　　“云珂，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多陪陪外婆，多理解你的母亲，你和顾晓春两个人不要再参与到孩童失踪案里面去了，我也和于素说了，不要让她缠着你们，因为如果事态再向下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于素也不能护你们周全。”
　　杜云说着随手从一旁的报纸架上，拿下来一份报纸，对折了几下，露出上面一个大大的标题——中央政治委员会委员李士群因病意外身亡。杜云将报纸摊在桌上，指给云珂看。
　　“李士群这种有影响力的汉奸说死也就死了，日本人是丧心病狂的，所以一个小小的司法处长于素，不会永远保护得了你和顾晓春，上次能从医院全身而退，你已经很明白那有多不容易了！况且，这从来不是简单的孩童失踪案，那个日本人田中信既然也参与其中，他们就什么事都干的出来的！”杜云的语气显得有些重。
　　“那他们的目的是——”
　　“这对你来说都不重要！”杜云打断了云珂的追问，神色凝重，“你只需要知道，你妈妈和你，还有你外婆，你们安安全全地过好日子，这才最重要！”
　　云珂只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被杜云热切的目光所震慑！她木然地缓缓点了点头。其实，在心里，云珂也是认为杜云说的话是对的，但是，总感觉这话别杜云说出出来，总有那么一丝委屈。
　　杜云看着云珂，又柔声说道：“你妈妈真的，为你付出了很多，我和你妈妈任职的公济医院，已经正式成为了日军指定的伤员以及战犯就医机构，你妈妈因为那次护送你出医院后，就立刻被进行了调查，是卫生部委和沪西警局特别警署的联合调查，沪西警局你是去过的，想必也听闻过特别警署意味着什么。”
　　当云珂听到特别警署这四个字时，脑海里就不自觉地浮现出两个画面，一个是自己和顾晓春站在警局大门口，一辆辆黑色警车呼啸而过的场景，另一个就是自己和邵俊杰身处在沪西警局逮捕租界教师的院子里，那只德国狼犬在不停地冲自己凶恶狂吠！那个牵着狗的日本宪兵在朝自己猥琐的地淫笑。
　　“对不起，表哥……”
　　杜云表情严肃地缓缓伸出手，想摸一摸云珂的头，但是却骤然停住，长叹一声：“……别担心，只要你听话，我会全力保护你们的。”
　　“砰砰砰！”突如其来的一阵急促的敲击声，将即将再一步升温的气氛浇灭了！
　　云珂猛然抬起头，看向两人身侧的橱窗外，正是唐瑶！唐瑶怒气冲冲的娇蛮表情，反倒让云珂内心平复了些许。
　　“你们居然偷偷跑到这里吃布丁！”
　　唐瑶隔着玻璃闷闷的声音，让云珂忍俊不禁。云珂把面前的布丁，推到橱窗边，笑着朝着唐瑶招了招手。
　　“裙子试得怎么样了？直接记我的账上。”杜云故作绅士管家一般起身，毕恭毕敬地笑着把唐瑶请到自己的座位上。趁着杜云走开为唐瑶点餐的功夫。唐瑶凑近云珂悄声问道：“你们两个刚才聊什么呢？”
　　云珂一边帮着唐瑶捋好头上的发卡，一边笑看着对方。云珂知道唐瑶其实并不是看上去那么没心没肺，她反而是一个对情绪很敏感的姑娘，再者，云珂也不想再让唐瑶有一种被区别对待的感觉。
　　“没什么，表哥刚才只是在对我讲了一些关于我外婆病的问题。”
　　“噢？嗯——”唐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半信半疑地又问道，“外婆的病怎么样了？我爸爸说还要请同仁医院的专家在为外婆看病呢！”
　　“额，是嘛！其实——不用麻烦的，顾晓春的方子还挺有效的，外婆现在睡眠蛮好的。”
　　唐瑶“……云珂，你知道吗？那晚在小北门，我看到了——”
　　“唐瑶！我给你点了草莓口味的淡奶油慕斯，不会发胖的影响你试镜的！”
　　面对杜云的玩笑，唐瑶却慌忙地避开了杜云的眼神，也咽下了刚才即将出口的话。云珂敏锐地察觉到了唐瑶的不自然。紧接着没等杜云坐下，云珂便站起身，对杜云微微鞠了一躬，说道：“表哥，谢谢您和我说的事情，那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那我送你吧……”杜云话一出口，下意识又看了一眼身边刚拿起叉子的唐瑶。
　　“表哥你送云珂去吧，我吃完了，在这里等你。”
　　“不用了！不用了！”云珂连连摆手，说着绕过杜云，快步走开了。
　　杜云迟疑了片刻，然后匆匆追了上去。
　　“云珂！不要太给自己压力，有空就来我这里坐坐，不要把事情都压在心里。”杜云说着递过去一张名片。
　　云珂接到手里一看，上面写着：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心理医学研究室，课题负责人杜云。
　　“谢谢表哥。”云珂觉得心理研究室这四个字很是刺眼。
　　此时，唐瑶望着表哥杜云的背影，神色显得很复杂，这次不是简单的吃醋那么简单，而更多的是带着一种深深的疑惑。见杜云作别云珂，返回来，唐瑶急忙也转回过身，装作看着窗外的街景。
　　“唐瑶，你刚才想说什么？”背后传来杜云平淡的声音。
　　唐瑶没看杜云，依然一边望着窗外，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表哥，这可是女孩子之间的秘密啦！”
　　杜云坐在云珂刚刚的位置，用叉子剜了一大块云珂没吃到蛋糕，缓缓放在了嘴里，冲着低着头的唐瑶露出了一个夸张的笑意。一个微笑如果被放大，其实是会让人不舒服的，当然，这看起来或许只是因为含着蛋糕导致的脸部变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