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姜小柔在办公室觉得气闷,就来到公司大楼顶层的天台上。手扶栏杆,黄浦江尽收眼底,摩天大楼光怪陆离。
每一天,每一分钟,都会有无数财富从这片上海金融中心经过。这里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精英的气质,每天被数字和PPT包围,哪怕生活只是在格子间和逼仄的小公寓间两点一线,背着几十年的贷款,每个月往家里汇去一大笔钱,也要打扮得光鲜亮丽,努力让自己变得有腔调,不能叫人看轻了。
姜小柔是个另类,从来不去参与关于任何奢侈品和潮流的讨论,更不会在这些东西上多花一分冤枉钱。不参与并不代表不懂,留学欧洲多年的她见多识广,看到窦志玲她们为了一个欧洲的三流品牌聊得热火朝天,她宁可去搜一本妙文来看,或是翻翻鲁越幼时的视频,她坚信只要有足够的阅历和胸襟,便不会因为一支口红、一瓶香水、一个包所困扰。
然而此刻,一向内心强大的她却生出强烈的无助感来。尽管她拒绝去做羊水穿刺、坚信13染色体高危是因为高龄怀孕的公式计算出来的结果,可她真的能承受万一出现的结果吗?健健康康的一对夫妻,因为一次检测、一个公式,就要陷入无边的痛苦和纠结中。她努力说服自己要强大,要对自己、对肚子里的孩子有信心。你看,它又在动了,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如果是畸形儿,先天发育不好,在肚子里也是死气沉沉的。
真的敢堵上一把吗?
并没有。她也害怕。万一出现最极端的情况,她无法承受一个小生命从一出生就经受各种痛苦的救治,在还没有享受母亲怀抱温暖前就被插上各种各样的管子,只能在无助中等待慢慢死去。脑海中一出现在网上看到的、小小的、有缺陷婴儿的画面,她就难以抑制的心痛。与其在出生后遭受痛苦,不如……
不如什么?不如在腹中就结束它的生命吗?
我们有什么权力这么做?父母一时贪欢结出的果实,却要用一条无辜的小生命来承受吗?姜小柔自问不是圣母,却也难以把原本该有父母承受的痛苦转嫁到胎儿身上,即便它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会有痛苦,可那也是生命啊!
其实她也想知道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有没有问题。
做还是不做羊水穿刺?
做了之后翻盘,胎儿健康。
做了之后确诊缺陷儿。
不做,等到出生的一刻见分晓。
或翻盘,健健康康。
或直面它的残缺,费尽心力延长它的生命,最终却要承受丧子之痛。
这一天下午,鲁子敬的朋友圈被一个人的去世而点燃了。
袁宁,鲁子敬的老上级,很有机会成为昭阳集团第一位女高层的她,在四十三岁的盛年突然病逝。朋友圈一片悲恸,震惊于她的英年早逝。为昭阳奉献了整整十三年、年初还在为集团跑项目的女强人,竟然就这么走了。
袁宁对鲁子敬有知遇之恩,更是他这些年职场之路的良师益友。震惊之余,鲁子敬感到深深的自责。他早该从朋友圈发现端倪的,他竟疏忽了。往前翻,也就是春节前后,袁宁开始撒鸡汤、发到处吃喝玩乐的照片,岁月静好。几个月时间,他竟一次都没有去探望过她。她儿子才六岁,她家里还有一条斗牛,两只猫。它们就这么失去她了。
昭阳的老员工们自发的组了一个群,发各种与袁宁的合影,更多的是说要去送她一程,并建议大家不要着急去联系她的家人,安慰也好、关心也罢,最重要的是让他们能够顺顺利利的处理身后事。
鲁子敬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忘恩负义或许谈不上,但表面上疏远了是真的。可只要遇到彷徨难决,他都会第一时间想到她,询问她的意见。而袁宁,则会像经典港剧里的对白一样,问他最初的想法,最想要的东西,最真实的本心。最后留下一句,想清楚自己要什么。
是啊,我要什么?是早早出去另找机会,还是留下来安稳求全?他选择了后者,他从来不是一个冒进敢豁出去一搏的人。所以她说,你还是适合留在昭阳。
留在昭阳,就一定能升职吗?
袁宁的离世,竞聘的消息,再加上五月底慢慢热起来的天气,让整个规划设计院隐约陷入了一种焦虑的氛围中。吴登走不走还没定,他的小跟班刘青倒是先去了二部二科当副科长,还加了薪,估计要跟二部一科的副科长赵依眉杠上。更出人意料的是二部的总监蓝总提了辞职,据说是拉到投资要出去创业。
二部本来就没有副总监,蓝总一走,就只剩下一个不怎么管事的一科科长级别最高。于是大家都在传,是资历最老的于跃文调去二部当总监,提拔吴登为一部副总监、曹劼当一科科长来辅佐侯潮生,还是直接把吴登调去二部当副总监主持工作。
鲁子敬觉得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他觉得自己像个行尸走肉,表面上驾轻就熟的处理工作上的事情,一切按部就班,心思却牵在老爸、姜小柔和故去的袁宁。上半年的事情真的太多太多了,多到他根本没法集中精神。
他有自知之明,如果蓝总没走,那他还有机会去争取下副总监;一旦蓝总走了,他这个副科是没机会直接过去独立主持一个部门的工作的。曹劼也是,学历很高但是缺乏实际经验的他,也不会被直接派去二部独当一面,需要在侯潮生或于跃文手下锻炼一段时间。因此曹劼是肯定会被派到一部来占个位子,科长,或者副科长。
而于跃文和吴登是不会同时被调去二部,这两个人都是老资格,适合分开来分别出任副职。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去二部主持工作,职务都是副总监,再外聘一位总监来。于跃文要是走了,一部大概率会让副总监的位子空着,明面上是用来激励下属,实则可以强化侯潮生的话语权。加之曹劼会来锻炼,所以最终的结果,极有可能是于跃文去二部当副总监,吴登转正当一科科长,曹劼当一科副科长;鲁子敬因为这次的表现转正为二科科长。
科里有人私下劝鲁子敬,趁二部总监副总监都空缺,加上这次竞标的成绩,完全可以放手去竞聘二部的领导岗位。总监竞不上,副总监的希望还是很大的。他要是不去,岂不是便宜了吴登之流?
鲁子敬当然理解下属,他上去了,下面的人才有可能往上升。他长时间不动,下面的人就会觉得没出头之日,跟着你没希望。他也想升职加薪,想当总监。可他不像吴登那样愿意把心思放在跑关系、与领导搞好关系上。三十多岁的他不是不明白人情世故,对职场的门道也知道个一二三,可他就是不愿意。说白了就是小知识分子的清高病,希望靠实力和努力得到赏识和提拔,不屑去蝇营狗苟。这个赏识和提拔的他的人,就是袁宁。
可惜,袁宁走了。用庸俗点的话说,他在公司高层最大的靠山,没了。
在同事眼里,他是处变不惊镇定自若,每逢大事有静气。可实际上,他知道因为项目中标带来的利好,由于袁宁的死,被抵消了。很多时候做得再好,也比不上上面有人轻描淡写地帮你说一句话。
纠结来纠结去,他最终还是没有下决心去主动去争取,而是用“老爸都病成这样了,老婆也怀上二胎了”来麻痹自己,用家务事当借口,什么都不去做,静待命运的安排。
一连几天,除了抽出两个晚上去陪护鲁振国外,鲁子敬花大量时间查阅关于13染色体和羊水穿刺的资料。鲁振国总算是从大出血中捡回一条命来,不到七十岁的人,看起来竟似失去了所有生命的光泽,靠挂水和药物来维持身体机能。生与死的两个极端,竟同时发生在他的亲人身上。
至于治疗的费用,除去能被纳入大病医保的部分,最大的开销是专门针对肝癌晚期的多吉美。多吉美是德国拜耳药厂针对肝癌晚期研发的特效药,早期官方指导价是25000元一盒,每盒60粒,每天4粒,一个月要吃两盒,就是50000元,对任何普通家庭来说都是很大的开销。
一年前,多吉美被纳入医保,按照最高报销额度只需5000多元。先全价配了一盒救命后,杨美华开始想办法,跟病友打听后加了几个微信群。群里有不少买了药,但药还没吃完人就去世的病友家属,愿意以较低的价格出售二手多吉美。在第一盒就要见底的前一刻,杨美华花2500块买了大半盒48粒,又争取到12天时间。
鲁子敬知道后也开始关注多吉美,发现印度版仿制的多吉美只要1300元一盒,效果跟拜耳原版的一样。他用另一个微信号——他有两个微信,一个是亲朋同事日常使用,另一个是当年装修时用备用手机号注册的,装修、外卖、中介、二手交易等等杂七杂八的人都在这个号上——加了两个代购印度版多吉美的微信群,潜伏观察几天后,觉得代购有可能买到假药,就直接在印度多吉美的官网上订购了两盒,不包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