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幽风,白石。
玄衣,乌发,清颜。
有星无月的夜,一天繁星清清淡淡,在苍茫夜空下闪烁着远古宁静的光彩,白石 之上盘膝而坐的女子,衣袂铺展如云。
轻微的破风声,黑衣男子出现在白石近旁:“公主。”
子娆依旧双目轻瞑,唇畔却漫开淡笑:“十步之内我才察觉你来,墨烆,轻功又 见长进,难道是最近跟那姬沧周旋出来的?”
墨烆唇角略微一搐,但他向来话少,只是欠了欠身。子娆轻笑一声,睁开眼睛 看向他。
墨烆垂目,手不由自主便摸上剑柄。子娆星眸转视,笑盈盈地问道:“不过偶尔 找你切磋一下招式,干吗总那么紧张?”
墨烆唇角又是一抽,相比较和九公主切磋武功,他还是情愿冒险去监视宣王,更 何况今天,可能应付不了她的剑招。子娆似有所觉,目光落在他臂上,黛眉微敛,声 音转柔:“怎么,受了伤?”
“大意了。”墨烆用词简练,谁也不知他这短短几个字中,究竟包含了多大的 危险,停顿一下又道,“那血玲珑,宣王并不一直随身佩戴。”
“万事小心。”看似随意的叮嘱,其中关切之意淡淡流露。墨烆脸上略有些不 自然,似是想岔开话题,眼光飘向不远处那间安静的精舍。
子娆道:“放心, 还压制得住, 闭关几日暂时不会有什么大碍, 但时间也不多了。 万俟勃言破釜沉舟,以幽灵石交换柔然族的存亡,月华石已在我们手中,湘妃石近在 咫尺,紫晶石日前也现了踪迹,血玲珑虽不易取得,但毕竟有个头绪,眼下只有金凤 石和那冰蓝晶尚不知所终了。”她一边轻轻说着,一边仰首遥望苍穹,星光落了满眼 满身,千里风月,人间红尘,都在那清澈无底的笑容中流漾飘拂。
“墨烆,这些日子陪在他身边,我才发现原来那毒比我想象的更加可怕。虽然他 掩饰得很好,但我知道,他肯听我的话待在山庄静养,只是因身子已经不起再多的 操劳;他总将帝都传来的密折丢给我处理,是因笔下的字迹会透露自己的身体状况; 他经常整晚整晚地看书,是因到了晚上每一寸经脉都会痛,痛得根本睡不着;他越来 越习惯靠在榻上和我说话,是因每时每刻都要和剧毒对抗,精神太过虚弱。
“刚开始的时候, 我以为找到歧师就一定能解决问题, 现在却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王兄当初毫不犹豫便杀了岄息,不肯对他低头半分,那药毒的配方再不可查。歧师虽 然答应诊脉, 但谁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结果, 万一……那便只剩一个法子可能还有希望了。 九石出而天下一,传说九转玲珑石有倾天覆地的力量,是不是真的能逆转乾坤呢?”
轻声低语,她的心事偶尔会在这少言寡语的男子面前稍稍流露,就像七年里身陷 玄塔,他有时能设法避开森严的守卫前来,在外面匆匆和她说上几句话,虽然一年未 也必能见得一次,但这点微小的秘密,却印刻在沉默的心间。
墨烆在那双迷离的眼睛遥遥凝注夜空的时候, 借着星光悄然描摹女子绝美的轮廓,
唇角泛有涩的柔和: “公主放心, 不会有事的。”顿了一顿, “主上他, 总会有办法。”
子娆回眸,淡淡一笑,轻轻一叹。
是啊, 他总是有办法, 什么事都难不倒他, 追随多年, 看着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 看他一次次深谋远虑,看他将乾坤颠倒,将天下算尽,这或许是他身边所有人潜意识 里的想法,东帝,永远不可能对什么事情束手无策吧。就像这次从乐瑶宫回来,毒性 终于发作,她出去后他根本没有睡下,剧烈的咯血惊坏了离司,最后仍是用了那金蛇 之毒才勉强镇住。他的九幽玄通已有八重境界,最后一重生死境,他曾说过不去碰, 但突然,决定闭关十日。
她未劝阻,十天十夜,她便在外守了十天十夜。
子昊迈出精舍的时候,晓寒轻,天初明。
子娆站在青竹林旁,清眸若水,映他衣衫飘摇。
薄雾云岚,缥缈飞浮。
子娆看得清楚,他的眼神比十日之前更黑更亮,那无底之处并不像平时噬尽众生 诸相般深不可测,反而有种清澈的明净凝敛其中,看得到的空间,触不得的遥远。他 的肌肤本就苍白,此时更是不见分毫颜色,那种几近透明的白,使人几乎错觉伸手便 能穿透他的身体,不敢碰触,甚至不敢靠近。
九幽玄通生死境,炼毒化神,脱胎换骨。原本纠缠在血液中的药毒,已完全与他 的精气神骨融为一体,助他突破第九重关口,功力几臻完满,但是,也将以更快的速 度毁灭他的每一分血肉,再没有什么能够抑制。
涸源取水,却无法选择,只因濒临极限的身体已容不得他做任何选择。
温润如许的笑容,透过林间轻光飘落心中,凉若浮雪,痛如抽丝,子娆却盈盈伸 手牵住了他的衣角,娇声道:“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抬头殷殷看他,双眸纯净,流光如玉,若有万千幻象自那无尽凝视的目光深处 飞逝展流,几多光阴、几多岁月、几多柔情、几多牵念……
她的手是暖的,她的笑是暖的,她的眼睛是暖的。子昊抬手轻轻穿掠她的发梢, 轻抚多年之前竹林里, 用娇嫩怀抱温暖他冰冷身体的幼小女孩;轻抚冷夜深宫黑暗中, 用柔软低语缓解他彻骨剧痛的垂髫少女;轻抚红尘烽烟江山下,用纵肆笑容陪伴他孤 独身影的妩媚女子……
二十年前王城中诞生的小小婴儿,二十年后芸芸众生里唯一的牵绊,这一日,他 岂会忘记?
子娆嫣然一笑,眉目如画:“你答应过要陪我做一件事。”
他目光柔和,低声笑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今日出关?”
黑色的骏马,宽敞的马车,驶出楚都一路西行, 日过中天,渐渐西斜,就这样不 停不休地赶了一天的路。
车子从外面看去普通,里面却铺着宽大舒服的狐皮软垫,一旁茶案上,置了淡淡 清茶,四角香炉,燃着袅袅云香,再往里一点,古琴棋枰摆放两侧,丝毫不觉拥挤, 驾车的马又快又稳,茶盏中连水纹都不见一丝。
车中安静舒适,子昊身上搭了件披风,懒懒靠着软垫品茗养神,时而和子娆闲掷 双陆游戏解闷。子娆若说起这几天各方势力的动向,或者帝都那边有什么要事,他便 点头听着,若不说,他也置之不理,更不问到底去哪儿、什么时候到,仿佛就这样陪
她一直走下去,哪里都无所谓,一派安然自得。子娆却分明有些心不在焉,手中简单 的游戏,一路下来频频失利,竟是输多赢少。待她又失一局,子昊终于抬头,放下手 中骰子看一看她,淡声道:“子娆,你有心事。”
子娆下意识便反问:“哪里?”
子昊微微笑了笑,丹凤长眸流出洞察人心的注视:“眼睛里。”
子娆忍不住向车帘外瞥去,马车便在此时轻轻一震,停了下来。
阳光不知何时黯淡下来,车外很静,入目一片荒山野岭,半山坡上却突兀地立着 一座气派的华宅。翠檐连绵,屋宇错落,这巨大的宅院几乎占满半座小山,比起楚都 名门侯府亦不遑多让,然而在它周围,春意不在,万物消亡,唯有浮雾中大片大片的 残石狰狞矗立,寂冷的灰色与夹杂其间惨淡的白布满山岭,一眼望去,悲风萧瑟,凄 寒阴森,便像自万里春光突然踏入冥间死域,令人无端毛骨悚然。
“这里是巫府鬼宅,歧师的住处。”子娆轻挑车帘,转过头来。
“嗯。”子昊垂眸,眼角一弯修长弧度,幽深如染。
子娆抿唇,凝睫看他: “那天你答应过我,整整七年没有陪我过生日,你要补 偿我。”
眼前黑漆漆的眸子无声一抬,仿若清流漾开深夜,子昊仍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子娆自幼熟悉他的每一丝眼神,此时却觉异样,一时间竟难辨他心中喜怒。未及 说话,忽见子昊笑眸中闪过一道莫测浮光,他突然起身,一手撑在膝上,一手在她额 角轻轻一敲,盯住她媚冶的瞳心:“又诓我。”
衣袖展落,他身上清苦的气息拂面而过,指尖有着冰冷的温柔。子娆怔愕之间, 他微微挑眉,径自推门下车。
子娆面现惊喜,急忙随后跟上。聂七与十娘亦跳下车来,向这宅子打量过去。此 时深宅之前,没有丝毫预兆,大门缓缓洞开。
两盏灯火飘出,门内走出两个人,紧接着又是两个,一对一对,皆做仆童打扮, 总共八人。八人之后复又八个垂髫女童,都是十余岁年纪,一般衣饰装束,一般的行 动步调,甚至一模一样的表情。
这些少男少女清秀的眉目, 如笔描画, 身上的丝衣也都光洁如新, 脸上隐带微笑, 以迎客的姿势恭立门侧,但每个人的眼中却有一点幽厉的血色,隐隐欲现。子娆低声 道: “是血蛊禁术,歧师最擅这种把戏。”
血蛊禁术源自上古巫族, 将血虫毒蛊噬入活人体内, 令其以血肉为食, 繁衍生长。 受术者在完全保持存活与清醒的状态下,肌肤五脏逐渐被蛊虫侵蚀,三个月内整个身 体里生满密密麻麻的蛊虫,待到最后万蛊噬心,施术者便可通过蛊术操纵躯体,为所
欲为。
血蛊控制的躯壳,身体发肤一如既往,但心神尽失,人如行尸走肉,蛊虫一旦 脱离,人便即刻成为血水腐尸,纵使大罗金仙亦难挽救。二十年前歧师违反禁令私 自研究此术,致受酷刑严惩,其后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大量制造蛊尸以供 驱使。
“有请贵客— ”同样的音调,自门前十六个人嘴中同时发出,空洞得像敲击朽 木,诡异莫名。
子昊目光扫过鬼宅,淡声吩咐:“你们在外等我。”
子娆牵着他的手一紧:“我和你一起进去。”
子昊侧首,眼底暗色幽深,声音却温柔含笑: “我进去,你等我,或者你进去, 我回去,你选一个。”
“可是,歧师…… ”
子昊一笑:“怎么,难道怕我应付不了他?”
“不是这个。”子娆无奈蹙眉,叮咛道, “你莫要杀了他,他纵然该死,也不 是现在。”
子昊点头,微笑依旧:“好,便依你。”轻轻一言,放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