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开它的腮颊?”
——《约伯记》41:14
一把冻黑莓正在厨房台子上解冻。客厅里盆栽植物的叶子都变黄了。母亲不小心把杯子摔了,咖啡洒了一地。她双手伏地,跪下来,用毛巾把咖啡吸干。一条苍白的绳子盘绕在前院,像是一条沉睡的蛇。我十八岁了,这些是我和父亲一起走出房子、走向树林时,我所记得的事情。
一九七二年的十一月是一个庄严的月份,让我们确切地知道了一切会如何结束。外面,厚厚的灰色云层把太阳遮在身后。尽管如此,树上的金色叶子似乎依然在发光,就像拧在树枝上的小灯泡一样。我和父亲坐在他停在树林里的那辆“漫步者”的引擎盖上。“漫步者”不能再承载一个人的远行,它的引擎不见了,轮胎也瘪了。属于它的时代已经落下帷幕。这辆记录了我们东奔西跑的汽车,现在成为供我和父亲在树林里休憩的地方。
我一直听着他带来的晶体管收音机,而父亲在读当天的《呼吸镇报》。报纸把头版的年份错印成了“1932年”,而不是“1972年”。他们用修正液涂掉了“3”,换成了手写的“7”。父亲正读到一篇关于塔斯基吉梅毒实验和其中受害者都是黑人佃农的文章。父亲叹了口气,目光从文章上抬起,看着红头兀鹰在我们头顶盘旋。
他把报纸折好,放在一边,然后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闪亮的红苹果。他用小刀把它切成两半,而我正在听着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多么美好的世界》。父亲哼着歌,而我放下收音机,从父亲手里接过半个苹果。我盯着他手掌上的烧伤疤痕。
“我一直好奇这个伤疤。”我说。
“哦,是吗?”他问,“是我小时候弄的。那时有一个男人向我走过来,他有一本最神奇的书。一旦打开书,火焰就会从书页中跃起,然后在火焰中讲述故事。但是打开书要付出代价的,因为每读完一本书,书就会烧完,只留下一地灰烬。他知道我被他的魔法书迷住了,所以他好心地给了我一本。我打开它,看到整个故事在火焰中展开,有奔驰的马儿,有半身女人半身马的王后在争夺王位。
“在最后一页有一只蜂鸟,一只在书燃烧殆尽前想要逃走的小东西。它很漂亮,是扭曲的火焰幻化成的,但我知道,如果燃烧的鸟儿落在一片叶子上,可能会引发整个森林的大火。我必须抓住它。不过,要抓住一团火化作的东西可不容易,我试着抓住它的翅膀,结果把我的手掌烧伤了。
“就在我照看自己的伤口时,鸟儿从我手边飞走。我思考着世界上所有能抓住火焰的东西。然后,开始下雨了。水火向来不容,鸟儿竭尽全力地躲避每一滴雨。我能看到它脸上的恐惧,它不想死。当大雨淋湿它左边的翅膀时,它仍然试图用右边的翅膀飞行。它是多么想活下去啊,但是大雨在浇灭它。当小鸟消失在一团烟雾中时,我哭了出来。”
父亲垂下眼睛看着那道伤疤。
“我刚才告诉你的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他说,“你想听丑陋的真相吗?”
“我想。”我说。他把他的半个苹果扔到了地上。
“我十四岁的时候,”他说,“一个比我白得多的男人,开着一辆崭新的福特T型车进城。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汽车是很罕见的东西。我被它震撼到了,那是我见过的第一辆汽车。我记得他停好车后,大家都围在车旁。他走进超市的时候,汽车没有熄火。我们都注意到它那个听起来很陌生的引擎声,在我们的耳朵里听上去是多么响亮。我离车子很近,甚至碰到了它的车门。我被这个非凡的发明迷住了,但就在那一刻,那个人走出超市。
“‘别碰我的车,黑鬼(1)。’他冲我大吼。
“我以前认识像他这样的人。我知道我应该离开,但我内心深处想要面对这个男人。
“‘有一天,’我告诉他,‘上帝会关掉所有的灯,提醒像你这样的人,在黑暗中,你无法分辨谁是和你一样的白人,谁不是。我们必须平等对待彼此。我们会明白,决定我们是好是坏的不是肤色。只有当我们明白了这一点,上帝才会重新打开灯。’
“就在这时,那个男人抓住我的胳膊。他一句话也没说,就把我的手掌按在汽车滚烫的引擎上。我又哭又叫,但是没有人帮我。当他放开我的时候,他说:‘如果灯灭了,我会去摸世界上每个人的右手。当我摸到你手上的伤疤,我就知道我找到了黑鬼。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小子。你永远都是这样。’”
我把我的半个苹果扔到父亲旁边的地上。我把膝盖埋在胸前,告诉他我更喜欢那个美丽的谎言。
“是啊,我——”他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高声呻吟起来。
“爸爸,你怎么了?”我看着血从他鼻子里滴出来。
“没什么,只是——”他疼得抽搐了一下。
“我去找拉德医生。”我想从引擎盖上滑下来,但他抢在我滑下来之前抓住了我的胳膊。
“留下来,听着,”他说,“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我要去找医生。”
“听着,拜托。我必须要说。求你了,小印第安人。”
“爸爸,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要你离开呼吸镇。”
“爸爸,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你注定要飞出这本熊熊燃烧的书。”他把我拉入他的怀中。我把脸贴在他的胸前。我能感觉到温暖的血从他的鼻子流到我的头上。
“你只是累了,”我告诉他,“只是累了。你永远不会死。”
“你觉得我有可能上天堂吗?”他问。
“你当然会上天堂,爸爸,但不是今天。今天你会和我一起待在天堂的南方,因为……因为……我不知道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他亲吻了我的额头。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小印第安人。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说过这些话。”
“你每次给我讲故事的时候都这么说。”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他笑了,我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了。
“我对你说过我爱你吗?”我问道。因为我真的不知道。
“每次你听我讲故事的时候。”他点点头,“小印第安人,帮我个忙好吗?脱掉我的靴子。”
“我帮你。”我盯着地上的苹果说。两半苹果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结出了一颗完整的果实,仿佛它只是一颗成熟的红苹果,就在那时,从树枝上掉了下来。
(1)黑鬼(nigger)不只是对于黑人的蔑称,也是对有色人种和社会地位低下的人的蔑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