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犬欺纫秋走他乡

书名:梧枝还亦亦 作者:周楚嬛 本章字数:4902 下载APP
孟怜笙脑袋还是很空,可这话他就算再迟钝也能听懂,他垂眸将他推开,道:“薛良,你醉了。”

    薛良保持了那个被推开后的姿势好一会儿又握紧了拳,“没醉。”

    他又走近了一步,语气愈发坚定,“孟怜笙,我对你什么心思,你应该知道。”

    他也不知自己怀着怎么个心情说出这些,他本想找个恰当的机会平静地,开诚布公地挑明他对他的感情,可今天话赶着话就说变了味儿,越发情难自抑了,他想佯装冷静,可无奈眼底的热忱早就出卖了他。

    但早些说出口,总比他日战场上骨销血搅泥时恍然想起从未对那人言过一句喜欢强。

    孟怜笙久久未从震惊中缓过神,他甚至有点分不清,薛良是不是又在为了掩谁的耳目去演戏,他左手指甲陷进手心刺痛自己一下,尽量让声音表情都与往常无异,“薛良,你喝多了,等你酒醒了再说这件事吧。”

    谁料薛良突然贴近他耳廓,心脏怦怦,声音低低,像是在酝酿一个说不出口的秘密:“孟怜笙,我活这小三十年从没这么清醒过。”

    薛良放过了他耳廓,凝望着他,“孟怜笙,我想用余生去珍重你,我喜欢你。”

    虽说是清醒着,可他能说出这番话既是发自肺腑又是趁着酒劲,若是放在平时别说是他亲口说,他听别人说这话头皮早就麻了。

    十九岁的孟怜笙涉世已深,他这两年经了无数风月场,早就练就一身八风不动的本事,似乎在任何时候都能自若自得,不留把柄。

    只是赧颜可以止,悸动却狂风骤雨般闹不停,路边的梧桐不易察觉地抽了新芽,夜风勾着下弦月缠绵不下。

    像一小滴水坠入静潭,激起的涟漪却久久不散。他从没面对过这样的薛良,一时间从前读过的情诗,平日里在台上吟的那些不痛不痒的戏词全都一叠声涌入脑海,可他一时慌乱,竟被面前的目光灼地措手不及,于是心跳声盖过了一切辞藻,他很想说些什么,可那些趁人之危乱了章法的词句又被薛良的那句喜欢反复压了下去。

    “我…”孟怜笙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薛良刚才呼在耳廓上的温气麻了他半边身子,连同他右手上的伤也暂时失去了痛感,他后退一步轻叹着揉揉眉心,觉得这是薛良连名带姓地叫他最多的一次了。

    “那什么…”他清咳一声,似乎想摆脱这一时的错愕,道:“薛良,你…你让我想想吧。咱们先上车行吗?”

    薛良见孟怜笙没直接拒绝他,手在身后狠掐自己一下,镇定之后才跟老闵打了个招呼,和他一起上了车。

    老闵在后面将两人的暧昧动作看得清楚,只是不知都说了什么,但看这两个神色各异,也就在心里盘算个大概。甭管外边传成什么鬼样子,他主子和孟老板的关系他看的最清楚,这个情形要么是两人玩笑,要么,就是良帅来真的了。

    车上一时没人说话,一个转弯薛良说道:“老闵,先送孟老板回家。”

    老闵自然知道孟怜笙的新住处在和启巷,又一个稳稳的转弯,徐行到了孟怜笙的院门口,孟怜笙一直支着下巴发愣,直到车停下才缓过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是怎么下车敲响院门的了。

    薛良见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心里隐隐有些失落,沉声叫老闵开车,刚调过头仿佛听到有谁唤他的字,仔细听来才听清:

    “薛…长渊,长渊。”

    他拍着椅背叫老闵停车,打开门就跳了下去,只见孟怜笙小跑到他身前,奶白的围巾都跑飞了。他还轻喘着气,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声音低声嘱咐:“薛良,万事小心。”他到底放心不下他。

    “能叫你刚才叫的吗?”薛良轻笑。

    “……可你这一晚上也都是连名带姓地叫我的。”

    薛良盯着他黑亮的眸子片刻,认输似的叹了口气,“我错了,卿卿。”

    孟怜笙一怔,他没想到薛良会这么说,但还是温声道:“长渊,万事小心。”

    “嗯。”薛良郑重点头,又说:“最近青帮换了个龙头,我还没见过面,不知这人脾气秉性如何,但能把黄三弄下去的人一定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多多小心。”

    “要是有人欺负你,能报仇的报仇,报不了别憋着,拿着这个去司法部找贾涟舟或者万铭生。”
薛良边说边把自己的百事通扳指给他戴上。

    这位万铭生应该是那位薛良很重视的小万将军吧。

    “嗯。”孟怜笙攥了攥那朴实无华的木头扳指,本是他不放心他,现在倒变成了他叮嘱他。

    “欲速不达,我可以慢慢等。”

    “但别叫我等一辈子。孟老板没这么狠心吧?”

    薛良突然靠近,孟怜笙身体后倾了倾:“…没有。”他还要说些什么,就听见阿香在身后说:“这怎么敲了门又走了啊?”

    薛良趁着孟怜笙回头看,说话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仁不让之势拉过孟怜笙的胳膊在手背上亲了一口,然后在脚底抹油地飞上车前十分欢快地说了一句:“夜里风大,卿卿快回去吧。”

    徒留孟怜笙站在下弦月底下,脑中回荡着那声沉闷的“啵”。

    直到阿香都走过来拉他了他才回神,“我说卿哥儿,你跟良帅说什么了?咋还打上ber啦?”

    “没…没有,先进屋吧。”说完闪身进了院子,那速度简直比薛良上车时还快了些。

    阿香跟在他后面走,低头笑的很是耐人寻味。

    反正谁跑谁心虚。

    “没事儿卿哥儿,我知道,这洋派人都爱亲亲手亲亲脸的。”阿香不愧是阿香,在孟怜笙身边呆了这么些年,总能找出台阶给他下。

    “是,阿香姐,我要睡觉了。”孟怜笙绷着脸。

    阿香出去后 孟怜笙在炕上睁着眼望棚,没有翻来覆去,反而很沉静地平躺睁着眼,一遍一遍地想跟薛良有关的事,从他们相遇,到改观,到交心,到宿醉,再到他对他表明心意……

    想到薛良一直以来对他的不同寻常,对他的庇护,对他的珍视……不是没有想过薛良对他感情与他所想的有出入,只是每每想到这,他都会本能的避开这一可能,也许自己潜意识里也是在逃避吧。

    他又想自己对薛良亦亲亦友的感情,他对他的信任,他对他的心疼,以及他对他的在意。可是……这就代表他喜欢薛良了吗?

    退一万步讲,薛良的脾性就是这样爱玩爱闹,说不定晚上那番话他对别人也说过呢?谁知道他会不会只是一时兴起呢?他说这些的出发点会不会也跟那个糟践他真心的陈时一样呢?

    遑论他也喜欢他,他的真心只有这么一颗,还是摔碎了再粘上的,他怎么敢再轻易给出去呢?

    况且,他们现在的关系已经很好了,他并不想再添上这样复杂的一层关系破坏现在。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¹。我曾以为我是第一个见到月亮的人,并且理所应当地认为月亮一定是第一次将月华倾洒在人身上。

    只是后来我明白了,月亮不会一直在,月亮能照耀我也能照耀别人。我忍受过黑暗,就不敢再有过多的期待与幻想了。

    能被照耀当然很开心,但一直做自己的太阳会更安心。

    孟怜笙摸了摸刚刚被薛良唇瓣触过的手背,他以前也被人吻过手,那是出于一种异域的礼貌,除了感到奇怪没什么特别的,可被薛良亲就有点异于之前的感觉了。

    这个夜晚注定难以安眠,不光孟怜笙,远在千里之外的南京市民在经历过一场震惊中外的惨案后同样夜不能寐。而未参加这场大革命的薛良 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再次感慨自己此时当缩头王八这一决定的正确性。

    不过都是后话。此时的薛良早已在乔装之后与一众人马踏上去殷川山的走货之旅。

    二十八号这天,孟怜笙跟三晋梨园行里几位叫的上名的角儿打牌,牌桌上烟雾袅袅,几双修长素白的手在同时洗牌,聊着聊着孟怜笙右手边的姚苑芳吐了口烟说:“津门青川社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另两个伶人一个点头一个摇头,其中点头的打了一个五筒,看似无意道:“要说这事儿,孟老板应该是最了解的吧。”

    孟怜笙半解未解地笑了笑,“莫老板说笑了。行内八卦,我是最没数的。”

    莫菱咯咯一笑,纤长的食指拂过鬓角,“孟老板才是逗闷子呢,咱们谁不知道您跟冯老板要好啊?”

    他就是想堵一堵孟怜笙,平日里就看不惯孟怜笙那副假模假样的嘴脸,总觉得他伪善,尤其是看不得他见了谁都一副温和知理的模样,太虚了!

    见孟怜笙明显一愣,柳玉茹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也碰了碰身边笑个没完的莫菱,可莫菱根本不在意,扬声解释说:“冯老板啊,和青川社那边闹崩了!”

    “崩了?为啥?”柳玉茹是个唱小旦的坤伶,但柳眉入鬓红唇饱满,没有一点小家子气。

    莫菱一字一顿:“嗐,我听说是他忤逆师长,欺师灭祖!”

    孟怜笙对面的姚苑芳又补充:“不至于说欺师灭祖,只不过姜老爷子是被气的不轻。”

    “要我说,冯老板也太年轻气盛了呀,好歹是亲师叔祖,怎能跟他大打出手呢?这事闹的,够丢人了”

    孟怜笙听地张口结舌,不过他没问具体的情势,只默默点了点头。这种事无需多说也无需多问,况莫菱等人说出的详情也未必全真,眼下他只能确定一件事:冯纫秋被津门梨园行封杀了。想到这,他不禁拧了拧眉,这么大的事,他竟是从别人的八卦里得知的,可见冯纫秋瞒他之深。

    这么一想,也就明白了前些日子冯纫秋的一些让他想不明白的行为,比如两人一起搭戏时他绝不让水牌子上出现自己的名字,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来了三晋,原来如此。

    接下来的几局牌孟怜笙都输了,总算撑到了结束,几人散去,孟怜笙携着一钱袋子的空气回了裕清园。

    裕清园里还唱着戏,不过孟怜笙丝毫没有兴致看一看芸家班新来那两个小戏子的功底如何,直奔戏园子里自己住的厢房。

    “阿香,冯纫秋呢?”孟怜笙边打开门边问,只是无人回应,阿香不在这。因为有些渴索性就进屋想喝口水,刚要拿起白瓷壶就见壶底压着一张牛皮纸。

    孟怜笙将牛皮纸信封抽出来,拿出信件展开一看,满篇蝇头小字,题头道:孟兄延卿,见字如晤。

    再看内容,几行字入目,仿佛冯纫秋温润苏软的声音响在耳边:自家师去后,青川社欺我人寡力薄,大肆克扣我的薪酬,师叔姜乾设计陷害,逐我出师门,断我戏路,使我在津门无法过活,欺我之甚,不言而明。

    抱歉瞒你诸多,流言如风过,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想必已经听说此事,津门曲艺之乡,北方伶人师宗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我金石至交,我怎能连累你?故北边我呆不长久,此次南下,远赴临安,你要多多保重,我不日就寄信给你。

    冯纫秋留。

    很难相信这信出自一个没上过学堂的人之手,冯纫秋虽没上过学,可读书写字他师父却没少教他,且他又对领悟戏文极有天赋。孟怜笙常常想,他若是不唱戏,好好在学堂里读书,大概会是个文人吧。

    孟怜笙将信塞回去,叹了口气推门而出。行至花廊,就见阿香走来,看到他时笑了笑。她仍编着长辫子,发尾的红绳有些旧。“阿香姐,见过冯纫秋吗?”

    阿香回想了几秒,道:“啊,我四点多点的时候看着的应该是他。”只是擦肩而过,但现下回想应该是他。“好像往火车站那边走了。”阿香见孟怜笙有些着急的样子,也猜到了些什么。

    孟怜笙思量一番,道:“好,这两天我要去趟津门,戏园子这边你照顾一下吧。”孟怜笙停了一下又道:“我出门的事别让别人知道。”

    “可别人问起总得有个说法。”阿香道。

    “嗯…”孟怜笙沉思片刻道:“不如…你就说…”

    阿香不知道孟怜笙为什么突然迟疑,就走近了一步道:“怎么说?”

    “就说我跟薛良在一起厮混。”这的确是个很两全其美的说辞,薛良去走货的事不能让别人知道。虽然这个说法更做实了他与薛良“不干不净”的关系了。

    阿香目光中闪过一丝暧昧,她也不知道薛良不在三晋,只是这么多天没见着他还以为卿哥儿跟他生疏了就没敢多问,如今看来,是她多虑了。“哦,那卿哥儿什么时候回来?”

    “两三天之后吧。”

    阿香点头答应,便去给孟怜笙收拾东西,孟怜笙跟了上去,道:“阿香姐,不用收拾了,多拿些钱就好。”

    阿香虽不知道孟怜笙用这么多钱干嘛,但知道他是个有谱儿的人,前面又问了冯纫秋的事,就没多问,直接拿了几大百票子,并让孟怜笙放心,戏园子这边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