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入了冬，院里落叶泛黄，虬枝光秃秃。
　　八号这一日，贡墨大赛便正式拉开序幕。
　　因着墨务府规定参赛者必须入住府内，头天钟晚便和明玥收拾好行李。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两人便来到墨务府，不料门前早已排起长龙。
　　这些人来自天南海北，口音和打扮不一而足。
　　不一会儿，墨务府大门开了锁，两个高高瘦瘦的太监走出来。
　　见状，钟晚暗自松了口气。
　　上回季度赛她被李顺缠上，原以为入了墨务府，免不了被纠缠一番，然这一路都是脸生的太监，心说不久前有传闻墨务府内部大动荡，应当不似作假。
　　众人忌惮墨务府的威严，一早规规矩矩地排队，这时，前头的队伍传来一道低呼。
　　钟晚抬眼望去，见一老翁正朝一女子道歉：“对不住了姑娘！我方才没注意脚下，才踩了你。”
　　那女子一袭青衣，衣角用金丝线勾勒花纹，面料不俗，绣工精致。面上覆着白纱，叫人看不出样貌。旁边窜出一个圆脸姑娘，斥道：“你都踩了两回了，难不成次次都是无心？莫不是你色欲熏心，想窥我家小姐真颜！”
　　“你放屁！”
　　那老翁气得面色通红。
　　“吵什么吵？”
　　巡逻的太监走过来，两人这才噤声。
　　钟晚听到身旁有位大娘在嘟囔。
　　“以为自家小姐是天仙呢？我瞧着明明是那位姑娘自个儿走得慢，才被踩脚。”
　　距离不远，似是听到了什么，女子突然回头看来，钟晚和她打了个照面。
　　忽然觉得这人有点面熟。
　　待要细看，那女子已经转过了身。
　　她只当自己看错了，并未多想，这厢小插曲过后，队伍有条不紊地向前推，很快轮到钟晚，她登记后，领了个木牌，等着明玥，两人一同循着木牌上指示去住处。
　　墨务府的住处可比邵氏墨坊气派多了，入了垂花门，院落有一株挺拔的松树，临近凿了个小池塘，上头飘着几株叫不上名字的绿植，再往后便是八间规格一致的房间。
　　钟晚选了靠边的一间，里头积着薄灰，明玥撸起袖子准备给她腾出一个干净的地儿休息，一回头，却看到钟晚端着一盆水进来，已是熟门熟路地开始扫洒。
　　明玥微叹。
　　半年前她家小姐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呢，如今倒是被磨砺得什么都会，也不挑剔了。
　　她心疼钟晚一早起来，便夺过她手里的活儿道：“小姐您都干完了，显得我太没用了。”
　　钟晚失笑，懒得跟她争，便坐下来将一些制墨的器具摆置好，这房间后头还有间小院，这段时间她便要在这里制墨了。
　　歇息没多久，几个太监招他们到院子里，抖了抖威风，而后简单地说了规章制度，几声梆子一响，大赛正式开始。
　　贡墨大赛与季度赛不同，因着季度赛上都考察过众人的制墨流程，贡墨大赛只需做出合格的墨品，待呈上京师供陛下遴选即可，每日时辰自由，但要在半个月内完工。
　　经过梁逍的“魔鬼训练”，钟晚已有盘算，一整日下来，便窝在住处埋头制墨。
　　日暮西城，钟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量，正抬头喝水，便见明玥捏着衣角，低头从外头进来。
　　钟晚眉梢挑起，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拍拍桌，示意她坐下，而后问：“方才去哪儿了？”
　　明玥一愣，扭捏道：“小姐您笑什么呢，我……我就是去外头走走。”
　　“院子里就一株破松，有什么可看的？”钟晚促狭道，“好明玥，现在有事都瞒着我了？”
　　明玥遭不住她的询问，缴械投降：“方才出去碰到一位同乡，原来他也是陪主人家参赛。”
　　钟晚怪调：“只是同乡？”
　　明玥说不下去了，忙起身扫扫地，煮煮茶水，“小姐您真是的，说什么呢还不信。”
　　钟晚笑而不语，嘿嘿，明玥这丫头，春心萌动了！
　　不过她不想说，钟晚也没多问，墨务府的头一日，也算太平地过去了。她倒是自在了，有些人却相反。
　　入了夜，圆月高悬，清冷的月辉碎银般洒了一地，李长青盯着案前钟晚的资料出神。
　　虽说探子告诉他杨胡思已率领飞鹰卫回京复命，他两位干儿子的人头，应当能让多疑的陛下安心。
　　但飞鹰卫向来奸猾，他不敢放下戒备，甚至怀疑飞鹰卫的人并未全部撤离，那与杨胡思相交甚笃、名为梁逍的男子，且入墨务府参赛的钟晚，都是飞鹰卫的人。
　　他派出去的探子告诉他，这两人果真没有表面那么简单。一个人底细死活查不出来，另一位竟是江陵商贾巨富钟家的大小姐。
　　钟家大小姐怎会来这种地方？这到底是用来迷惑人的信息，还是另有目的？
　　李长青折了两个干儿子，正是心神惶惶之际，一时间越想越多，把自己吓得出冷汗。
　　当即觉得不能坐以待毙。
　　他沉沉的目光投向底下正待命的黑衣探子，不置一词，后者却好似明白他的意思，做了个动作，低声道：“我去去就回，公公且放心，今晚定能让你睡个好觉。”
　　二更梆子敲响，夜幕像一把浓稠的墨汁，墨务府内，劳作到最晚的墨工也熄了灯。
　　一道人影闪过，院墙下的黑猫受惊，猛地窜进暗处躲起来。
　　枯叶落在池塘上打着转儿，万籁俱寂之下，“吱呀”一声，一道窗叶被悄悄推开。
　　黑衣人影轻手轻脚步入房内，拔步床的纱帘收束着，被面微微隆起，靠近的同时他抽出腰间的匕首。
　　月辉笼罩其上，那匕首闪过一丝锋利的暗芒。
　　男人面容狰狞，正待举起匕首刺去，身后蓦地响起一道大吼：“你是谁？做什么？！”
　　钟晚心惊肉跳地看着这一幕，若不是她认床，二更了还未入眠，索性到制墨房看了看储存的墨胚，明玥与她同一张床，两人都要悄无声息地被解决。
　　男人猛然一惊，顾不上回头，以为守夜的是那叫明玥的小婢女，继续朝着被面刺去！
　　然明玥早在钟晚那一嗓子大吼时就惊醒过来，电光火石之间，使出吃奶的力气朝着他踹去！
　　不偏不倚，正中他的下体。
　　明玥她做惯了粗活，吃的也多，天生就力气大几分。
　　“喔——啊！”
　　男人顿时捂着裤裆原地蹦蹦跳跳，发出尖叫。
　　“出什么事了？”外头有人敲门，像是隔壁的听到了动静。
　　那男人见大势已去，忙翻窗逃走。
　　钟晚怕那人去而复返，待明玥穿戴整齐后，就把隔壁邻居请了进来，那人听说进贼子，当即大惊，告诉了外头看守的太监。
　　太监怕闹出事耽搁比赛，带着几个人四处巡逻，这一闹腾，其他房里的灯也亮了。
　　众人得知有贼子持刀闯入住处，皆是面色惶惶，更有胆小者抱着胳膊，不敢再进屋。
　　只有那面覆轻纱的女子静静立在一旁。
　　圆脸婢女听了一耳朵，回到她身边撇撇嘴道：“小姐，是钟晚房里进了贼子。”
　　女子扯出一抹笑，剪水双瞳却像是淬了毒，“看来她这趟熙洲之行，并不太平。”
　　哪知旁人心中所想，钟晚只是惴惴，疑心这歹徒并非普通贼人，若是普通贼人贪图财色，在她大吼一声时，便会冲上来制服她，以免闹出动静；
　　这人执意要杀明玥……明玥的卖身契就在她家，清清白白一个人，怎会惹上这般“官司”？
　　难道这人是针对她？
　　是了！
　　若有心打听，便会知道，哪有小姐不睡床，让丫鬟睡的？所以他以为床上的是钟晚！
　　这人是谁？为什么要杀她？
　　天蒙蒙亮，众人渐渐散去，钟晚也没对策，只能叮嘱明玥万事小心，便回去继续制墨。
　　墨务府经过一次大血洗，早不似从前那般铜墙铁壁。天刚亮，那丁点事儿就像长了翅膀飞出去。梁逍手持书卷，斜斜倚着门窗，朝晖落在他侧脸，鼻梁高挺，眸光潋滟。
　　听完罗十七汇报，他嗤笑：“这老东西也知道怕了。”顿了顿，又道：“然后呢？”
　　然后什么？罗十七挠头，表示不懂，他该说的都说完了呀！
　　梁逍面无表情，看着他。
　　他登时一拍脑门。
　　“嗷！那钟姑娘呢，一点事儿也没有，倒是那探子，恐怕以后不能人道。”
　　“走。”
　　梁逍丢下书，朝外走去。
　　“殿下，咱们上哪儿去呀！”
　　梁逍没理他。
　　昨个儿行动失败，李长青心说自己流年不利，倒一点儿都不意外，只是一早起来眼皮狂跳。
　　待穿衣束冠，外头传来一阵喧哗。只见梁逍踹开两个拦路的太监，大咧咧走进他的起居室。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小太监掐着嗓子尖叫，瞪圆眼珠子指着梁逍：“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李公公的住处也敢乱闯？”
　　梁逍在太师椅坐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给罗十七递了个眼神，那小太监像公鸡似的还想嚷嚷，罗十七手起刀落，便没了声儿。
　　李长青后背凝出些冷汗，眸色沉沉，不动声色地紧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