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隆冬④② - “师父的手很稳。”

书名:没辙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3430 下载APP
张淙一碗面弄得飞快,没什么花样噱头,就清汤煮,薅半截香肠切片扔里头,又窝进一只荷包蛋,最后出锅,撒上小撮葱花。

张淙拽上双筷子,出去之前又在碗里淋了几滴香油。

面上桌,两人面对面坐着,晏江何先吸了满鼻子香味。热腾腾的喷香,勾得他更饿了。

“行啊你。”晏江何从张淙手里拿过筷子,低头开始吃。

他点点头,看张淙一眼:“我发现你挺会做饭啊。”

“不会。”张淙说,“复杂的做不了,简单的不用会,扔锅里弄熟就行。”

晏江何咬一口荷包蛋,居然还是溏心的,他啧啧:“我跟你说,绝对不是这样的。”

张淙看晏江何吃得欢,忽然有些想笑,他靠在椅背上:“你是不是做饭不太行?”

晏江何端碗“咕咚”下去一口面汤:“是,你猜对了。”

张淙真就乐了,晏江何放下碗的当口,眼尖瞅见了张淙嘴角的梨涡。

晏江何继续吃面:“过元旦,下午我得回我妈那儿一趟,晚上我带吃的过来吧,我妈肯定做一桌子好菜。”

“老头吃不下什么。”张淙下意识说。

“他吃不下你吃呗。”晏江何笑笑,一碗面就这么被他扫荡空,跟被西北风刮没了似的。

晏江何:“老头好摆弄,给他搅和一锅清汤寡水的小米粒就行。”

“......嗯。”张淙看着空碗,真没想到晏江何能饿成这样,他忍不住问上一句,“你吃饱了?”

晏江何挑起眉梢,眼珠子一眯缝,贱着说:“没吃饱,你再给我下一碗?”

“......”张淙看了他一会儿,还真准备站起来。

晏江何赶紧拽住张淙的胳膊:“哎,不用了,吃饱了。”

张淙:“......”

张淙还是没坐下,他默默端起晏江何吃干净的碗筷,去厨房洗了。

晏江何盯着张淙的背影,厨房哗啦啦的流水声无比悦耳。他心情好上不少,遂慷慨表扬道:“乖起来还挺带劲的。”

张淙又端了一盘子小西红柿过来,一个个晶莹漂亮,洗得很干净,全淋着小水滴子。

晏江何抬手摸出一颗,揪下蒂子咬进嘴,果汁酸甜可口。他味蕾被讨好,眼睛沾上笑。

也不知是不是张淙因心理作用,罩上了妖魔滤镜,他看见晏江何把墨绿的蒂子弹进垃圾桶,只觉那姿态嘚瑟无比,再翘个兰花指头,就能唱一出大戏。

张淙不忍直视,静静扭过头。他拿小西红柿堵嘴巴,意图压压惊。

张淙手不停,连着塞下五颗小西红柿,终于扭脸出声:“老头......”

“你是不是挺想问的。”晏江何突然截话茬,“他以前的那些事。”

晏江何笑眯眯地:“虽然说出来挺烦人的,也不该随便告诉别人,但是告诉你没事,作为孙子,总要了解一下爷爷。”

张淙:“......”

张淙定然是被晏江何成日怼豁出了习惯,他此刻已没什么心情起伏了。

冬日的阳光略见萎靡,搁晏江何挺起的鼻梁上抹了道浅薄高光,张淙直视那亮处,眼睛没动。

晏江何脸上的笑意慢慢收去,他低沉的声音浸在日光里打滚,裹一层轻薄的温度,融化开一位老者的生平——



冯老是个天生的医生。话这么去说,不只因为他在医学方面的天分造诣,更多的是他对“医生”这个职业的热忱。

世间谈起“热爱”,许多人都能陈情表意,可万事万物逃不过两面派,当“热爱”这东西带来了焦虑和疲乏,甚至痛苦,便会刷掉一批人,不乐意再为“热爱”负责,而留下的那部分,除了“热爱”,还有对理想的“崇敬”。

晏江何觉得,冯老就是一个有热爱,也有崇敬之心的医生。

老头年轻时身康体健,一双手稳如泰山,拎起一把手术刀方可出神入化。他潜心钻研,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贴进了医院。

人肯定是没办法分/身的,和社会上大部分的庸人一般无二,冯老对事业付出,自然会疏忽家庭。

冯老的家庭构成很简单,他年近四十才中年得子,家里有一位三十多的高龄产妇,加上一位高龄老太太亲妈。

晏江何从未见过师母,只是偶尔听旁人提起,便会从字里行间的顿挫中发觉怀念与尊敬。——冯老一定有一位非常通情达理的好老婆。

出事那天没什么不同,太阳照常升起,天色依旧透亮,大医胸外科照旧忙得东倒西歪。一切都卡着齿轮正常运转,丝毫没有要摧毁什么的迹象。

那天晚上冯老开大夜台,没在家。他家那位高龄产妇,晚上一直喊肚子疼。虽然临预产期还有一个月,但家里的老太太慌了神儿,老太太打电话给冯老,冯老在手术室里接不到,她一着急,便蹬上单杠自行车,带着儿媳妇和未出世的孙子连夜去医院。 

没人知道悲剧长什么样子。

载着冯老整个“家”的单杠,从大斜坡上翻下去,滚进路沟里摔得支离破碎。

……

……

张淙再伸手去掏小西红柿,掏来一手空,只有指尖碰上了凉水。小西红柿已经吃没了。晏江何说话的时候一颗没吃,这是全被他给吃了。

张淙有些犯恶心,他怀疑自己咽下去的不是酸甜的果汁,而是腥辣的血。

“师母和肚子里的孩子,刚到医院就没了。”晏江何轻声说,“撞到了头。”

“刚到医院就没了?”张淙重复了一句废话。

“嗯。不过老头是后来才知道自己老婆孩子没了的。”晏江何也有些受不住,他说话更轻了些,“老太太到医院还活着,但情况很不乐观,肋骨插进内脏。”

张淙干涩地问:“然后呢?”

他本来以为没什么更不好的结果了,但晏江何却坐在这,用一张嘴,让他知道天到底怎么塌下来。

晏江何说累了,索性仰头磕在椅背上:“医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医生不能给直系亲属做手术,其中各种原因,我想不用我说你也能明白。”

晏江何:“我也是听我爸说的,那晚的情形很紧急,整个大医当时唯一有能力处理老太太情况的医生就是老头,再叫别的医生过来肯定来不及。”

“......所以?”张淙后背忽得一下冰凉。

“所以就把老太太推进手术室了啊。”

晏江何:“你说是不是该杀千刀,没人敢告诉他师母和孩子没了,只告诉他进手术室救自己亲妈。”

晏江何看了眼冯老的屋门:“真的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开的胸。”

张淙的思想穿过时间,回到几天前那个苍白的医院长廊。当时他问晏江何,为什么专家墙上没有冯老,晏江何说是因为一台失败的手术。

张淙不准备再问下去,他想他已经知道了结局。可晏江何却又颠覆了他的想法:“师父的手很稳。”

晏江何称呼“师父”。

张淙震在原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敏感而细腻,他从未这么清楚地感觉到血液流向四肢百骸,他也从没听见过晏江何这么认真地说话:“手术途中没有任何操作上的失误,但老太太还是没下手术台。”

“为什么?”

张淙脱口而出,又想抽自己一巴掌。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人命这东西,从来就不是医生优秀,有一双精湛的手,就能挽救的。”晏江何的目光悄悄收回来,他小声说,“我再没见过比他更坚强的人了。”

晏江何在医院,看过太多的生离死别,见过人性最荒唐懦弱的样子,也领教过意志的坚韧顽强。可尽管如此,当他对上冯老脸上的那堆满褶子的笑容,他永远都不敢想——老头站在无影灯底下,是如何稳着一双手,替自己的生母关上胸腔的。

那苍老的胸腔里缝合进永远的寂静,养育了他,终结于他。

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男人,一个医生——他的光毁灭了。

就那么静悄悄地,荣耀四分五裂。

而如今呢?现在呢?那双攥住绝望却依旧稳重的手怎么样了?张淙缓慢转动自己的脑子,画面牵扯回来——那双手皱皱巴巴,擦汗都会哆嗦。

苦难不是最可怕的,时间才是那个终极者,它会贪婪地吞掉一切梗概和细节,击溃所有。若是还有什么百折不挠的,也就剩个“倔”字了。

张淙看见晏江何转过头,那抹虚浅的高光又落回他鼻梁上。张淙继续盯着看,把视线定在那小小的光明里。

两人沉默了很久。日头逐渐变成橘色,再变成暖红。

是晏江何先收了情绪,他带起一抹笑来问张淙:“你想吃什么?”

晏江何:“爱吃炸里脊吗?我妈肯定做了。要不糖醋排骨?锅包肉?你喜欢哪个,多给你带点儿。”

晏江何催他:“赶紧挑。”

张淙从兜里摸出根烟,咬在嘴里没点燃,他舌尖舔上尼古丁的苦香,顿了片刻才说:“糖醋排骨。”

“好。”晏江何站起来,抻了个懒腰,他这副懒散的姿态莫名令张淙放松。

晏江何走到张淙跟前,盯他瞅了瞅,突然开始挑嗦起毛病,多管闲事:“你头发有点儿长了,但先再别剪了,你剃寸头像劳改犯,一看就欠揍。不过也别留太长啊,就第一次见你那杀马特,那是什么三猫野兽,更欠揍。”

反正左右不过一个欠揍。

张淙坐着八风不动地磕牙,好悬没让烟从嘴里滚去抢地。

晏江何忽然用指尖弹张淙头顶直立的发梢,带着几分拎不清的安抚意味,轻声说:“乖。”

他这一下似乎弹塌了什么,比如,从往事的苦涩中打捞出来的,张淙某些紧绷着的、纤细的情绪。

霎时一发不可收拾。